开车回乡,沿着山路前行,离家越近,越觉得山色青幽。
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峰错落相连,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满山满坡厚厚的植被,翻卷成绿色的波涛,一浪一浪地涌过来。
我忍不住停下车,内心泛起一阵强烈的冲动。但我的冲动不是因为这眼前的好风景,而是——我突然想上山去拾柴。
这漫山遍野的草木,曾经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燃料。小时候,拾柴时,若遇到这样多的柴草,该是多美的事啊!
穿越岁月的河流,我仿佛看到了那晒干的草木正在熊熊燃烧,哔哔作响,火光熄灭后,灶膛里留下一层厚厚的青灰。
这层青灰,我们称它为草木灰。
古往今来,咏梅赏雪、月色荷塘、渔歌唱晚……天上人间、花鸟虫鱼都有人写,独没有一篇写草木灰的。只在巨著《红楼梦》里,焦大骂人时提过“扒灰的扒灰……”让人记忆深刻。焦大说的“扒灰”的灰指的就是草木灰。查了许多书籍,只知“扒灰”指的是翁媳贾珍与可卿暧昧通奸,终究不晓“扒灰”的故事出处。在北方,骂不正经老男人的最尖刻的语言“掏灰爬”大概源于此。
然而,这在文学作品和民间俚语里最不堪的草木灰,曾和粮食蔬菜一样在我们生活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从人类诞生、刀耕火种始,草木灰一直伴随着文明发展的脚步,见证着时代的沧桑巨变。
且不说“三皇之首”的燧人氏从鸟啄燧木出现火花受到启示,折下燧木枝钻木取火,将人类的生活带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单说上世纪漫长的一个时期,我们整个国家的多数人们要用柴草烧熟一日三餐,需要的柴草不可估量,田地里、山野里,可燃烧的东西几乎都进了灶口,变成了草木灰。
到了冬日,凛冽的北风将窗棂拍打得几欲断裂,人们对温暖的渴望变得强烈,柴禾和草木灰更显得珍贵。母亲有哮喘病,每天早晨升火做饭,母亲总要佝偻着身子咳喘一阵,特别是在烟道堵塞或柴禾阴湿的时候,咳喘的更是厉害。但母亲总是不忘在灶口将我们冰凉的棉衣烤热才催促我们起床。饭将熟时,母亲会从草木灰里拨拉出几块硬柴留下的炭火盛到火盆里,供寒冷的屋里取暖。
为了维持灶口柴草的吞噬能力,拾柴也成了农家人们繁重的劳动内容之一。小时,最最烦恼的不是劳累,而是经常为去哪里拾柴犯愁。秋末冬初,田野里光秃秃一片,不用说柴草,连草皮、草根都刨光了,拾上一捆柴要离家好远,跑上好几个山头。
之所以这么费力地去寻找柴火,不仅是烧饭取暖离不开它,还因为它燃烧后形成的草木灰,用处极广,简直就是宝贝。
草木灰富含磷钾等微量元素,是上好的土地肥料。俗话说“一颗红薯一把灰,红薯结的一大堆”,不仅是红薯,在那化肥产量很低或是根本买不起化肥的年代,草木灰是家家户户种庄稼的肥料。只是,随着当村里人做饭、取暖更多地依赖燃煤,后来干脆也学着城里人用起煤气罐的时候,柴草和秸秆的用场已然不多,许多地方开始直接在田野里焚烧成草木灰,用来改善土壤,人们称之为“秸秆还田”。这种做法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近年来环境建设、空气质量越来越受人重视才销声匿迹。
草木灰碱性很强,是农村常用的一种天然“清洁剂”。家中没有洗衣粉,肥皂也不够用,洗衣服时,母亲干脆抓上几把草木灰,多揉洗几遍,衣服照样能洗得干干净净。乡村茅厕臭气哄哄、蚊蝇乱飞,定期洒上一层草木灰,环境马上好了许多。草木灰还是“烘干剂”,雨后,道路泥泞,在家门口铺上一筐草木灰,出门进门方便了不少。
草木灰的消毒杀菌作用也很强大。女人生产,婴儿一离开娘胎被称之为“落草”,原始人将孩子生在草地上让这个词语不难理解。但“落草”一词尤其在乡村还在流传使用,与在很长一段时间孩子一出世就落在草木灰里不无关系。在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一把旧棉花怎能舍得用来接生孩子?这时,草木灰派上了用场,一盆干干净净的草木灰摊在土炕上,羊水、血水无处可遁,更成了刚出世婴儿的第一片温暖。我不知道自己出生时是否落在草木灰里,但我刚懂事时,隔壁大嫂生孩子,还是母亲早早地用上好的柴草烧了一口袋草木灰备用呢。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广播里传来毛泽东逝世的噩耗,那时我正与同学一起为学校盖教室参加搬砖劳动,听到学校组织集合收听广播的喊声,我放下手里的砖头就跑,慌里慌张一下子跌倒在墙豁口处,左小腿迎面骨处划出一道口子,血肉模糊。班主任将我拽到教师食堂,抓了一把草木灰按在伤口,用一块干净布条包好。伤口很快好了,只不过留下了明显的疤痕,至今尚在。
隔壁小妹活泼机灵、漂亮可爱。突然有一天,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她母亲顺手抓了一撮草木灰按在伤口。血止住了,伤口也没感染并很快愈合,但留下了一道一寸多长、韭菜叶模样的印痕,一张姣好的脸几乎毁掉了。直到多年以后,这条印痕才在现代美容技术面前消褪。小妹如今在京城生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早就富裕起来,回家祭祖开的座驾都已经是奔驰、奥迪了,但想起这段经历,她一定感慨良多。
一九七八年,对我家来说是一个悲哀的年份。这一年,计划生育稍紧,家里老五(小妹)出生了,在乡里工作的父亲因此受了处分,下放回村,家里断了经济来源,而母亲神经衰弱病严重起来,几至精神错乱。父母商量好将小妹送人抚养,以减轻家里负担。而当抱养人来家准备抱走小妹时,母亲变了卦,死死地抱住小妹不放手,还一脚踢倒了放在灶口的满满一筐草木灰,一屁股坐在草木灰里不肯起来,只一味地喊:“我的闺女,谁也别想抱走!”看到这种情况,抱养人只好悻悻地走了……至今,我还记得母亲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那充满怜爱、恐惧、无助……复杂内容的眼神。
贫苦的年代,给我的童年记忆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草木灰,鲜有色彩和欢笑。但今日想来,其实并不乏光亮,并且,这光亮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温暖夺目,令人无限留恋和回味。
在吃饱肚子就是最大快乐的时节,秋天来了,庄稼熟了,山野里成了最爱去的地方。几位拾柴的小伙伴在拾柴的间歇凑在一起,掰来几穗玉米、扒出几块红薯、摘下几颗青核桃……在僻静处找上一块石板把果实堆在一起,捡来树枝和柴草覆在上面点燃,等大火燃尽,余下滚烫的草木灰时,伙伴们才四散开来觅柴……等柴篓装满了,果实也熟透了。从温热的草木灰里扒出玉米、红薯……就着山泉水,吃起来格外香甜。
最有趣的莫过于烧板栗了,从树下草壳里拾来个头最大的板栗,扔在柴火里,不一会儿就会爆出劈劈叭叭炸裂了的响声,心也跟随激动着,等把煨熟的板栗吃到嘴里,劳累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至今吃起糖炒板栗、干煲板栗,仍觉得比不过儿时的味道。
烧烤黄豆最见功夫,时间短了不熟,时间稍长,又烧糊了。一把软柴连同结满豆荚的豆秧一起点燃,明火退去,余灰焖上片刻,脱下上衣作为蒲扇,轮圆了扇起……草木灰四散飞扬,落在了头上、脸上、身上,每个小伙伴都如小鬼一般。当一层青黑、滚圆的黄豆裸露在青石板之上,不等余热散尽,抓上一把,连同些许草木灰扔进嘴里……“咯迸迸”一股甜香和畅美传遍全身……
唯一无奈的是,在山野里烧烤要和看山护青的斗智斗勇。最初的时候,为防止让人发现,我们总躲在山里沟凹处,但青烟一冒,总会招来护青人。这是很让人沮丧的事。轻者我们要挨上一顿训斥,重则拉到生产队里让家长领回去,有时还要扣家里非常宝贵的工分,挨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但我们饥饿的胃让我们无法改掉这样的错。时间一长,我们有经验了,把烧烤从沟凹处搬到了僻静的山梁上。这样燃起火来,在秋风的作用下,里烟往下跑,白炽炽的太阳下只有青气往上飘,山下的人很难看到。况且,我们把烧烤的时间定在人们收工的午间,因此很少失手。偶尔有人追来,我们也很快发现,早就每人撒上泡尿,浇灭余火逃之夭夭了。
苏轼那首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生所有的爱恨喧嚣都会如灰烟一样转瞬消逝,记忆中的草木却清晰地站在岁月深处,随时为我打开那一扇门扉。门内,灶膛中的草木灰沉静、苍郁,诉说着一个未曾远去的永不褪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