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

时言坐在办公桌前，注视着桌子上一杯刚泡好的老白茶，茶杯口冒出的丝丝热气，将他仿佛带入了五里雾中。

早晨，时言到办公室还没坐好，局长推门进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们科长出车祸了，短时间不能上班了，科里由你牵头了。”临出门时又说：“这可不是冲你同学的面子，征求你们科长的意见，他可是大力推荐你呢。”

“哦，谢——谢谢局长”。

“不用谢，你还年轻，好好干。”

局长出门后，时言使劲地掐了掐大腿，不相信这是真的。

时言性情耿直，人如其名，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说话更热衷于实话实说，无形中得罪了不少人，快40岁了，还只混了个副科长。时言所在的科室是局里最大最主要的科室，他从刚进单位工作就在这个科室摸爬滚打，很快成了科室的顶梁柱。人们对他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水平大家都很认可。没能很快得到提拔，朋友们都说他吃了嘴的亏，老婆更是没少为此叨唠他说：“亏你读那么多书。你忽略了一件事，你知道吗，人性最大的弱点，便是爱听好话，哪怕是假的。”时言也想改改这脾气，只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时言有时很苦恼。

昨天是星期日。早晨醒来，时言打开微信，翻看朋友圈，一时心血来潮，在每位朋友发的信息下面不论内容好坏一概树起了拇指，在微信运动圈里不管步数多少全都点了赞……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很少点赞不说，每当看到不切实际的言论发表在朋友圈里时，他总是忍不住评论指责几句，经常招来人们的不满，好多朋友都渐渐疏远他了。

时言意识到，如果总这样下去耽误前程不说，还要成孤家寡人了，真的应改变一下自己了。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守住心、管住嘴，彻底改一改不论好话坏话一律实话实说的毛病，遇事多说好话、多赞美，哪怕坚持一天也好！

洗漱完毕，老婆的饭也做好了。一碗面，白白的面条，绿绿的菜，还有一只荷包蛋，时言胃口大开。可一吃到嘴里，时言就皱起了眉头：面条又做咸了！老婆口味重，饭菜经常做咸了。为此，时言经常发脾气，历数吃盐多的害处，虽然有所改观，但老婆就是记性差，时不时还会把盐放多。

时言刚要发火，可一想今天得改脾气、说好话，话到嘴边变成了:“今天的面条不咸不淡，真好吃。”老婆听完，扑嗤一声笑了:“难得听你一句好话。”

吃完早饭，时言歪在沙发上看书。手机响了，是科室里小张打来的，“时科长，大科长昨晚回老家半道出车祸了，连夜做了手术，现住在医院八层X病室……”科里的正科长还不足30岁，比时言小了十多岁，小张在时言面前总是“大科长、大科长”地叫着，让时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科长出车祸了，时言心里一惊。时言绝非是幸灾乐祸的人，但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多少有点异样。说实在的，时言打心眼里看不起科长，他在科里摸爬滚打了快20年了，工作扎实、业务精通、文笔娴熟，重要工作都是他来承担。而科长毛头小子一样，只会大吹大擂、颐指气使，依仗着叔父是副县长而很快提拔当了科长。

按照以前，时言根本不会去医院探望科长，但说实在的，按人情常理应该去，尤其是一想到要从今天开始改改脾气，时言觉得更应该去探望探望。于是，时言咬咬牙，买了几百块钱的营养品去了医院。到了病房，时言还真动了感情。科长伤得确实不轻：头上打着绷带、一条腿打着牵引。科长媳妇介绍说，胁骨也断了两根，还挫伤了肺……不过，科长还很清醒，一个劲地向时言道谢。

时言最见不得这个场面了，鼻子有点发酸，拉着科长的手不断地说:“不要着急，好好养伤，科里的工作有我们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感动得科长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临走，时言还把准备换一部手机的2000块钱放在了科长的枕边……

晚饭前，同学姚龙打来了电话：“……王峰来咱们县里调研好几天了吧，咱们请请他，我把你们局长也叫上了，你到时来就行，一切由我安排……”

放下手机，时言心里打起了鼓。王峰、姚龙他们三个都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姚龙上了没两年班就下海经商，建材、地产什么都做，早发财了。王峰凭父母能力分到了市政府工作，而时言回到了县里。王峰的仕途起点高，发展也很顺利。几年之间，做到了市级副局长的位置——那可是副处级。时言到现在还是个副股级干部，级别差多了，最最难受的是，自己还和王峰一个系统，经常是王峰来县里检查调研工作，他忙前忙后准备。说时言心里不惭愧难受，那绝对是假的。唯一可以找到的一点安慰是，王峰和自己都是文学爱好者，两人从大学开始两人就开始文学创作，一开始就是时言名气大，上稿率高。如今，虽说参加工作多年，两人都没放弃当年的爱好，业余时间笔耕不辍，作品经常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只是时言并不佩服王峰的文笔，认为王峰的作品总是缺少生活……

晚餐上，寒暄过后，觥筹交错，宴会很快进入了高潮。谈话内容说着说着就集中到了王峰副局长文学造诣很深的话题上，人们七嘴八舌地恭维着王副局长。说说笑笑中，局长变戏法式地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杂志说:“这是最近的一期省级文学刊物，有一首诗是王局的大作，题目是《无声的呐喊》。”

没人牵头，大家就一起鼓起了掌。时言有点走神，诗作他看过，发表在省刊，那是一点不假：

《无声的呐喊》

地球上所有的孕妇

都到街上排成一列

……

我惊奇

她们体内的婴儿

都是头朝下

……

倒立着

向这个世界发出呐喊

……

诗很有想象力，人性的呐喊释放得淋漓尽致。只是时言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按理说，婴儿在母体内时，大多时间是头朝上的，到临近分娩时，才逐渐头往下转……显然诗歌取象不准、有失常理，莫非诗里说的站成一排的孕妇都是快要临盆的？时言打愣间，局长提议：“请王峰局长的老同学，我局才子时科长朗诵这首《无声的呐喊》。”

“好，让我来朗诵王局长的真情之作。”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诗作不合乎常理的地方时言肯定会脱口就提出来。可今天时言想起了自己一早下的决心，再加上喝了几杯酒，不免激动起来：

……

朗诵本来就是时言的强项，借着酒的力量，时言很快进入了朗诵的状态，诗歌内容不合常理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朗诵完这首诗后，还用赞叹的语言说道:“这首诗，想象奇特、立意不凡，人性权释……”一时间，饭店雅间内掌声雷动，连服务员都拍起了巴掌。时言看到了局长不住地点头，而老同学王峰的脸越发有点神采奕奕……

周一早晨，时言一觉醒来，又继续翻看朋友圈，一看让他开心的事来了：自己发表在朋友圈里的诗歌和文章，点赞的多了起来，微信运动里自己的步数尽管不多，也出现了点赞的。姚龙还打来电话:″老同学，昨天你表现太好了，国庆节马上到了，放假后咱们一起去旅游……″

老婆已做好了早餐，一块煎牛排、一只煎蛋，外加一碗麦片粥。时言一脸惊讶：“今天是啥日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婆满面春风，嗔怪说:“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那么兴奋？”老婆今天也非常开心，昨天早上时言吃饭时说的话显然还起着作用。

……

这两天发生的事真像戏剧一样。局长走后好长时间，时言还在办公桌前盯着茶杯上氤氲的热气感叹。科室里小张推门进来了：“时科长，不，大科长，这个材料您看一下……”

时言拍了拍脑门，想起了一早对老婆说的话：“今天是啥日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