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富春
一
我喜欢吃韭菜,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在物资极度贫乏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不知从何年起,父亲养植起了韭菜。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韭菜已有十多畦,占据了房前大半个院子。母亲端到桌上的饭菜,常常离不开韭菜。
童年记忆中的“韭菜”是非常好吃的。
在吃饱尚且不易的困窘中,做韭菜的方法自然很少,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做馅。包子馅,饺子馅,窝头馅,菜盒子馅……太阳转到正午或晚上,一家人收工、放学回来快要做饭的时候,母亲随手拿把镰刀,走进菜园里,挑一丛长势好的,齐刷刷地一把割了,丢给妹妹们,用刚提上来的井水择洗干净后,切碎了放在盆里准备做馅。
家里灶台上唯有的调料是五香粉、盐和经常断线的油。好在韭菜这种蔬菜,天生的味道全而足,并不需要那么多调料就很好吃。
母亲手巧,不管是包包子,还是做饺子,蒸窝头,都做得形状很好看。刚出锅的或包子、或饺子、或窝头,冒着丝丝热热的水蒸汽,布满了母亲的手指印儿。咬一口,满满都是母亲的味道。
韭菜的另一种做法是炒着吃。把韭菜切得稍微长点,用来炒豆腐、豆片,绿绿白白,香香嫩嫩,真算得上是美味。不管是自家吃还是用来招待客人,都是好吃又体面。
二
一个春日,母亲割了一把韭菜,从鸡窝里摸出了两个鸡蛋,包了顿韭菜馅饺子,我吃了个饱,觉得浑身都是力量。我来到生产队院子里,加入了孩子们比试摔跤的队伍。
经常和我对阵的小四,比我大将近两岁,个头却比我还矮一点,平时我俩比试各有胜负,几乎打个平手。今天,我吃饱了,觉得力量倍增、胜券在握。果然,一上手我就把小四摁在了底下……一连四五次均是如此,惹得旁观加油的大小孩子们哄堂大笑。
小四脸上挂不住了,站起身来抹起了眼泪:“你就赶上中午我没吃饱吧。”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胜利的喜悦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时的生产队,分粮食是“人八劳二”制。(人口占八成、劳动工分占二成比例分配)。我家是父母和我、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全家七口,人多孩子小,再加上母亲精打细算,分得的粮食勉强够吃。
而邻居小四家就不同了,一直缺粮。“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小四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一家八口人,只有母亲一位女性,几个孩子正处在长身体、如小马驹一样嗷嗷叫的时候,粮食自然不够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们对这句话有很深的体会。那个年代,愁吃、愁穿是每个家庭的常态,每天能吃饱是每个人最大、最现实的愿望。平常若是能吃顿好饭简直是奢侈,对孩子们来说更会带来节日般的快乐。
记得有一年夏天,小四家断粮了,他爹从我家借去了一袋谷糠,掺了些许玉米面蒸了窝头,一连吃了几个,结果便秘差点没憋死,是赤脚医生用纳鞋底的锥子一点一点将粪便剜出来,才让他爹捡回了一条命。
望着小四悲戚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拽着小四急忙跑回家,挑一丛长得最好的韭菜割了,塞在小四怀里说:“拿着,让你妈也包顿韭菜馅饺子。”
三
家里种十多畦韭菜,吃还算不得大事,最重要的是为拿来卖钱,维持一家人日常的吃穿用度。
农民苦,每件农事都很辛苦,养植韭菜也不例外。为韭菜能长好,父亲拿出十二分的劳力和耐心侍候韭菜畦。韭菜喜阴喜水,从春到秋,韭菜要收好几茬,除七月下八月上雨水多的月份外,给韭菜浇水就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儿。现在许多农户用上了自来水,浇菜园自然不在话下,没有自来水的也一家一户挖了水井,下了潜水泵,电闸一合,水汩汩而出……那个年代可没这样的美事儿。
最初,浇菜园要用村里的公用水井,离我家最近的水井在我家北六七十米的样子。井上有辘轳,浇菜园要用辘轳打水,每次浇菜园都是父亲打辘轳,我负责拨畦分水。不知何时起,辘轳坏了,浇菜园干脆用水桶挑水了。
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和父亲分担起了挑水浇菜园的担子。一大片菜园,光是十多畦韭菜浇一次就得四、五十担水,一茬韭菜生长期大约一个月,每茬都得浇五、六次水,劳动量可想而知。后来,家里装上了压水井,浇菜园相对轻松了些,但每次浇菜园压上半天水,同样让我累得胳膊疼腿软……人生若有回头,让我再回到那个年代,我真不知道熬过来熬不过来。
村里也有几户养植韭菜的,但我家春天的头茬韭菜要比别人家早上十几天,父亲在韭菜养植上下足了功夫。
每年秋末最后一茬韭菜割完,浇上最后一次水,父亲就要把发酵好的猪羊骡马粪和炕土肥(农村每隔一两年就要拆一次火炕,炕土经过长时间的烟熏火燎,是上好的改善土壤的肥料)覆盖在韭菜畦里保墒保温;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就用钉耙把粪肥搂开,浇上第一场水,用塑料薄膜将每畦韭菜盖好……别人家的韭菜刚刚冒芽,我家的头茬韭菜已经长成了!可别小看这早上十几天的时间,在没有大棚反季蔬菜的年代,头茬韭菜能卖上一个好价钱呢。
四
我是家里的老大,较之弟弟妹妹更懂得生活的疾苦,帮父母种养韭菜、卖韭菜是我的责任。但另一方面,尚未成年的我,望着院子里一畦畦绿油油的韭菜,也会飞升起小小的期盼和愿望来。
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一双胶底鞋。
那一年,母亲正病得厉害,给我做的一双鞋尚在襁褓之中,而我穿的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都露脚趾头了。父亲说,等卖了韭菜给我买双胶皮鞋,我开始巴望着。
春分刚过,韭菜刚刚长出一寸多,等到上街去卖还得十几天时间呢。但毕竟有了盼想,有了些许安慰。
我穿过一双半旧的军用胶鞋,是我叔伯大哥当兵复员时送给父亲的,父亲没舍得穿给了我,鞋虽然大些,但垫上厚一点的鞋垫,把鞋带系紧一些也还可脚。关键是胶鞋是制式的,不仅好看,而且在农村泥泞的道路上行走也不碍事,舒服得很呢。若是能穿上一双新胶鞋,该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脚上无鞋穷半截。”鞋不仅是用来走路的,还关系到人的面子和尊严。扎在我记忆深处的一件事是我在公社中学读初二的那一年,有一天第一节语文课,班主任老师叫起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同学问:“昨天咋没上学?”
“没鞋。”
“你的鞋呢?”
“昨天刷洗了。”
说完,女同学捂起了脸。
同学们哄堂大笑,而我却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子被“没鞋”困扰着,是多么一件悲苦的事情啊。
而我的父母,在贫瘠的岁月,一直咬紧牙关用他们的辛勤劳作,撑起了我和弟弟妹妹们的体面和尊严。
五
1982年暑期传来了消息,我要到师范学校读书,这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上了师范,就意味着换了粮本,吃上了“商品粮”,意味着我成了“公家”的人了。母亲早早地为我准备行李,可翻来翻去也没找出一件我穿的体面衣裳。
父母商量,说什么也要给我买上一件。家里能变钱的指望都在几畦韭菜上,可七、八月份阳光很大,雨水很多,韭菜长势不好、又老又臭,要想卖钱,显得非常困难。
父亲想了办法,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城里人卖瓜果用来支凉棚的黑色塑料网,给韭菜也支起了凉棚,又在韭菜畦旁挖了一个渗水坑。这样,毒辣辣的太阳就不能直照在韭菜上了,雨水大了也会顺着小沟流到渗水坑里,也不会沤着韭菜了……果然,二十多天过去,临近开学的时候,绿绿嫩嫩的韭菜长好了。
集日这天,我和父母早早地起床割菜、择菜、打捆,弟弟妹妹们也过来帮忙……毕竟是暑期的韭菜,长得再好,但比起春季里的还是多出了烂叶、籽杆和杂草等许多杂质,一家人忙了一早上,整整一担百多斤韭菜才打理好。
吃过早饭,我和父亲一起去集市,十几里山路,我和父亲轮流挑着担子,一百多斤的韭菜担子压在肩上越来越沉,上坡时几乎喘不上气来,但看到父亲干瘦疲惫的样子,轮到我挑时我还是咬着牙多挑一段路。
在极度疲劳、仿佛要窒息的感觉中,我得出一个结论:人的力量有时就像海绵里的水一样,只要善于挤,总会是有的。就像身上的韭菜担子挑在肩上,本已无力担起,但想想自己的愿望,使劲顶一顶,还是能再坚持走上一段。人的潜能也许是无限的,关键在于是不是善于挖掘。
赶到集市时,我和父亲早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韭菜品相好,卖得也不错,不到十一点,一担韭菜就卖完了,数一数收入,一担菜卖了九块多钱……
我和父亲来到卖成衣的地方,在一个摊位前我相中了一件蛋青色的的确良衬衫,但一问价钱,吓了我一跳,12块钱!这简直是天文数字,一整担韭菜才卖了9块多钱……
摊主解释说,这是进口面料,质量好得很,但我终究不能认可。我和父亲左转右转,围着卖衣服的几个摊位转了好几圈,竟没有一件让我中意的。我们只得又转回原来的摊位,好说歹说,在父亲掏遍所有的衣服口袋,凑上9块9毛钱时,摊主才无奈地将衬衫递在我的手上,还连连说,赔了、赔了……
时间早过午了,我和父亲饥肠辘辘,但父亲的兜里已是分文不名,本来打算卖了韭菜到饭店每人吃上一块肉饼的愿望也落空了。衬衫的质量确实很好,我一直穿了三四年也没穿坏,陈旧了我还一直珍藏了好多年。
六
回望那些年,似乎很漫长,其实忽地一下子就过去了。
如今,父亲还健在,母亲却已到了没有苦寒没有病痛的天堂。
生活早已是丰衣足食。当年的隔壁小四家的日子已是好光景,那位没鞋的女同学也早已发家致富,所有的窘迫一去不回头了。但那曾经卖韭菜买胶鞋和的确良衬衫的一幕幕,却经常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只是,心情已从年少时的渴慕和愿望实现时的自得变成了对父母深深的感恩和愧疚。
现在,我依然爱吃韭菜,春、夏、秋、冬四季皆是如此,甚至与朋友一起撸串时,也要烤上几串韭菜下酒,但不管怎么吃,也吃不出孩童时的美好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