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田富春的头像

田富春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8/13
分享

奶牛

                                                             田富春 

张疙瘩村坐落于一处山坳里,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从村东往里走,还会有另一处同样藏在山坳里的叫李家庄的村子,再往里走,还会有王家庄、杨家庄……有摄影家偶然航拍到这里时,发现这里的地形真是特殊,每一个小村子无一例外都被两座小山包围起来,像是一个个数学小括号!一条不知源头的小河,从张疙瘩村一直蜿蜒而过,流淌到杨家庄,甚至更远的村落,清清的从不断流的河水将这些小括号悄悄地串了起来,规整地一个接一个地静卧在河道上,俨然一条珍珠项链!

作为项链上的一颗珠子的张疙瘩村,却难以散发出珍珠的光芒。这里由于交通不便,村民常年难以走出去,有一半以上的人没到过县城,念书的人大都念到小学毕业即告结束了。因为村里只设小学,中学要翻越好几座山到十几里地以外的乡里去念。多年来,这里只有两个人念到了高中,一个是张旺,一个是张旺的儿子张晓旺。

张旺高中毕业时,赶上文革,大学不招生。他只能回到村里,当上了民办教师。一九八三年,县里规模办学,村子里的学校撤并到王家庄了,王家庄有老师,张旺就失业了。

失业的张旺起初很消沉。当老师久了,锻炼了他的头脑和脾气,却让他的身子骨也失去了一般壮年劳动力的强健。他到附近的砖厂、水泥厂、建筑工地求职,人家一看他的细胳膊细腿,还戴个眼镜,就知道他不是吃这碗饭的,二话不说就回绝了他。

但是一家老小,总归要吃饭用钱啊,尤其是在县里上高中的儿子,每月的伙食费都是一笔固定的开销。家里目前只有张嫂养的一头奶牛,卖奶的钱可以贴补家用,但那远远不够呀!

一天,邻居老黑来串门,说起百十里地外的一家小煤矿要招人。张旺犹豫了一下,感觉煤矿虽然又苦又累又不安全,但是收入还是可观的,便和张嫂商量着要去。心疼丈夫的张嫂起初不同意,但张旺决心已定,张嫂也只好答应了。

小煤矿不大,但名字起得好,叫“平安煤矿”,开工资还不少,每月八十元,这几乎是天文数字,要知道,张旺当民办教师时除了记工分,每月的补贴才八块钱!虽然活儿很累人,每天从矿井里上来,整个人都成了“煤黑子”,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但只要能挣到钱,还有什么苦不能吃?

张旺三班倒,睡觉时有时是太阳伴着他,有时是月亮伴着他,但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都是照进张旺心里的一束光亮。

他计划着,挣了钱除供儿子上学外,还要给张嫂买两件新衣服,让她过年时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娘家;再给瘫痪在床的老母亲买个轮椅,让她出门晒晒太阳,再多干两年嘛,就可翻建家里的房子……

然而,仅仅三个月后的一天,太阳和月亮的光辉和张旺一并消失了……

小煤矿发生了渗水塌方事故,张旺当时正在井下。哗哗倾倒下来的煤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色恶魔,瞬间将他和工友们吞噬,他惊恐万分拼命挣扎呼喊,想要逃脱魔掌,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窒息中……

张旺和他曾有过的梦想一起被运回家,全家人悲痛欲绝。

张嫂躺在炕上,几天没有起来,不吃不喝,眼泪哭干了,只剩下血在滴。

如果不是从学校请假回来的儿子张晓旺站在面前,张嫂会静静地这样躺下去,等血滴干,去找张旺。

个头已超过张旺的儿子张晓旺小声地说,妈,奶牛没草了,我也不想上学了,咱家就你一个人,不行。

张嫂猛地一激灵坐了起来,像刚从一个遥远的梦境中的地方回到眼前的现实世界中。

她断然说,不行!必须上学!张嫂这时异常的坚定。

儿子含泪回到了县里的高中。张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前院的牛棚里,将那头黑白花的奶牛从牛栏里放出来,牵着她一步一步来到后山坡上,离家很近很近的山坡,平日里只需要五六分钟的距离,这次张嫂却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奶牛默默地跟在旁边,偶而偏一下头看看她的主人。主人的眼里并无泪花,可是目光却和平日的完全不一样。平日的张嫂,是风风火火麻麻利利腿脚生风的,恨不得什么事都一下子干完,目光中都是催促和焦急。现在的张嫂,目光迷离,但她的每一步还算坚实。她将每一步都用力踩下去,再拔出脚,再踩下去。

张嫂决心一个人将张晓旺培养成人,培养成大学生,告慰张旺。

白天。农活的繁重,家务的繁杂,照顾公婆的事无巨细,侍养奶牛的辛劳,将张嫂的生活添得满满的。

但当太阳落山,无边的黑暗一下涌过来,张嫂的世界便只剩下张旺和张晓旺。

懂事的张晓旺学习成绩很好,每次放假一回来便帮衬着母亲,他知道家里母亲一个人不容易,生活非常俭朴,从不和同学攀比吃穿,张嫂一方面有些内疚,更多的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只是张旺,已走了两年,他的身影却固执地盘旋在张嫂的心头,一天也不肯离去。

她回味张旺在放学回家后教她给儿子写信,给她读书讲故事的快乐时光。只上过小学,学过简单的认字和算数的她,搞不清那些历史故事中的朝代是怎么回事,认为凡是毛主席建立新中国之前,都是一个朝代,都叫“旧社会”,所有人都统一生活在旧社会里。他称她“笨学生”。

她回味张旺给她的恩爱。张疙瘩村穷,好多男人却喜欢酗酒和赌博。累死累活挣了一两个小钱后,便逼着老婆孩子到小卖部买酒,就着咸菜萝卜干喝个酩酊大醉,跑到小卖部去赌钱,输了就红着眼跑回家,拽过无辜的老婆孩子往死里打。张嫂两口子却从未红过脸……

多少个寒凉如水的夜晚,张嫂像小猫一样匍匐在张旺的怀里,恬静地进入梦乡。那个怀抱,虽瘦弱却让人无比踏实和心安。

一切仿佛就是昨天,如今却是阴阳两隔。

刚过40的张嫂,长相不错,加上出了名的善良贤惠,隔个三差五地就有媒人上门提亲,同村的也有光棍汉向她投来贪婪的目光。她一律婉言谢绝冷冷回拒。

张嫂情愿活在过去,情愿在夜深时,让那些从身体里爬出的小虫子慢慢啮咬自己。渐渐地,她患上了失眠症,长夜于是更长……

转眼,又一个春天来了。

张嫂可以禁得住体内那些长了百爪的小虫子的啮咬,牛栏里的奶牛却禁不住了。奶牛开始发情了。她一日一日地越发不肯好好吃草,用头一下一下地冲撞着牛栏的木头。张嫂放牛时,见她“哞哞——”叫着,一声声拖了长音,将体内的渴望毫无遮拦地释放在大地长空。

张嫂知道,奶牛是想公牛了。张旺在的时候,奶牛发过一次情,张旺拉着去了一趟王家庄几个月后,生了个小牛犊,卖了三百多块钱呢,那是张嫂见过的第一笔大钱!

她打开衣柜里的小箱子,摸出那几张大大小小票子数了数,还是只有二十多块钱。养奶牛要买饲料,投入大,来钱慢。还要供张晓旺上学。尽管她将家里的开支压缩得不能再压缩了,碗柜里的调料只剩下油和盐了,要不是儿子回来吃饭,她连酱油和醋都是舍不得用一滴的。

小箱子的深处,倒是有一张数额不算小的存单,是小煤矿赔给张旺的,是张旺用命换来的。她已想好,这钱只给张晓旺上大学娶媳妇用,除此,绝不动用一分一厘。

她知道从村里向东,走出两个山坳到王家庄,就有个叫老王的,开了种牛场,专业配种牛,价格是50元一次。

眼下这钱还差一半,怎么办?奶牛“哞哞”得音儿长,可耽搁不得。张嫂决定带着奶牛先去,等小牛犊生下来,卖出钱来,再付另一半钱。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家没个难处,这个老王不会不通情答理。

隔天。张嫂一大早起来,给牛喂了上好的饲料,太阳升起来时,又烧了热水给牛仔仔细细地擦了身子,自己也换上了出门穿的衣服,在镜子前照了照,确认干净整洁后,和公婆打了招呼,才放心地出了门。

到达王家庄已是下午三点钟。张嫂抹抹头上的汗珠,打量着种牛场,还真有点规模。一个大大的牛栏,除了几头奶牛外,两头皮毛闪着亮光的健壮的公牛在里面神气地昂着头摇着尾巴,等待主人老王将他们带出来,去做那笔让他们感觉美妙无比又可让主人乐开花的生意。

坐在门口那间屋子里的炕上,抽着烟吐着烟圈,和人不紧不慢交流的那个中年男人,一定就是老王了。胖胖的身体,黑黑的脸,大大的嘴,颈上戴一条粗粗的绿色串珠,手指头上黄色的大戒指随着他弹烟灰的动作一下一下地闪着刺目的金光。

在张嫂赶到前,已有个人先到了,和老王谈价钱,但老王是好货卖缺,一分不降。

张嫂的心越发忐忑,不知自己的这种情况,这个老王会不会给个面子。

轮到张嫂了,天色已晚,张嫂搓着手,不好意思地向老王提起钱的事。老王不语,却死死地打量她,从上到下,最后落在她那张姣好的脸上。

此刻。奶牛在外面的牛场里,已等了许久,鼻子里充斥着公牛的气息,越发迫切地仰头“哞哞”——一声一声拖了长音,划破了黄昏的天空。

被老王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的张嫂,张着嘴,还想向老王求情,老王依然不语,却走下炕来,关上了门,随手将张嫂一把搂过来,不由分说就摁在了炕上。

惊恐的张嫂,回过神来,用力推着老王,想把他从身上推开,无奈老王肥胖的身躯像一座山一样牢牢压住了她,纹丝不动。张嫂愤怒地睁开眼睛,开始向老王求情,求老王放过她,配牛的钱她保证一分不少拿来。

老王张开嘴发出两声瘆人的狞笑,一句话不说。却是一手摁着张嫂的上身不动,一手将她的下身扒了个精光。张嫂想喊,但听到母牛“哞哞”叫声,她四肢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老王力量很足,像一头发了情的公牛……做着做着,张嫂竟体味出了在张旺身上从未得到过的快感,但很快就被羞耻和罪恶感淹没了……

张嫂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不知是羞愤、屈辱,还是对老王强烈的痛恨。她不能动,也不敢睁眼,怕看到老王那张狰狞的脸,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着…….

老王满意后,提着裤子站起身,居然无耻地张开大嘴,狂笑着对张嫂说,小娘们儿,没想到你还跟大姑娘似的有味儿。还满意吧?别急啊,一会儿就让你的牛也满意,哈哈哈!

张嫂捂着脸,心里五味杂陈。她挣扎着穿好衣服,来到牛栏前,流着泪去等她的奶牛梦圆……

待到张嫂牵着牛,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时,夜已很深了。她一进门,不敢开灯,她怕和摆在桌上的张旺的遗像对视,不禁悲从中来。她摸黑打来水把下身洗了又洗,却总感到洗不干净。她抱住遗像泣不成声,想大叫大喊,又怕惊动了公婆。她反复地叨念,张旺,张旺,我说过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我脏了、脏了、脏了,我对不住你呀……

她想一死了之,但来回想了又想,儿子已是高二的后半年,自己再苦也得坚持,得让儿子安心学习考上大学。等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就把箱子里的存折交给儿子,儿子长大成人,前程有了保障,自己就可了无牵挂了。然后,她会穿上张旺给她买的,她最喜欢的那身淡蓝色的衣服,走向村中的小河,一直往里走,走到水中央,让水妖把她拖到水底,拖进无边的黑暗中,那里,张旺在等着她,已经两年多了……

“哞——哞——”院内的奶牛发出欢快的叫声,张嫂知道,奶牛是如愿以偿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张嫂白天干活,晚上落泪。奶牛的食量一天天加大,张嫂知道,奶牛活得挺滋润。

有些许欣慰的张嫂,脸上也露出了些久违的笑容。但是,有一天,她吃饭时,突然有些恶心的感觉,不想吃。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她忽然想到,这不是和怀张晓旺的感觉是一样的吗?糟糕!自己上个月没有见到红,没往心里去,以为是着凉了。这个月又到日子了,还没来!

我的天哪!我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

张嫂捶胸顿足,决定去找老王算账。

老王还是坐在那个罪恶的炕上,见张嫂一脸寒光地望着他,不禁有些诧异,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问:怎么了,小娘儿们,又想了是不?当他知道张嫂怀孕的时候,一脸的不屑,大声吼道,你这个疯娘儿们,你怀孩子找我做什么,哪会那么巧一次就怀上呢,不定是哪个野男人的呢!这样吧,算我倒霉,孩子你打掉,配种的钱我不要了,而且,明年吗,你还可以来,还是不收费!滚!

老王黑着脸把张嫂连拉带扯推出了门外,转身回屋,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又从里面上了梢。

张嫂恨极了,手中要是有刀子,肯定要和老王拼命。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蜡像,很久才慢慢移开身体,迈向回家的路。

第二天,张嫂来到镇上,她却没敢进卫生院,因为卫生院里有一个大夫是她们村的。一个寡妇来作人流,说出来该是多么大的一个笑话呀。

她见路边一个电线杆上写着“人工流产,价钱优惠……”。张嫂心动了。待张嫂七拐八拐地找到那个地方,却发现,这里其实就是一处民宅,散发着破败肮脏的气味。只是在室内放了张行医床,拉起帘来就是手术室了。张嫂犹豫着,要不要离开这里。房里那个中老年妇女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公家的卫生院干净,条件好,可是嘴多舌头烂啊,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是我们这里最合适。而且,我从前就是在公社卫生院上班的,这类手术我做的多了,没有一例是失败的,来吧,把问题趁早解决了就行了,晚一天孩子大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张嫂于是咬着牙上了手术台,做完后发觉天已过午,歇息了片刻,只喝了点红糖水就立刻回家了。

回到家的她,放牛,做饭,下地干活,一样不少,期间,还端着脏衣服到小河里去洗了一次衣服。

快过年时,奶牛生下了一头活泼健壮的小牛犊。还好,又是一头小奶牛,而张嫂一点也乐不起来,她在为落下了腰疼的毛病犯愁……

                                                                      2019年4月20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