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富春
天很冷,屋里也一样,墙角腌酸菜的缸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每天早晨我都是在母亲将我的棉衣棉裤于灶口烤热后的催促声中才肯起床。今天我很兴奋,一夜也没睡好,天刚蒙蒙亮,母亲还没生火,我就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穿好冰凉的衣裤跑到院子里。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更重要的是今天我们家要杀猪。这一天是我们家盛大的节日!
猪就是我们家的银行,我们买衣服、交学费、母亲抓药……一年中几乎所有的钱都在这里存着。每年刚过正月十五,父亲都要去集市抓小猪仔,只是我非常奇怪:别人家抓来的猪仔肥肥壮壮、又黑又亮,而父亲每回抓来的猪仔怎么就毛发蜷曲、瘦瘦小小呢?那年,我随着父亲一起拿着千积万攒的几个钱去城里的集贸市场抓小猪仔。市场里一窝小猪大大小小十几只,我一眼就看上一只圆头圆脑精气十足的小猪仔,指给父亲,父亲摇摇头,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那只猪仔便问卖猪仔的老板多少钱?听了老板的价钱,我惊得一下放开了嗷嗷叫唤的猪仔,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年父亲买的都是很弱的猪仔。最终,我们还是买了一只最小最弱的猪仔。
这样的猪仔要养肥养大,给母亲出了很大的难题。在人尚且吃不饱的年代,猪的伙食可想而知了。每天饭后,母亲都要用涮锅洗碗的水和着米糠、薯干粉、烂菜叶等炖猪食。从春天开始,每天放学后或假期里,我都要提上很大的筐子去原野里挖野菜、打猪草。嫩嫩的野菜、猪草或混在猪食里煮熟或直接撒在猪圈里,为猪的生长做出了不少的贡献。
为了让猪仔快快长大长肥,我们一家人就像宝贝一样伺候着。母亲身体不好,拖着病体一天三次炖猪食喂猪,从不耽搁。有一次,猪不好好吃食了,母亲着急得直掉眼泪,马上请来兽医诊治,整整一天一夜守在猪圈里给猪按摩,直到猪恢复正常进食才松了一口气。父亲更是忙里忙外,夏天在圈内挖上一个坑蓄上水,为猪防暑降温;冬天给猪窝里垫上干草,为猪防寒。为保证猪圈内清洁,我们要定期清理圈内的粪便。这是一个又脏又累的活儿,尤其是冬天,猪圈里冻得硬梆梆的,一镐下去,溅起许多粪渣——溅到身上、溅到脸上、溅到嘴里……
看着小猪仔毛发一天天光亮、渐渐地肥起来,一家人心里都充满了渴望的喜悦。尽管父亲买来的小猪仔很瘦小,但在一家人的精心呵护下,临近春节却也膘肥体壮,比其他人家养的猪一点也不差。
杀猪的日子于我们来说,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每年这个日子,父亲都把亲朋好友们请来喝酒,庆贺一番。一头猪身上,寄托我们太多的美好期望。那个时候,我总是掰着手指盼望这一天快点到来。
今年的这一天如约而至。我帮着父亲准备杀猪的桌子、接血的瓦盆、捆肉的麻绳……一切准备好时天已大亮,弟弟妹妹们也早已起床,一家人站在猪圈旁,望着水光滑滑的肥猪眼睛发亮,你一言我一语高兴地猜测着今年的猪到底能出多少肉。父亲乐呵呵地说,卖了猪,要给我们兄妹几个每人买上一件新衣服,要多留上几斤肉,吃肉丸馅饺子……父亲的话馋得我们口水几乎都淌下来了……
刚吃过早饭,杀猪的师傅就来了,叔伯们也过来帮忙。父亲打开圈门,杀猪师傅拿来钩竿,一下勾在猪的下颌处,在众人七手八脚的帮助下,肥猪被按到了桌子上,我也上前帮着拽住猪的后爪,父亲按住猪头。杀猪师傅举起镐头对准猪的耳根处狠狠地砸去,猪停止了惨叫、后腿猛地一弹,让我跌了个仰八叉,引起众人哄堂大笑……师傅麻利地伸出刀子在猪的脖腔处猛地一插一拔,一股鲜红鲜红的血就喷射到瓦盆里——我知道杀猪师傅这一刀准得很,刀尖不偏不倚准准地刺破了心脏。
师傅在猪脚处刺一小口,用铁捅竿将猪前后捅个遍,然后拿气枪打气将猪撑得圆鼓鼓的。母亲早把一锅水烧得翻滚,众人把猪抬到锅台上,一会儿的功夫,师傅便把猪毛刮干净了。
……当师傅将猪肉在桌板上卸开,我的心“咯噔”一下,立马傻眼了:猪的肥膘颜色怎么是黄黄的?
“黄膘猪”!不知谁叫了一声,这悄悄的一句话像雷一样在耳边炸开,我的头嗡嗡地响。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蹲在地上,攥着满把麻绳的手有点颤抖,我不敢看父亲的脸,我怕我绷不住哭出声,而母亲已然是趴在炕上抽泣起来。本来猪肉是说好卖给街坊邻居的,买肉的人也都早早地过来看热闹,一看到这个样子,人们一个个就悄无声息地走了,父亲请来准备喝喜酒的亲朋好友也都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尚不懂事的弟弟吵嚷着:“我要吃肉……”凝重的气氛中更让人听着难受……
伯父好心地提醒说:“今天正好是镇上集日,拿到集市上兴许能卖得出去”。于是父亲借来手推车,将猪肉放在车上捆好。父亲推车,我用一条绳子在前面拉车和杀猪师傅一起匆匆忙忙赶往集市。十几里的山路,我们用了不足一个小时,赶到集市的时候,我们父子俩已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猪肉摆在集市的禽肉摊位。临近春节了,置办年货、买肉的人不少,卖肉的并不算多。尽管我们的猪肉价格比别人低不少,但每位买肉的人走到摊位前一看,都是摇摇头走开。正当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来了两位穿制服的市场管理人员,说我们的猪肉是病死猪肉,需要拉走销毁。两位管理人员态度和蔼、同情得很,但原则问题上一点也不含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猪肉被扔到一辆平板车上被拉走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压压地阴了下来,飘起了鹅毛大雪。雪下在原野,更下在了我们的心头,我腿有点发软、不由得直打冷战,父亲更是眉头紧锁、一脸愁苦。那个春节天真得很冷、很冷……
这一年是1976年,一个悲哀的年份!
201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