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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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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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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半生

多年以后,当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站在山崖俯视山下的时候,依然会记得越狱的那个夜晚,以及越狱后走过的路。因为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开启了自己的一生。

1

我终于逃出来了。

为了这次逃亡,我足足五天没有吃饭。主人以为我生病了,医生也查不出病因。他们能查出来才怪,对于一个有着钢铁意志的越狱者来说,不吃饭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何况我是要逃命。在我绝食的第三天,他们放松了对我的监视,任由我卧在牢房的角落。事情的每一步都在我的计划之中。我迅速掉膘,身体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去,就像小孩手中的气球,迅速瘪化。因为体重的下降,他们暂时放弃了杀我的计划,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此时杀了我是不合算的。毕竟我身上的肉的总重量已远远小于以往的体重,他们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我知道他们的阴谋,他们祈祷我能好起来,吃起来,赶快把肉长回来,最好长得比原来还多。那么,他们就可以把我的四只脚绑到一根木棍上,把我卖到后街的随根家,然后很硬气地跟随根讨价还价。之后,他们就会拿着一沓厚厚的钞票回家,高高兴兴地准备过年。他们才不会管随根雪亮的白刀子捅进我嗓子眼的时候我疼不疼,他们也不会管随根从我嗓子眼拔出的刀子有多红。我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把他们当作亲人,但他们对我没有任何亲人的感情。虽然他们管我吃管我喝管我住,但是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我的命。我能听懂他们的一些简单的语言,对于他们的阴谋,我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在他们把我大哥抬走以后,把我二姐卖掉以后,我就逐渐看透了他们无情和冷漠。年越来越近,我从喂我吃饭的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打算。今年轮到我了。

当然,我也不并是完全绝食。因为我的最终目的是活着。所以,我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挪到大家共用的一个长方形的砂石碗边吃两口饭,然后迅速回到角落躺着。我得保持体力,这样逃跑起来才会有劲。不过我会严格控制自己的食量和吃饭方式。我会保证我的涉入能够维持身体所需的热量,但又绝不会增加新的脂肪。我偷偷吃饭的时候,也会一改以往吧唧嘴的习惯,而改用轻轻舔的方式,那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了。所有这些,都是我越狱计划的一部分。

今天的月亮只有半片,天色比较阴,风声也很大。天助我也,这为我的越狱行动创造了先天的掩护。我使出极小的力气,用嘴去拱墙,就是我天天卧着的角落左手边的那堵墙。这些天来,我卧在墙角,并不是什么事情也没干,我每天都会用嘴拱下一小块砖土,然后用手脚把那些土扒拉散,以防主人发现我的计划。

那堵墙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经常听见有狗和鸡在那边叫,还有偶尔驶过的三轮车。我从出生就没离开过这间只有半个顶的牢房,那半个顶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我们可以在下雨的时候和太阳发疯的时候躲一躲。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间牢房就是我的家。家里现在还有母亲和六个弟弟妹妹,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聊天,家庭生活按理说是非常幸福的,但我不并这么认为。母亲对我是极好的,她知道我的计划,曾劝我放弃,说我胆大包天,必然会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但我还是拒绝了,母亲已经被她们养成了顺民,她善良、淳朴、勤劳,已经为他们生养了许多弟弟妹妹,但是也变得听天由命逆来顺受。这是我不认可母亲的地方。我曾向母亲描述我梦里见到的远方,努力劝说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们跟我一块走。母亲起初不答应,经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答应了。母亲的态度让我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

终于,在又拱了半个时辰之后,我感觉那堵墙已经变得很薄了。于是,我使出这几天来积攒在身体里的所有力气用劲一拱。“轰隆”,墙塌出一个破洞。

我迅速跳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真是不错,有树、有花、有蔬菜,连空气都是甜的。几颗星星在天上跟我眨眼,半片月亮一会儿进入云里一会儿又钻出来,风也小了许多,这让我感觉天气没有那么冷。我回头招呼母亲,母亲站在我打通的那个洞口犹豫不决。我着急了,回到母亲身边压低了嗓子一阵嚷嚷。终于,母亲出来了。见母亲出来了,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从洞口跳了出来。我们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未知的世界跑去。

我们从未离开家,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村子里有许多道路,我们意见不一,加之有些紧张,更加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越来越近的狗叫声,以及人的声音。母亲有些慌,弟弟妹妹们则是惊慌失措。我决定向村西跑,因为月亮在西方,那样不会迷路。大家同意了我的提议。

当我们在一棵大树下集结的时候,发现小九子不在了。母亲着急,说肯定是被捉回去了。我说,不要管了,小九子是救不回来的。母亲说我自私,毫无人情味,对不起小九子一口一个“三哥”地叫。我承认,在是让自己活命还是让小九子活命这道选择题之间,我选择了让自己活命。因为我毕竟是一头猪,一种在人类看来很笨的生物,是女主人骂男主人时常说的“你真是头猪”的“猪”。我没有人类的智慧,没有狗的牙齿,没有牛马的身躯,没有鸡的翅膀,也没有人类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本事,我想象不出该使用怎样的策略才能把小九子救出来而自己也安然无恙。我害怕回到那个仅仅就是几平米的又是家又是牢房的猪圈。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有作为一头猪的特有的尊严。要成大事者,就要不拘小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取舍必须果断。我还有自己的理想要实现,我不能被抓回去,绝不能。

在很短的时间内,母亲还是做出了回去的决定。她说作为一位母亲,她不能放下自己任何一个孩子不管,哪怕回去被千刀万剐,何况小九子还那么小;而我已经长大,身体强壮,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她再操心了。

就这样,我站在树下,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回去了。寒风吹着尖厉的口哨,我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母亲,也许今生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小六和小八见母亲回去,犹豫了一会儿,也摇晃着小尾巴向东追去。这时候,我看见几只大狗冲出来,对着母亲大声吼叫,态度极其恶劣。随后出现几个人影,他们手持木棍,对着母亲的屁股和脊背打了又打。母亲低着头只是往前走,没有喊叫一声疼。在街道的拐弯处,母亲悄悄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就剩我和小四、小五、小七了。我们统一意见,要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我们继续向前跑去,追着那半片月亮。

2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经常会住进一些同类。他们不会住很久,几天之后就会被赶走。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见过不同的世界,对世界也有着不同的见解。正是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汽车、城市、大山、荒野、湖泊、河流……特别是知道了一种与狗长得很相似但是尾巴却是垂着的动物。有位长鼻子叔叔在我家住的时间最长,因为他虚弱的身体而导致了体重的大幅度下降。他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最爱讲故事,我的知识多来自他足迹所至的地方。其中,一只为了保护妻儿,只身把猎人引到悬崖边,最后跳下悬崖的垂尾巴狗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正是得益于从他们那里学到的知识,我才慢慢学会了思考,最终在以吃为主的生活中,一步步萌生出越狱的计划并绘制出了逃亡的宏伟蓝图。

对于自己的进食指标,我还是没有控制好。我的意思是,我应该多吃两口的,因为跑得猛烈,我现在有点饿了。小四和小五倒是不饿,他们的越狱行为完全是计划之外的偶然活动,所以像往常一样吃了很多。小七食量一向很大,此时也嚷嚷着说饿了。作为兄长以及领袖,我觉得有必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了。

我嘱咐他们三个紧紧跟在后面,切不可掉队。随后充分发挥猪鼻子对食物的敏感性,向荒野嗅去。

冬天的荒野,食物实在难找。树没有几棵,还是秃的。草倒是有,但已枯黄,吃到嘴里就像啃了一嘴土。呸,这完全不对我的胃口,远远不能满足我对食物品质的要求。忽然很是想念主人喂给我的那些热腾腾的和着野菜的饲料,虽然他们目的不纯,但不可否认,提供的食物还是比较可口的。

最先找到食物的并不是我,而是小七,食物对他味蕾的刺激远远超过了我们三个。他在一处河滩找到一个垃圾堆,里面有大量的品种丰富的食物。水果、剩饭、剩菜,特别是有一些易拉罐,里面残存着一些肉制品。我们翻翻拣拣吃了一些,又在河沟里喝了一点水。水的味道不咋地,泛着白沫,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我们喝了后,拉了一路肚子。

将就着吃了七分饱,天已经快亮了。我们已经离开村子好远,不知道母亲她们现在怎么样。我决定沿着河走,因为河边总是不缺少吃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人出现,这能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生物了。就这么走了两三天,我知道已经离村子很远很远了。我们十分开心,天大地大任我走,想吃吃、想睡睡,再也不用担心人类的刀子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参加了一场跨种族的搏斗。在河道的拐弯处,我们正在觅食,斜刺里冲出了三条大狗和一条小狗,呲牙咧嘴向我们咆哮。小四小五吓得掉头就跑,边跑变撒尿。小七和我背靠背站在一起,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以待后发制人。一条大黄狗见小四小五跑了,汪汪着追了过去。小五被他一下子扑翻在地,一口咬在了耳朵上,疼得直叫唤。小四见小五遭到攻击,嗷一声向大黄狗冲去,不料却被一条黑狗咬住了鼻子。我见弟弟和妹妹被欺负,一股子豪气陡然升起,一扭头撞向大黑狗。这时,一直未动的那条大花狗向我冲来了。我不管,仍旧选定大黑狗为攻击目标。我皮糙肉厚,被大花狗咬一下是可以承受的,但是小四不行,她是女孩,身形最小,被咬住的又是鼻子,我必须救她。我几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大花狗嘴里喷出来的臭气,我想,我的左后腿要被他咬住了。正在这时,大花狗喊了一声疼。是小七,他驱动他尚未成熟但已然十分强壮的身躯,从后面追上来,把大花狗撞倒了。小七居然能追上一条狗,这让我又惊又喜。大花狗十分愤怒,他一个翻身起来,向小七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当我把小四从大黑狗嘴里救下来的时候,小五的耳朵已经被大黄狗咬下一块。狗见了血,眼睛变得血红,嘴里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吼声,大黑狗也放开小四,向小五扑去。回头再看小七,他虽然有一股子狠劲,但毕竟未成年。虽然数次躲过了大花狗致命的攻击,但身上依然留下了许多伤痕。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注意到了那条一直站在旁边的小狗。一不做二不休,我一咬牙朝那小子冲了过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腿上,他痛得哇哇直叫。三条大狗见状,放弃小五和小七,大吼着向我扑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周围出现了许多人,可能是我们英勇的战斗吸引了他们。谢天谢地,他们只是在河边的围栏外围观,并没有冲进河滩对我们发动攻击,否则那可真不好办。人是我最怕见到的生物了。我意识到必须速战速决,但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我已被咬了好几口,血流如注,感觉快支撑不下去了。我没办法,只能死死咬住小狗不放,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示意小四、小五和小七快跑,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最终,人类还是出手了,他们可能是要救那只金色的小狗,拿石头块向我们和狗们砸来,还有人拿着棍子跳进了河滩。我头上挨了一石头,痛得差点晕过去。我瞥见三个弟妹已经跑远,放开小狗,一口向大花狗咬去,并甩动大屁股把另外两条大狗撞开,玩命地跑。三条大狗随后追来,我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松开屁眼,一泡稀屎激射而出。大概是我的屎喷在了他们谁的眼睛上,他们渐渐停了下来。虽然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我知道,刚才那场打斗他们也受了不轻的伤。作为狗,看不起一只思维缜密的猪,这种态度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死里逃生,我看着西边血红血红的太阳,心里涌起了无法言说的悲壮。这是我们走过的生命历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天,生活给我上了一课,世界很大,但也并不全是美好的。我的尾巴被咬掉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河滩。当然,也有可能变成了一泡狗屎。

是夜,小五发起了高烧。小四嚷嚷着想妈妈,要回家。看着无助的弟弟妹妹,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难道是我错了?生而为猪,难道我们就应该被关在圈里,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停地吃,直到嗓子眼上挨那一刀?我的命运我自己做主,但是小四、小五、小七呢?他们要是因为我的愚蠢决定而丧命,那岂不是我害了他们?我回头望了望家的方向,仿佛看见母亲正在那个破洞口望着我们。

河沟大战之后,我们意识到不能再沿着河走了。作为四头流浪猪,强大的消化功能决定了我们绝不可能被饿死,因为我们是杂食者,但凡是能吃的东西我们都能消化。但是猪身安全不能得到保证,这是我们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毕竟我们越狱的目的就是活着。

小七说的对,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们开会一研究,决定离开河道。这日来到一条大路上。车很多,见我们慢腾腾地走着,纷纷叫唤,边叫唤又边飞快地跑了过去。他们没有嘴,不知道那些滴滴的喊声是怎么发出来的。小五运气不好,横穿公路的时候,被一辆有好多轮子的车撞倒,血流了一地,肠子流了一地。我们大哭起来。车越来越多,悲痛中我和小四小七说,不能再在路中间站着了,否则我们都会死。我让他们快点走。小七听话,嗷一声跳到了路边,小四却围着小五的尸体不停地转圈,说什么也不走。我含着泪冲过去,咬着她的耳朵把她带回了路边。小四说,三哥,小五死了,都是你害的,假如在家里,他肯定不会死的。我没有说话,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在一个有着黄绿红三种颜色的灯的路口,我们见到一辆车。车子背着一个大簸箕,大簸箕上有许多铁栏杆,栏杆里面全是我们的同类,大约有二十几位。他们的毛发是白色的,这与我们通体黝黑的毛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的眼睛毫无光彩,仿佛死鱼的眼睛。小七嗷嗷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毫无反应。当灯变成绿色的时候,车开走了。我大喊一声,你们去哪儿?这时候其中一头漂亮的女孩子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里面有丰富的信息,让我魂牵梦绕。

3

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前所未有地多。房子也不一样,很多,很高,很好看。街道又宽又平,泛着乌青色的光,没有一点儿褶皱,更别说泥水了。路两边有整齐的电线杆,以及在冬天都很绿的树。街上很热闹,人很多,车也很多,但却并不乱,因为有一个戴帽子的人站在十字路口中间指指点点。街上也有狗,个头有大有小,态度说不上友好但也并不恶劣。不过我依然记得河滩里的事情,我对他们怀恨在心。一只小卷毛狗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咬了他一口,他吓得跳开去,哼哼唧唧一直喊疼。这里的人穿得很干净,但他们好像很怕我,这与我在村里的经历是截然不同的。每当我靠近某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迅速躲开。特别是一些女孩子,大冬天的露着两条大白腿,也不嫌冷。我靠近她们的时候,她们会发出及其尖锐的叫声,像老母鸡一样纷纷跑开。这让我很是诧异,我并没有恶意呀。

索性我就跟着一个女孩子不放。她吓坏了,一路跑一路叫,一路叫一路跑。可是她的体力太差了,跑了不到一百米就弯着腰在那里喘气。我见她停下来,也就不追了,站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她又开始跑,我又开始追,她倒是不再叫了,但是眼睛里漾起了恐惧的液体。哈,人类居然开始怕我了,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街上的汽车见了我也不像在大路上那样疯狂了,他们行驶的速度很慢,会一直不停地叫唤。我已经摸准他们的性格,他们并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决定慢慢逛街,任由他们在我后面、前面、左边、右边叫唤。许多骑自行车的人也停了下来,还有许多行人,他们一边笑,一边拿出一种长方形的小方块对着我们按。对,对着我,不是我们。也就是在我意识到“我们”仅仅是“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小四和小七不见了。我把四妹和七弟弄丢了。

我着急了。放弃那个女孩,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我的速度很快,快到连狗都追不上,因为这些天来,我迷恋于体型的塑造,身材已足够苗条,且多是腱子肉。人群见我冲来,如波开浪裂,纷纷向两边避让。我一路跑一路发出哼哼的呼喊声,希望小四他们能听见。然而,我跑了三个来回也没有任何发现。我转变方向,向着香味最浓的地方冲去,他们说不定饿了,去觅食了,尤其是小七,他对食物的热爱我是深深知道的。

我闯进了一个巨大的屋子。这间屋子花花绿绿的,很暖和,墙上挂了许多人类穿的衣服,木头架子上还摆了许多人类穿的鞋子。屋子里有楼梯,我爬了一层又一层,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想起小七他们,我心里烦躁,重重地多多地尿了一泡。我的尿顺着楼梯汹涌澎湃地流了下去,蔚为壮观。这里的人照例是吓得大喊大叫,人人都躲着我,所有人都捏着鼻子。我昂首挺胸,像会拐弯的子弹到处发射,疯狂地发泄怨气。这间巨大的屋子被我搞得乱七八糟。人类,他们也有今天!我终于为我的种族扬眉吐气了一把。随后,我拉了一泡屎,扬长而去。

从大屋子出来,我从一个矮矮的墙洞钻进了一个大院子。这是一间足够大的院子,比主人家的院子大太多了。这里有许多动物,有的额头上写个“王”字,还纹着身;有的脖子周围有一圈黄头发,像烫了头;有的跟我们猪一样有着肥大的耳朵,不过他们的身躯比我们要大很多,鼻子也比我们的长。不知道怎么的,见到他们我就直冒冷汗,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特别是,我见到了那种像狗而尾巴不会卷的动物,其中一只朝我看我一眼,那冰冷的眼睛让我浑身发抖。不过他们全被关在了铁栏杆里。纹身的和烫头的那两种动物体型很大,他们打呵欠时露出了长长的獠牙,我也感到害怕。不过他们仅仅是看我一眼,就倒头睡了下去。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有一种鸡,会把翅膀展开成一面屏风,绿色的羽毛上缀满了彩色,十分美丽;还有一种白色的鸡,会在水上走路而不沉下去,主人家墙头上的鸡是绝对不会这种高超的本领的。我大声叫小四和小七的名字。然而,他们也不在这里。我心里着急,又从墙洞钻了出去。

从大院子出来,我走到一条灌满香味的小巷子。里面全是卖饭的,哟呵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我的到来,让这条本来已经十分火热的巷子爆炸了。人类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想他们肯定是在笑话我没有尾巴。我感觉受了侮辱,冲到一张条形饭桌前一龇牙,桌前坐着的四个人就刷地跑了。桌上的饭菜仿佛长了手脚,一下子抓住了我痉挛的胃。我食欲大振,扑腾把两只前腿搭上桌子,用嘴去啃其中一个碗。刚吃没两口,桌子啪一声散了架,杯杯盏盏碎了一地。食物好丰盛,我低头大快朵颐。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我哼哧哼哧,吧唧吧唧,表示大赞。遗憾的是我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否则我一定会向做饭的人送上我最真诚的敬意。

食物的魅力让我暂时忘记走失了的弟妹。原谅我,作为一头血统纯正的猪,我无法驱动自己极其坚强的意志与身体里的基因和本能抗衡。吃完这一桌,我扑向另一桌。那一桌的味道别有不同。这下我没有用前腿去搭桌子,经验告诉我,那是一种低效率的进食方式。我直接撞翻那张桌子,杯杯盏盏又碎了一地。这桌不错,有肉,并且经过了厨师细心的烹饪,有辣椒,有油水,甚合我意。我吧唧吧唧哼哧哼哧把地上的食物吃完,感觉有些口渴了。一抬头,发现地上有几个灌着水的玻璃瓶子,我一口叼起瓶子,嘴对嘴喝了三瓶水。这时候我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爸爸,猪也喝酒吃猪肉吗?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嗝儿,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从胃里串了上来。我仿佛看到我的同类躺在盘子里碗里看着我。天啊,我做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我摇摇晃晃乱走,走着走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喝醉了。

4

我是被颠醒的。睁开眼的时候,树木正在向后跑,速度很快。风冷飕飕地直往耳朵里钻,我赶忙把耳朵耷拉下来,护住耳孔。身旁有许多我的同类,我黑色的毛发在他们白胖的肌肤群中显得十分尊贵。我看到了铁栏杆,看到了他们死鱼一般的眼睛。这让我瞬间想起了那个有着红黄绿三色灯的十字路口,路口的那辆车,车上的铁栏杆,以及铁栏杆后面的众多死鱼一般的眼睛。忽然意识到我是在坐车,这是生平第一次坐车,我竟有些激动。

我不知道的是,我们正通往地狱之门。

车走走停停,颠簸了两三天,我们也饿了两三天,体内的屎尿已经排干净,我甚至连一滴尿都尿不出来了。车驶离宽阔的公路,拐上了一条相对较窄的道路。这条路上的车已经排起了长队,清一色都是我们乘坐的这种车,每一辆车都有铁栅栏,每一道铁栅栏后面都是死鱼般的眼睛。我们的车缓缓向前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之久,停在了两扇乌黑的大门前。一股血腥之风从大门中间扑面冲来,浓得化不开,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看看伙伴们,他们睡觉的睡觉,打嗝的打嗝,有一些没睡的,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我使劲去顶那车上的铁栅栏,车哐当哐当响,许多司机和死鱼眼都向我看来。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使出力气一个劲儿地拱,拱得鼻子上嘴上全是血,然而那铁栅栏依然纹丝不动。我空能看到车外的蓝天白云和大片的原野,可就是出不去。一个人拿着铁棍子走到我跟前,咚咚地向我捅来,真疼。

流着疼痛流着血,车开进了黑色大门。车真高,我们被赶下车的时候,好多同伴摔在地上,有的崴了脚,有的嘴啃泥,有的跌了个大屁墩。还好我身材不错,从车上一跃而下且没有受伤。我下车就往那两扇黑色大门口冲,直觉告诉我那里是安全的。然而我还未冲出去,前路就被几条黑色的大狗堵住了。由于已经几天没有吃饭,加之刚才拱栏杆耗费了大量的体力,我的体能已不足以对抗那几只以逸待劳的大狗。他们一下子把我扑翻在地,我的耳朵、后腿、鼻子、肚子……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我用余光瞥见,后面的车一辆辆开进大门,我的越来越多的同类被赶下车,像饺子掉进开水一样,扑答扑答响成了一片。

我们被赶进了另外一扇门。这是一间封闭的屋子,里面有好多人,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设备。我们被分成几队,继续向前走去。前面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了,连哼也没哼一声。观察了许久我才明白,原来前面有几个人,拿着一个钳子,钳子的一头连在墙上,另一头闪着蓝色的花朵。那些花朵只要碰到谁,谁就会抽搐着倒在地上,慢慢闭上眼睛。我大声叫嚷,希望他们中间的一个能站起来,然而我失望了。队伍仍然在向前移动,站着的伙伴们低着头往前走,一声不吭,然后倒下、倒下、再倒下。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眼看就到我了。

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向我袭来。眼看那朵花就要开在我身上了,忽然,屋子里一片漆黑,蓝色的花朵不见了。只听有个人喊,怎么停电了?我意识到上帝为我开了一扇门。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嗖地从向前冲去,顺着微弱的光亮冲向一扇开着的小门。

我并没有逃到户外。

我闯进的是另外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同样很大。几个比水龙头更大的管道口流着滚滚的红色的水,我一闻,是血,而且是猪血。再往前走,只见从房顶上垂下来的无数挂钩上,挂满我的同伴,他们已经被褪了毛,裸露着白色的肉身。有的已经被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分挂在两个钩子上。内脏已经被掏空,成堆成堆地堆在不锈钢的台面上。有几个人坐在凳子上抽烟,烟头一明一灭,我的心一紧一缩,紧张得都不能呼吸了。好在我们猪有一双在黑暗里也能看见东西的眼睛,而人没有,这一生理优势确保了我不被人类发现。

这是地狱,我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一句话。

我呆在原地不敢动,脑子像被扎进一根针,疼得要命。忽然,屋子里的灯亮了,原本漆黑的屋子变得和白昼一样。那几个人看见我站在那里,呆了一下。我明白,要想冲出去,就必须搞定这几个人。一股求生的力量从体内的四面八方涌来。我趁他们还在发呆,一下子朝个子最低、身材最瘦的那个人扑去,先把他撞倒,然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这一招,是在河滩打架时候,我向那几只狗学的。对方的脖子涌出一股咸咸热热的液体,涌到了我的嘴里。

其余几个人吓呆了,我见有空隙,嗖地从他们身旁掠过。屋外是一片荒草,荒草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墙。我听见墙那边有车来往,觉得那边是生存之地,但又怕是另外一个陷阱。正犹豫不决,听见汪汪的狗叫声越来越近。正是那几只大黑狗,狗后面还有好多人,拿着棍子、铁锹。有几个人远远地向我举起一根管子,管子一响,我身边就像有一只铁马蜂呼啸着飞了过去,那声音着实可怕。忽然,一只铁马蜂划过了我的左眼。我左眼热辣辣地疼,什么也看不见了。生死关头,顾不得疼痛。我心一横,心说左右是个死,拼一下吧。我退后几步,然后放开四只脚前冲,边跑边加速,快到墙跟前的时候,奋力一跃,四脚腾空,嗖地一声从墙头飞了过去。我这个动作绝对是猪族历史上最为优美的姿势。稍显美中不足的是,我没有控制好姿势,后腿重重地在墙头磕了一下,我翻着跟头摔到了墙外。

5

我不知道去哪,一路养伤一路游荡。最终决定还是先找到小四和小七再说。我实在不敢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是不也遭了毒手。又一想,他们还远未成年,身型还很小,人类应该是暂时不会杀他们的,心里又宽慰了一些。几天来,我一直为自己杀人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虽然反人类,但我从来没有杀人的念头。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杀人了,我要让人类知道,我们猪不是笨,而是以善良对待这个世界的。

一天,我走到一个村子附近,闻到一股香味。我说过,作为一头猪,我无法驱动自己的意志与基因和本能抗衡,这是我的优点也是我的缺点。我用鼻子代替眼睛,循着香味进了村。原来是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酒席上了好几桌。人们坐着围成几圈正在吃饭,那吧唧吧唧的声音仿佛一曲动人的交响乐,比我吧唧嘴的声音还要动听。我食欲大振,像在城里那次一样,冲着一张桌子冲了过去。果然不出我所料,吃饭的人吓得四处逃窜。经过地狱之战,特别是有了跳墙的经历后,我对自身的弹跳力已经有了充分的自信。这次我没有顶翻桌子,而上直接上桌用膳。味道是真不错,刚吃了几口。心里响起一个声音,“猪也喝酒吃猪肉吗?”这是那个城里的小孩说的话。我含着半块肉呆住了。在去往大院子的车上,我曾仔细回忆过在城里的生活,我发誓一定要慎重地区别酒和水,并且绝不再吃同类的肉。而我现在居然为了一己之腹弃发下的誓言于不顾,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我感觉一阵恶心,把胃里的食物全都呕了出来。我从这张桌子跳上另外一张桌子,从另外一张跳上了又一张,我把八张桌子跳完了,发现全是我们猪的肉做成的食物。我想吃点素,却只找到几片菜叶子。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已经被人类包围了。这里的人同样拿着棍子、铁锹之类的长兵器围在我的身边。我已经有了突围的经验,这小小的阵势并不能吓倒我。我腾空而起,一下子把一个系围裙的人扑倒在地。我正准备对着他的脖子下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誓言。我转而咬向他的大腿,咸咸的液体又流到了我的嘴里。我看见周围的人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疑惑、恐惧和惊诧的元素。穿过他们的由腿组成的森林,拉了一泡屎,拂袖而去。

几天之后,在我所到的几个村子,到处贴着一头猪的画像。猪头上有一只瞎了的眼睛,猪尾巴不见了。长鼻子叔叔说过,在电线杆上和墙上贴某人画像,是悬赏通缉的意思。但是可怜的人类啊,他们现在居然在通缉一头猪,这对我而言是多么大的荣誉啊。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受到任何危险,没有任何人向我发动攻击,也没有任何人跟踪我。我已经做好了与人类周旋的准备,然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举动,看来所谓张贴画像不过是一种形式。他们自己不争气,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大摇大摆地穿州过府,从一个村庄游荡到了另一个村庄,再从另外一个村庄游荡到了更远的村庄。

这日,我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村。村子背靠大山,像被大山抱在怀里一样。我看着贴在树上的我的照片,看着照片上我的独眼,感慨万千。一路走来,我已经经历过数次生死,这世间再也没有令我感到害怕的事物了。我在村里晃荡半天,听见一户人家院子里人声鼎沸,还有我的同伴的叫声。那叫声像极了我大哥和二姐临死前的呼喊。我循声而去,来到一道土塄上。土塄不算太高,但是可以看清楚下面一户人家院里所有的情况。而塄上一排矮小的灌木丛,保证了我可以看清小院内所有人的表情而自己不被发现。

院里搭着一个砖制的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直径很大的锅,锅里烧着水,水是沸腾的,冒着泡泡和热气。灶台旁边是一个同样由青砖制成的案台,案台下放着一个桶。一个中年男人脚上穿着长筒胶皮鞋,胸前挂一领黑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把尖尖的刀在石头上磨。他的两个膀子又粗又大,肌肉呈现出古铜色,十分健硕。院子里站满了人,有说有笑地指指点点。中年男人咳嗽了一声,人群分开,两个精壮的小伙子扛着一根棍子进来了,棍子上挂着一头比我大了许多的丑脸猪。丑脸的四只脚被捆在一起,固定在棍子上。他的挣扎是徒劳无功的,嘶哑的声音显得十分悲凉。两个小伙子把丑脸抬到砖头案台前,抽去棒子。丑脸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个举动自然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他忘了自己的四只脚还在一起绑着。两个年青人见他挣扎,一个按头一个按屁股,把他侧面放倒按在台面上,这一下,他的腰也使不上劲了。

须臾,那个磨刀的中年人站起来了。提刀而行,几步就到了丑脸面前。丑脸斜视着那把刀,一泓清水般的眼睛里洇出了复杂的思想。他又开始挣扎,并且发出饶命的喊叫声。但是每挣扎一下,都被那两个年青人以更大的力气按下去。提刀人看看他,吐掉了嘴里的烟头。我预感到,我即将见到一种古老的屠杀方式。

我没有想去救丑脸的打算,我知道凭我的一己之力,是没法救出他的。何况,那把被称为“杀猪刀”的闪着寒光的刀子,我心底里也是非常畏惧的。我们猪几千年来被人类屠杀,不都是丧命在那一尺寒锋下吗?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了。

一声尖锐的叫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睁开眼,只见那把刀已经插进丑脸的嗓子眼,鲜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出,像一根红色的细线垂到地面,把地面砸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持刀人把刀一抽,一股凶猛的血流喷出来,喷到了那个桶里,像一道小小的瀑布。我仿佛看见,丑脸体内的所有动脉、静脉、毛细血管的血,都向他的嗓子眼奔涌而来;他的心脏、肝脏、肺脏、胃脏、肾脏、脾脏……所有的血都呜咽着向嗓子眼冲出来了。血、一直流……而旁观的人群,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他们以他们的大笑、狂笑、微笑、嘻笑、冷笑、阴笑、嘲笑、讪笑、讥笑……来评论我的同胞的死亡。

我头脑发白,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待血流干,那两个年青人从那口沸腾的大锅里,舀出一瓢又一瓢滚烫的热水,一瓢一瓢倒在了我那死去的同胞的身上。丑脸已经不会叫喊、不再抽搐、也不再大喊饶命。他认命了,不,是伏命了。而后,他们分别拿出两个铁片,在丑脸身上剐来剐去,只见白色的猪毛纷纷落地。我那兄弟瞬间变成了一具光洁的肉体。与我在那间差点要我命的地狱里看到的一样。

事情的进展极其恐怖。而我反倒不再害怕,我打定主意不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人类的动作十分迅速,待毛一褪,立刻一刀捅进丑脸的肚子,左右一拉,从里面掏出肠子、心、肝、脾、肺、肾,一刀一刀割下了丑脸身上的肉。丑脸的肉被一块一块放在一台秤上,一块一块递给围观的人,收回一张又一张票子。我推算,要不了多久,丑脸就会被做成菜、变成饺子或者包子,进入那些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的仿佛宇宙中的黑洞一般的嘴里。

我卧在草丛后面,血脉贲张,泪流满面。

不到半小时,丑脸已经烟消云散,只留给世间一堆白色的毛。而院子里兀自站着一些人,他们还没有领到肉。又是一声尖锐的猪叫声响起。我向院子里看去,只见又一头白猪被抬了出来,被放在了案台上。他同样在喊,不过喊的不是“饶命”,而是“救命”。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这些天来我时常梦见的那双眼睛,是我在那个有着红黄绿三色灯的十字路口看见的那双眼睛。不错,现在被送上刑场的正是大白,那个女孩子。

我站了起来。

6

多年以后,这个村子的人应该还会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们杀了一头猪,正准备杀第二头猪的时候,忽然有另外一头猪神猪天降,出现在了他们的院子里。这头猪把他们的院子搞得乱七八糟,对着杀猪人的手腕咬了一口,救了另外一头猪,突围而去。

不错,那头天降的神猪就是我。

我救了大白,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传奇故事。虽然我瞎了一只眼,但是大白也认出了我,她说我的眼睛特别明亮,透露着坚强、睿智,这是其他猪所不具备的。

逃亡路上,大白告诉我,她跟同车的伙伴失散了。那天夜里忽然下起雪来,他们的车翻下了公路。铁栅栏松了,许多同伴跑了出来。大白一路走一路跑,虽然逃离了那辆车,却被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捉住。大白本来对那人存有戒心,但是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猪的味道,她放松了警惕。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就是那个杀猪人。

我一路安抚大白,告诉她,我会保护她,直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我告诉她,山无棱,天地绝,乃敢与君绝。在一棵梅树下,大白依偎在我身边,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我们恋爱了。

我们恋爱了,这本美好,然而人间太过残酷。这里离山近,那么我们上山吧,我提议。大白嫁夫随夫,没说半个不字,这让我更加爱她了。

我们向大山走去,身后的人间越来越远。

路上,我们一直在探讨。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什么人类要对我们进行屠杀。他们既然要杀我们,为什么又要养我们。最终的结论是,几千年以来,人类养我们,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们把我们的祖先从荒野捉回,杀掉、杀掉,再杀掉。杀的目的就是吃掉,为了他们那张万恶的嘴。吃不完的时候,就暂时养起来,关进围栏。这就是猪圈的雏形。他们用简单而粗糙的食物喂养我的祖先,让他们失去野性,让他们的獠牙蜕化,最终远离了荒野,变得呆头笨脑。他们故意把猪圈修得很小,恶化我们运动的环境,为了让更多的脂肪留在我们身上。他们把我们养起来,只是为了方便杀掉。可以不用通过打猎的方式就能吃到我们的肉,这让他们更加贪婪。他们给我们觅食、做饭,只是为了让我们不再反抗。他们奴化我们、愚化我们,只是为了随时能杀掉我们。我们也是实在不争气,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们的奴隶、他们的食物,仿佛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为了被他们吃掉。他们把我们做成鱼香肉丝、过油肉、回锅肉……并赞美我们的肉质,赞美我们全身都是宝,而我们竟然接受了他们的赞誉,还慷慨赴死。他们散养我们、大规模养我们,他们给我们喂食的同时,身后却藏着一把刀。他们的眼睛盯着我们的身体,谁的肉多就先杀掉谁。我们的地位不如牛,因为牛可以耕田。我们不如马,因为马可以奔驰。我们不如骡子,因为骡子也有一把子力气。我们甚至不如同样是住在圈里的羊,因为羊还可以在吃饭的时候游山玩水。他们一边吃,一边笑话我们,他们说我们笨,甚至把我们的族名“猪”作为笨蛋的代名词。千百年来,他们杀我们,用的都是那一尺多的寒锋,天下第一大屠刀——杀猪刀。五千年来,不知有多少我的族人,死在了这把刀下。这把刀罪孽深重,兀自主宰世间。到了现代,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对我们的屠杀速度,他们把我们集中养在一起,称为规模化养殖。他们偶尔用刀,多数时候用电击杀我们。我们死得倒是没有多疼了,但是死亡的速度却是很快了。单就我逃离的那座屠宰场来说,他们就可以在一分钟内杀死几百头我的同类。而我们却始终没有看出他们的阴谋,一个个、一代代,不停地吃、不停地死。近些年来,他们居然搞起了屠杀比赛,建设什么年产千万头生猪生产基地。甚至,还出台了《杀猪法》,天呐,真是令猪发指。

当我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知道我将报复人类。只是至于怎样报复,我还没有想好。

7

转眼间,我们上山已经半年了。

这座山,高、大、险。树多,洞多,容身之处颇多。刚上山的时候,因为是冬春季节,食物不太多。但是作为一头猪,我们可以杂食的生理优势,保证了我们可以不被饿死。为了生存,我们还练出了一身捕猎的本领,田鼠、野兔,成了我们餐桌上的常客。这些食物刺激了我的味蕾,我感觉我体内升起了另外一个灵魂。

当然,我们也会遇到危险。大白曾遭到过一种类似狗的动物的攻击,就是我在城里见过的那种类似狗而尾巴下垂的动物的攻击,差点丧命。因为这次遭遇,我们不得不经常逃命。好在山洞颇多,我们可以经常搬家。一日,我们夫妻与那只狗大战,仍旧落于下风,眼看就要丧命。一片黑影冲过来,打跑了那只狗。他们都长着长长的嘴、强壮的身躯,以及黑色的长毛,是我的同类。我上前表示感谢的同时,领头者与我对视了一眼。

对方说,是三哥吗?

我瞪着他看了半天,慢慢地吐出一句,是小七?

三哥,我是小七。

天呐,真的是我的兄弟小七,我那在城里走散的兄弟小七。他已经长大了,身体十分魁梧,甚至比我还要壮。我们相伴回到山洞,我把他介绍给了大白,也把大白介绍给了他。我们互相讲述了分手后的经历。原来,我们在城里走散之后,小七和小四也很着急。找了半天找不到我,急得直哭。经小四提议,他们回到了那个有些红黄绿三色灯的路口等我。等了几天等不到,就开始找回家的路,想着至少可以见见母亲,报告一下我的信息。在路上,他们被两只狗追,逃到一个村子,被人捉住了。捉他们的人手里拿着一张告示看了半天,说不是这两只猪咬死人的,他们的眼睛不瞎,也有尾巴。他们收养了小四,说小四是母猪,可以生猪仔。小七的命运则有些不同,他眼看就要被人类送上屠宰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跑了。逃亡路上还咬死一只狗。小七一路跑到山上,而后从这座山流浪到那座山,最终来到了我们这座山。沿途打败许多野猪,拉起一支队伍,并当上了他们的王。这日,他们正在山中巡逻,遇见了我。

我们兄弟抱着哭了一场。小七对我瞎了的眼睛表示了伤心,我则向小七讲述了我关于猪类与人类命运的思考,以及人类阴谋论的结论。小七高度同意我的分析,对我当初作出的关于逃亡的决定表示了肯定。小七对我们未来的道路进行了展望,我们多次讨论后认为,我们必须要壮大自己的力量。当我知道山中有野猪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种族并未完全向人类屈服。有一些不甘命运者流浪在大山,一代代繁衍生息,把神圣的猪族基因遗传了下来。他们身上保持着原始的野性,他们发出野性的呼唤,他们轻蔑地俯视着人类的世界,他们高贵地活在那些平凡的人类触摸不到的世界。

小七把我介绍给他的队伍,向他们介绍了我的经历与能力。小七说自己勇猛有余而智慧不如我,提议让位由我为王。我思考再三后,本着壮大猪族的理想与目标,站在了这支队伍前面。我向大家发表就职演说,对未来进行了展望,并介绍了我的战略思路。我说,我们应该努力壮大队伍,一种方法是向其他大山征集队员,另一种方法是族内通婚,加快繁殖速度。大家听了我的规划,兴奋异常。

多年后,我们的队伍壮大了七八倍,足足有五六百队员。大白也为我生养了许多儿女,我现在已经是十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这段时间,我们在山上开疆拓土,打败了那种垂着尾巴的狗,并且成功把他们拉入了我们的队伍。为了壮大军威,我给我们这座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野猪山。期间,我们经常下山向人类的村庄发起攻击。我们咬死了一些狗、咬死了几个杀猪人,并且救了一些我们的同类。不过,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恐怖的地狱,那个挂满了我的同族兄弟尸体的大屋子,那个打瞎我一只眼的地狱。

我要打破那个地狱。

8

我向大家说起地狱的故事,大家泪流满面。

我征求意见,一部分同意出征,一部分不同意。

但我意已决。我说,本来我们住在这里,生活已足够稳定,暂时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我们仍然有许多同族在人类的世界受苦。我们有义务有责任冲下去,把他们从水深火热的世界解救出来。

我说,我们可能会有牺牲,但我们投身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们的后代会记得我们,我们的祖先会赞许我们,我们的生命将因为这件事而光芒万丈。

短暂的骚动之后,大家同意了我的计划。

趁着夜色,我们下山了。事前,我曾和小七下山去踩过点,那次我们走了十天,我凭着记忆和鼻子找到了那个地狱,发现那里仍旧每天有车进进出出,车上拉满了死鱼般的眼睛。

我们回到野猪山,做了详细的战斗部署。一个阴天,我们留下一部分队伍守山,让所有的妇女和儿童呆在家中,大部队悄悄下山,摸向了人类的世界。垂尾巴狗也留在了山上,因为他们垂着的尾巴可能会引起人类的疑心。这次我们没有向村庄发动攻击,我们有明确的重点的攻击目标,我们深谙不能打草惊蛇的军事思想。我们昼伏夜行,经过几天的行军,逐渐靠近了目的地。我决定白天发起攻击,因为那道地狱之门,进去就是死亡,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所以,我们必须卡准发动进攻的时间节点,并做到一个“快”字。最后一天,我们改变行军方式,在太阳下走路,以保证攻击能在白天准时发起。我们大摇大摆地走在道路上,路上的人类和车辆纷纷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心里一阵紧张,然而他们却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可能以为我们是被人赶去某地的猪队,或者去往哪个猪场,或者去往屠宰场。他们的智商是如此低下。

目的地靠近了,新的车队在外面接成了长龙,正一辆一辆进入那黑色的大门。

大白说过,她当时能从车上逃跑,就是因为车翻了,这句话启发了我。我把队伍分成二十多个小队,每队十个左右队员,每队先负责攻击一辆车,攻占一辆车后,就近攻击其他车辆。任务分配完毕,我一声哼叫,大家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了过去。一辆车是足够重的,我们任何一个都没有办法顶翻。然而,十头猪的力量是绝对不可小觑的。那些巨大的车辆被我们轻易掀翻,一辆辆倒在路上。倒下的车,栏杆纷纷变形,有的直接散架,一部分伙伴直接跑了出来。另有一些出不来的,死鱼般的眼睛也不在了。我们大喊朝他们喊叫,他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被强大的群体气氛所感染,也开始用嘴拱那变形的铁栏杆。众人拾柴火焰高,众猪拱栏栏如柴。栏杆飞起、散架,场面蔚为壮观,一个、两个、三个……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人类显然懵了。驾驶室里的司机因为翻车出不来,并且他们也不敢出来。黑色的大门里跑出许多人,拿着棍子、铁锹和能喷水的有劲的管子。小七带领一部分队伍向他们迎面冲去,一团乱战中,小七孤身冲进了地狱。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个体力量的薄弱已在我脑中留有十分深刻的印象,我意识到必须在小七周边集结庞大的群体力量。我加速冲进了那道黑色的大门,身后众猪见我进去,嗷一嗓子就向里冲。我们冲进了一间屋子,救出了那里的正在接受电击的伙伴。我们从一间屋子冲进另一间屋子,从另一间屋子冲进了另外一间,我们的队伍不断壮大。那几条大黑狗向我们冲来了,我们从他们身上跑过去,他们就躺在了地下。

这时候,我看见许多人从远处出来了,手里拿着黑色的管子。他们把管子对准我们,随着啪啪啪啪的声音,无数的铁马蜂向我们飞来,同胞们纷纷倒地,血不一会儿就流成了河。

我见状,示意大家快走。然而我们的阵型已乱,大家散着乱跑,又有一些同胞倒在了地下。我喊小七,示意大家跟我走。小七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见我招呼,跟在我身后就向黑色大铁门冲了过去。然而大铁门已经关闭。此时绝对不能犹豫,否则就会全军覆没。我一咬牙,向大铁门猛撞。然而大铁门实在太硬,我撞得差点晕过去。还是得依靠集体的力量,我们大部队集体发力,大铁门轰然倒下。我率先冲出院子,大部队鱼贯而出。大铁门外,依旧有很多人,他们在堵我们,只是手中没有那种能打出铁马峰的管子。这让我看到一线生机。必须出绝招了,我一跃而起,一口咬在一个大胖子的喉咙上。是他们逼我的,我只是想救出我的同胞,并不想杀人,是他们逼我的。人类一阵惊呼,闪开了一条道路。他们是怕死的,我想。

我们冲上公路,随后冲进荒野。我回头看,黑色的管子仍然在响,一些同胞倒在了后面。在一个小树林,我集合起队伍。一点名,原先的部下伤亡了不少,而也有一些新面孔加入了队伍。我向新成员表示了欢迎,对逝去的老战友表示了哀悼。

此地不能久留,小七招呼大家快走。严重的伤亡,使我的思维有些紊乱。此时逃命要紧,我没有实行昼伏夜行的行军策略,而是带领队伍一路穿过村子和原野。我们追着一轮红太阳一路向西,我们知道,家在那个方向。

9

一个月后,野猪山。

山下出现许多人,开着汽车,每人手里都拿着那种黑色的管子。他们开始上山,管子那黑色的洞口成了我们的噩梦。我们依靠熟悉的地形步步反击,要了他们几条命。好在山洞很多,他们的攻击也很不力。我有心跟他们打持久战,于是确定了坚守不出的策略。

我以为,暂时的避让是必要的,我们可以保存实力,把白天丢掉的阵地,在夜晚夺回来。或者,只防守不进攻,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灭绝殆尽,而后自动退兵。就这样,相持了数月有余。

一日,我正在召开军事会议。鼻子里忽然传来刺鼻的味道,一股干燥呛人的气味呛得大家直咳嗽。我们从洞里跑出,只见洞口的树木已经着了火,而山下已经是一片火海。风也开始吼叫,风一吼,火更大了,不一会儿整座山就成了一座火山。我的同胞在火中奔跑、逃窜,嘴里发出了惊恐的声音,跑着跑着就倒在了火里。

这些可耻的人类,他们竟然放火烧山。

他们并不认为我们已经灭绝。这是我的决策失误,我自以为是,低估了狡猾的人类。

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兀自不熄不灭。夜晚,我从一片烧焦的空地,潜入了人类的营地。我看到两个人拿着一张纸在商量着什么。我要了他们的命。我走到那张纸跟前,见上面画着一头猪,一头瞎眼的猪,一头没了尾巴的猪。我明白了。

回到家里,我对大白说了一些话。我告诉大白,要好好活着,保护好孩子。大白说,只要有你,我们什么也不怕。我没有说话。洞外,繁星闪动,离我们很近。低头,一片焦土。我也和将士们说了一些话,让他们养精蓄锐,不要硬碰硬,这件事情由我解决。大家不解。我说,只有我死了,人类才会收手,他们见到我的尸体后,才会认为我们已经彻底失败;我死以后,他们可能还会继续搜山,但只要大家注意躲避,就不会再有大的伤亡。山上山洞颇多,并且洞洞相通,只要能够躲好,事情是会过去的。我说,这场灾难是我带来的,是我害了大家。小七说,三哥,你反对人类是正确的,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我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你不要气馁,我们永远跟你走,你不要想不开。

我心里说,兄弟,队伍就交给你了。然而,我嘴上却说,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一起战斗,度过难关。

天亮了,人类又开始攻山。

我站在山道上,等着他们进攻。

他们没有向我举起黑色的管子,而是带着狗、举着棍棒向我冲来。

他们是想活捉我,我嘴角一笑。我转身向山上跑去,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并没有全力奔跑,我在保证自己不会被他们捉住的同时,又保证始终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内。在一处悬崖边,我站住了。我已无路可走,我看着他们冲上来,把我下山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我把头转过去,看着山下的人间,想起了我越狱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那个夜晚的半片月亮,想起了站在猪圈洞口的母亲,想起了我走过的路。

回头,我看了看我的大山。那里有我的妻子、孩子,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

人群围上来了,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冲他们微微一笑,纵身跳下了悬崖。

我相信,山上只要有母猪,只要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远古的野性,我们就可以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高贵而从容地活与人类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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