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燕子的故事

蔚天立

之前，我家院子里是不住燕子的。“燕子不进苦寒门”嘛！原来燕子也是嫌贫爱富的，她们喜欢住在“王谢”的豪宅大院，不太乐意住在寻常百姓之家。有点意外的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有两只燕子趁着我家门窗开着飞进了我的家，在我家不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侦察了很久。我妈一看燕子竟然飞进家里，大喜过望，每天开着门窗让燕子随便进出。后来燕子竟然在家里的墙上开始筑巢。我爹只得在我家的门顶窗上挖开一个洞，让燕子自由进出，省得每天开门开窗。我妈每当看到燕子衔泥回来在墙上筑巢，口里便念道那句老掉牙的谚语：“燕子做窝，喜事多多。”念着念着，我妈还真的有了喜，怀孕生下了我。这一年我妈已经46岁，这是一个女人生育的极限年龄。之前我妈一直没有生儿子，七年前我妈对于生儿子已无希望，只得抱养了一个男孩，这便是我大哥。我妈特别迷信，从此认定燕子就是送子观音，于是毫不犹豫地给我取名为“燕生”。按字面意思，好像我是燕子生的，而不是她生的。

燕子就这样一直在我家心安理得地里住着。

是人是鸟都要拉屎。我在坑上拉屎撒尿，燕子在墙上拉屎，然后掉到地上。人屎是臭的，鸟屎也不香。这可忙坏了我妈，坑上收拾完我的屎尿，再到地上收拾燕子的屎。但我妈很乐意。老来得子，自然把我捧为掌上明珠；感恩燕子，更把燕子奉若神明。看看坑上的我，看看墙上的燕子，我妈乐得合不上嘴。

我到四五岁时，有了最初的记忆。记得白天我坐在坑上，看燕子叼着虫子从外面回来，落在燕窝上，小燕子张开大嘴巴使劲地叫着，争着要燕子妈妈喂他。燕子妈妈飞走后，小燕子转过身来，屁股向外开始拉屎。不知怎么回事，燕子吃了青色的虫子，拉出来的屎却是白的。小燕子的屎很稀，掉在地上，近处溅到墙上，远处溅了半地。燕子住在室内，除了脏和臭的问题以外，蚊子和苍蝇也是很大的麻烦。由于门顶窗上给燕子留了个洞，家里白天苍蝇纷飞，晚上蚊子横行。不过，再糟糕的生存环境，只要习惯就好。到了晚上，我们一家人脑袋齐刷刷朝燕子，燕子的脑袋齐刷刷朝我们，安然入睡，全然不觉蚊虫叮咬。

我七岁那年，开始上小学。“燕生”是我乳名，我的学名“蔚燕生”却遭到本家兄弟们的抗议。因为“燕生”这个名字同我们本家兄弟们不在一个字上。我妈只得给我改名为“天立”。叫了七年的“燕生”至此为止。

我11岁时，我大哥已经18岁，要准备结婚。这一年初春，燕子还没有飞回来。我妈要把我们住的房子让出来，修整一下，为我大哥结婚准备新房。我家房子的房檐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漏雨。我和我大哥上了房顶，把瓦掀起，赫然发现两只处于冬眠状态燕子。我家的燕子和人同处一室已经让左邻右舍称奇不已，这两片瓦楞下面的燕子更引起了轰动。我妈则立即跪在我家院子的明堂上磕头，在她看来，从我出生的那一年起燕子就一直守护着我，这不，别人家的燕子到冬天就飞到南方了，而我家的燕子则留下来继续守护着我，我兄弟俩把燕子从瓦楞下面挖出来是对神灵的大不敬。

房子作了婚房，燕子再也不能进去了，从这一年开始，燕子只得在院子里的屋檐下筑巢。在我家住了11年的燕子被从房子里赶了出来。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我在河里玩耍，一下滑到了深处。我被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玩伴救上岸来，这时我已经停止呼吸，失去知觉。一个大人将我双脚提起，头朝下，把我肚子里的水抖出来，我才缓过气来。在我写这一篇文章之前，我从未把燕子被赶出门外与我差点被淹死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1978年我考上大学，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武良村，从此燕子在我心中便越来越淡薄。几年后，我父母双亡。从此，再也没人记得燕子对我家的大恩大德。

到了2001年，我的人生和事业都到达了顶峰，一天到晚忙着教书、编书、卖书，老家的燕子早已被彻底遗忘。

这一年春天，我开车去吕梁办事，车里坐着我的顶头上司书记和校长。路上校长说起了他在这条路上曾经遇到过车祸。他大概是觉得我的车开得太快，提醒我慢一点。我则告诉他说，虽然我没有上过驾校，但我开了四年车，跑了10多万公里，不用说车祸，连剐蹭都没有。我说我吉人天相，痴人痴福，可话还没说完，一下撞上了一辆大卡车。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车祸，造成了我胸骨骨裂，书记胳膊骨折，而只有校长毫发无损。

这仅仅是我背运的开始。早在1993年北京大学为适应改革开放的需求，推倒南墙，建起了一条商业街，到2001年发展成了网吧一条街，生意非常火爆，来上网的学生如潮涌至。我也在北大的南门口租了一间门面，准备开网吧大赚一把。就在我的网吧开业的前一天，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岚清去北大视察了一趟，说了一句话：“这商业街太乱了。”当天晚上，北大决定拆除商业街。这一拆，让我所有投资血本无归。

这一年的秋天，我感到胸口隐隐疼痛，去了北京北医三院，大夫一听我胸口疼痛，便给我量血压，我的血压有点高，依据这两项情况，大夫认为我有冠心病。我一听大夫说我有冠心病，我立马感到心脏难受，大夫以为我冠心病发作，便把我送进ICU室。那天正好是9月30号，第二天10月1号，大夫们都休息了。更要命的是，我国从1999年开始实行“黄金周”休假模式，国庆假期由两天变为七天。我在ICU室整整躺了七天，七天后，大夫们回来上班，给我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是误诊，我根本没有什么冠心病，我胸口疼痛可能是我春天那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而这七天我一直在吃药输液，差点死在ICU室。

这一年，喝水都塞牙、放屁扭了腰的倒霉事情接连二三，数不胜数。从医院出来，感到心灰意冷，只觉得人生苦短，世事无常。突然想见自己的亲人，于是我回到老家去看我大哥。我大哥一见面就告诉我说：“今年燕子没有来咱家住。”这句话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我这一年来的华盖运都与燕子有关。想想也是，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燕子就一直在伴随着我，守护着我。燕子在时，我活得顺风顺水，人模狗样；燕子一离开我，我便百事不顺，灾祸连连。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宝玉衔玉而生，他的平安祸福都系于此玉，玉在人在，玉去人亡。我伴燕而来，现在燕子走了，我是不是要随燕子而去？死亡时时刻刻威胁着我。我什么也不干了，天天想着：“我会不会死？什么时候会死？”没喝过茅台，我买了一瓶茅台；没吃过西餐，我下了一次西餐馆；没穿过西装，我买了一身很贵的西装；没去过桂林，我去了一趟桂林……如同一个将要死去的癌症病人度过他最后的岁月。

我一直在死亡的威胁中煎熬着，到第二年春天，我想，如果我家的燕子再度回到我家，我不就没事了吗？我左等右等，烧香磕头，求神拜佛……谢天谢地，燕子终于回到了我家。

我再也不敢漠视燕子了，我把燕子在我家的存在，等同于我生命的存在。从2001年到现在的20年里，无论我在哪里生活，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回到武良村，一则给我的父母上坟，二则看看我家院子里有没有燕子。我一进我家院子，总是问我大哥：“大哥，咱家院子里还在住着燕子吧？”后来，我大哥不高兴了：“天立，你一进门总是问燕子，也不问一问我的身体好不好！燕子比大哥我也重要？”

今年春天，我一如既往回去看燕子，发现房檐下面的地上有不少短细的草枝，这是燕子用来筑巢用的，却没有看到燕子筑巢的痕迹。燕子筑巢时，她先找到草枝，衔着草枝再找到泥水。现在燕子找到了草枝，却找不到泥水，无奈地将草枝衔回来，扔在地上。我猛然意识到，燕子遇到一个严重的危机­­‑‑燕子无法筑巢。没有巢，燕子妈妈就孵不出小燕子，长此下去，燕子会灭绝的。以前，每个村子都有水塘，离村子不远处会有一条河流，燕子就在水塘或河边上啄泥，现在中国北方水塘干枯，河流断流，一眼望去，赤地千里。前些年，没有水塘燕子也能艰难生存，因为春天农村要春浇，燕子还可以飞到田地里找到泥水。现在，农村逐步实行滴灌，改变了以前的大水漫灌，燕子再也找不到泥水了。我灵机一动，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在家院子里放一个瓷盘子，里面放上水和土，很快燕子就从房檐飞下来啄泥。不久，燕子筑巢大功告成。如果我的一切（包括生命）真的都是燕子给的，这算是我对燕子的一次回报。

为此，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目为“拯救燕子”，希望人们像我一样给燕子提供筑巢用的泥水。文章发到朋友圈后，收到一位好友的回复：“你真的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我说：“这问题很严重。”他接着回复：“问题很严重，没人去过问。”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嘛！人们对生态问题的麻木是燕子和所有动物的危机！

我与燕子的故事听起来有点离奇，但文章没有半点虚构。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目的是再次呼吁人们行动起来，保护燕子。我与燕子的故事，折射出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在我生命的64年里，燕子陪伴了我63年，在她离开我的那一年，我背运连连，险象环生。如果说我家的燕子离开我，我就活不下去，而当所有的燕子灭绝时，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微雨双飞燕”的美景，还有生态平衡。而一旦生态失衡，类似沙斯、新冠肺炎的病毒就会“溢出”，人类可能再次遭受比新冠肺炎更为严重的灾难。

       本文曾在《人民日报（人民号）》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