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导游

1.北京导游

2017年我赴北欧四国、德国、俄罗斯旅游。飞机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国际机场降落，在行李提取处，我看到导游拉着两个比她还大的旅行箱，还推着一个行李车，车上堆着满满一车纸箱，里面应该是工业制品。一看导游忙不过来，我赶忙过去搭把手。从导游手里接过了行李车，没想到这行李车出奇的沉重，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东西啊，嘴里随口就和导游开起了玩笑：“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走私啊？”导游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不知谁欠了她二两银子，总是耷拉着脸。我是一个情商极低的人，爱开玩笑，不知轻重、不分对象，常常碰一鼻子灰。“走什么私！给朋友带的。”说着恶狠狠地斜了我一眼。心想，这个导游真没趣，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吗？我要是真的认为你在走私，我能那么说吗？真是的。

杜塞尔多夫是座旅游城市，在德国也算得上一线城市了，可机场又破又小，别说和中国的机场比，连越南、秦国的机场恐怕也比不上。德国，和我原来想象中的德国有很大的落差。

出了机场，我们40多人上了一辆大巴。导游开始了她的工作。首先做自我介绍。北京人，首都经贸大学毕业，参加工作6年。这让我有点诧异。第一，首都经贸大学毕业当导游，专业不对口。第二，她应该30岁左右，可我怎么看她都有40了。也难怪，她衣着不时髦，个儿矮，微胖，素颜，皮肤黑，不漂亮。但她的专业非常漂亮。路过塞纳河时，她讲欧洲地理；进了教堂，讲欧洲宗教；参观市政厅，讲欧洲历史；游览美人鱼景区，讲欧洲文学。无论讲什么都头头是道、滔滔不绝。

在接下来的十多天中，我们走马观花了挪威、丹麦、瑞典、芬兰这四个国家。北欧，号称全球最发达、最富裕地区，马路没有我国宽、汽车没有我国多、高铁没有我国快、楼房没有我国高、机场没有我国大、风景没有我国美…… 行程第十二天，我们经爱沙尼亚赴俄罗斯。在通过俄罗斯的海关之前，导游说：“没带手表的举手。”我老老实实地把手举起来，心里疑惑：“怎么着？没带手表就不让进入俄罗斯吗？”车上有十多个人举起了手，像小学生在课上回答问题。这时，导游从背包里拿出十几块手表，给我们举手的人每人手上带了一块手表。我低头仔细一看，手表上赫然写着“ROLEX”,劳力士。我不知道这表多少钱，但我知道这是欧洲名表，很贵，中国贪官最喜欢。我依然记吃不记打地和导游开玩笑：“这是送给我们的吗？”车上的团友哄堂大笑，导游一脸严肃：“过了俄罗斯海关后给我！”我再次自讨没趣。

俄罗斯是一个军工制造一花独放，其它工业制造极其脆弱的国家，这就造成了俄罗斯生活日用品走私泛滥，崔生了一大批极其强悍的俄罗斯倒爷，俄罗斯为了打击走私，他的海关要比其他国家严很多。导游带那么多欧洲名表，对任何国家来说，这都算得上走私了，只不过其它国家海关查得不严，导游可以蒙混过关，俄罗斯海关她混不过去。想不到杜塞尔多夫机场的那句玩笑一语中的。她不仅把欧洲商品走私到中国，还把中国商品走私到欧洲。走私，也叫走私贸易，因此，导游首都经贸大学毕业，专业还真对口。并且，她把专业发挥到了极致，她竟然让我们帮她走私，我们成了她走私的工具，从法律上讲，我们都成了走私共犯。想不到这辈子竟然还当了一回走私犯！万一这事被俄罗斯海关发现，导游吃不了兜着走，我们也脱不了干系。一想到被俄罗斯海关拘留，不禁一身冷汗！

过了海关，导游来收手表，我把手表拿在手里，在导游眼前晃了晃说：“这也是给朋友带的？”导游一把把手表抢了过去：“是啊。”说着转身离去。

我目瞪口呆。

2.云南导游

今年疫情好转后，我去云南的石林和西双版纳旅游。

游完石林，我们向西双版纳进发。两地相隔600公里，在这漫长的途中，导游粉墨登场。她自称阿美，瘦小、浓装、漂亮，年轻，长着一张初中生的脸。她给我们讲了一个抗战的故事。她说，我们走的这条高速公路，就是当年的滇缅公路。这条全长近一千公里、缠绕在崇山峻岭中的公路是当年20万云南人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内修成的，由于青壮年都参军抗战了，修路大都是老人、妇女、儿童。原来中国这个“基建狂魔”是从那时就成雏形了。接着她又讲了一名远征军老兵从缅甸回到祖国的故事。

1940年，10万中国远征军从这条路上赴缅甸抗日，大都战死或流落在缅甸。2010年，一名叫经清明的老兵在阔别祖国70年后回到祖国的怀抱。他是怎么流落在缅甸的呢？当时的国民党军队在缅甸作战，有很多士兵战死，把这些战死的士兵埋葬后，就留下一个士兵守墓，经清明就是留下来守墓的。在这70年里，台湾国民党早已把他们忘记，祖国大陆也回不来，他们也不愿意加入缅甸国籍，真正成了没有国籍的游子。在这70年里，他守护着死去的英魂，在贫穷、孤独中煎熬，饱尝人间辛酸、苦难。一入国门，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对他说：“70年前你以国军的身份出国抗日，今天，我们把你当英雄接你回家。”老兵立即老泪纵横，他像一个被遗弃了70年的孤儿，突然找到了妈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双膝跪地，两手掬一捧泥土，委屈的泪水如泉水一般跌落在泥土上……几经周折，老兵找到了他的老家，他的父母兄弟早已亡故。89岁的经清明在父母的墓前长跪不起，嚎啕大哭。这个故事感动了车上所有的人，大家纷纷掏出纸巾擦泪。

国内导游大都不是调侃猫头鹰、宋祖英、李瑞英，就是讲一些低级趣味的浑段子以博得游客一笑。像她这样讲正能量故事的导游实为罕见。

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导游的正能量至此为止。

当我们的大巴车进入普洱市的辖区后，导游开始讲普洱茶，鼓动全体游客购买普洱茶。我们要去游览一个普洱茶园，其实这是一个购物点。关于普洱茶，她讲得太多了，讲得大家昏昏欲睡，车箱里竟响起了鼾声。导游不高兴了。

“我站在这里给你们讲了三个多小时了，我累不累？我辛苦不？你们尊重我一点好不好？”

我也有点不高兴了，我嫌她讲购物讲得太多。我说；“阿美，你还没初中毕业吧？你还没有成年，你怎么能不累呢？你们公司在雇用童工，怪不得美国揪着咱们的人权不放，全赖你们公司。”我乱开玩笑的毛病又犯了。

“大爷你说什么呢！我儿子已经上初中了。”

“哇！”全车人登大眼睛，张开嘴巴合不上，下巴都让她惊得掉下来了。睡意全无。

当晚，我们下榻普洱市。

第二天，我们继续向西双版纳进发。在那里我们要进一个玉石购物店。导游开始讲翡翠，云南其实没有翡翠，所有翡翠都来自缅甸。她对全车游客进行全方位洗脑。

她说，十年前在云南旅游花1000元买的翡翠手镯，现在价格翻了十几倍。

她说，翡翠只有缅甸有，两年后缅甸的翡翠矿石将枯竭，翡翠将成无价之宝。

她每讲一个主题要用很长时间，真可谓长篇大论、喋喋不休。我真的有点不耐烦。正好窗外看到两山之间悬着一座大桥，我立即打断她喋喋不休：“阿美，哪桥是不是世界最高桥？”“大家向窗外看，这就是世界最高桥梁——矮寨大桥，高度355米。”矮寨大桥一闪而过。

她接着讲了她编造的故事：买了翡翠貔貅、手镯的人就避免车祸、空难、海难，没买的全部毙命。

她说，她没有工资，她要养活长年生病卧床不起的丈夫和一上学的儿子，还要接济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她的收入全部来自游客购物，游客不购物，她会穷死、饿死。

从普洱市到西双版纳她一直在讲翡翠，我在寻找机会打断她的没完没了。窗外实然出现一条大河：“阿美，这是不是澜沧江？”“对，这是澜沧江，它是亚洲第三大河流，流出中国后叫湄公河，它虽然没有长江黄河有名，但它的水量是黄河的五倍。”

导游继续讲翡翠，一直讲到玉石购物店门口。入店前，她讲了最后一句话：“你们每个人都得买啊！不买，我死了魂儿也饶不了你们。”

在购物店里，我找了一个没人的旮旯，浏览着手机里的新闻。一条关于云南导游强迫游客购物的新闻奔入眼帘。昨天，一位游客在进入玉石购物店之前，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儿子重病入院，急需巨额手术费，他告诉导游，他要回家，不能购物了。导游说；“儿子没死就得购物。”这条新闻，上了热搜，上了中央电视台。这时，阿美找到了我，“大爷，你是作家，你有钱，你应该买点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我看你的朋友圈了。”原来，导游翻看了所有游客的朋友圈，从中推断出每个人的消费能力，有针对性地做工作。

云南导游真的是不择手段，拼了命了。

从玉石店出来，回到大巴车上，导游怒了，因为团队购物很不理想。“公司领导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的业绩全公司最差，我辛辛苦苦为你们服务了一个星期，几乎白干了。如果没有购物，你们每人的旅游费用都在6000元左右，而你们的团费只有2000多元，还不够昨晚你们住的五星级酒店一个晚上的费用，机票呢？门票呢？餐费呢？你们不购物，就是等于骗吃、骗渴、骗旅游，玩山、玩水、玩导游……”

我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打住！什么叫骗吃骗渴？我们和你公司签订了旅游合同，合同并没有规定我们必须购物，我们怎么骗你们了？购物店的商品，价格虚高，充斥着假冒伪劣，而你吹得天花乱坠，诱使我们购买，这才叫欺骗！我现在揭你们的一个老底，珠宝店给你们的回扣是70%，你敢说不是吗？你一口一个业绩，我们有义务为了你的业绩花高价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吗?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你们公司的优秀导游，我们路过世界第一高桥，你只顾讲翡翠，我们经过澜沧江，你还在讲翡翠，我们出来旅游，是为了领略祖国建设成就和祖国的大好山河，我们不是为了购物，我们真正想听的东西你不讲，而你一直在讲翡翠，你还说你是优秀导游，我看你是优秀导购！”

一生与人为善，窝窝囊囊地活了一辈子的我，从来也没和人吵过架、红过脸，今天不知怎么了，如此怒怼了一个导游。

平心而论，导游这个职业，竞争很激烈，能生存下来的导游都可称得上精英。然而，导游这个词已经成为贬义词，不是有“防火、防盗、防导游”那么一说嘛！几乎每个导游一上大巴车都会叮嘱游客；“叫我小李小王、张导王导、阿哥阿妹都可以，但不要叫我导游。”他们自己都觉得导游这个两个字脏。

是钱弄脏了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