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扁担
50年前,我16岁。青涩、腼腆,内向、说话爱脸红。那年,我正上高中。暑假期间,我妈让我把茅坑里的粪水挑到三里以外的自留地里,灌在玉米根部。大粪是最高级别的农家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能耕会种,不如愣汉下粪”是我妈的执念。我从生产队里借来了两只茅桶(专门装运粪水的木桶)和一个茅勺(掏粪缸里屎尿的大勺子),又从对门院邻居家借来了一根扁担。
我家的茅房在一间小房子里,不是露天的。这种茅厕不利于臭气的扩散,很臭。作为农民的儿子,我深知,没有大粪臭,何来五谷香!我熟练地把茅坑上的石板揭起,把茅屎棍抽出,茅坑上面一层白花花的蛆,挤挤挨挨,上滚下翻,有的爬出茅坑爬上了我的脚。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茅勺把屎尿和蛆舀到茅桶里,经过这么翻江倒海般的折腾,这些蛆便晕头转向不再到处乱窜,由于我用力过猛,难免将屎尿溅到我的身上、脸上、嘴上。我用借来的扁担将两桶粪水挑在肩上,向我家自留地走去。两桶粪水实在太沉,中途我歇了三歇,如同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我先用锄头在每株玉米的根部刨一个坑,每个坑里淋半勺粪水,不能太多,那么多的玉米,每株都像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嗷嗷待哺的孩子,而粪水却是有限的,珍贵得很。
担了第一担,我已疲惫不甚;担了第二担,我更精疲力竭。
粪缸里还剩两半桶粪水。
我自幼营养不良、发育欠佳,病怏怏、软乎乎。两担粪水,一天的劳作,已把我彻底累垮。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大街上,“咩……”,群羊吃了一天草欢快地唱着歌,“哞……”,累了一天的牛痛苦地抱怨着,收工的男人和街边的女人在打情骂俏,主妇们扯起嗓子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狗也凑热闹“汪汪”吵上几声……大街上这个时候总是熙熙攘攘。供销社门口是个饭市,人们端着饭碗在那里谈天说地,让我一见就脸红心跳的春花姑娘每天也在饭市上吃饭。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挑着粪桶穿过热闹非凡的大街和人们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吧唧吧唧吃饭的饭市,更不想让春花看到我挑粪水疲惫而狼狈的熊样。
“咬咬牙干完吧。”我妈说话了,“茅桶是借的,扁担也是借的,明天别人还等着用茅桶呢!”我妈说话一言九鼎,我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得服从,况且,我的那个理由也说不出口。
心想,两半桶,也轻松了不少。
这时,我妈端着一大盆洗衣水,倒进了粪缸。一是为了把粪缸周围的屎涮下去,二是把沉淀在粪缸底部稠屎稀释,以便能把粪缸掏干净。那个时代,粮食奇缺,粪也珍贵。本来两半桶,又成了满满两桶。
我咬咬牙,挑起粪桶,出了我家街门,供销社门口的饭市上人声鼎沸。我斜眼一扫,人面桃花的春花就在她家门口,手里端着饭碗,水灵灵的眼睛向我送来秋波。我的腰背被粪桶压得佝偻,左肩被扁担压得生疼。我得换肩,把扁担左肩换到右肩,我要挺胸昂首,步履矫健,把我挑粪的美好姿态展现给春花。我把扁担往上一掂,想趁着扁担向上翘的一刹那换过肩来。爱情的力量总是大得出乎预料,由于我用力过猛,扁担“咔嚓”一声断了,两只粪桶全部倒地,粪水溅了我一脸一身,地上屎尿横流,空气中臭气熏天。饭市上吃饭的人们一哄而散,春花也逃得无影无踪。
损坏东西应该赔偿。
扁担是从邻居拉英则家借的。那时商品经济极不发达,正常的商品交易总是被当作投机倒把予以打击。没地方能买到一根扁担。况且,农家锄把、锹把、镰把断了,扁担、碾棍折了,是常有的事,解决的办法是从野外树上砍一根树枝回来,削削就成了。拉英则是我村的姑娘,她丈夫是个外乡人,租房居住在我们家的对门院里。她家比我家还穷,养着一堆孩子。可拉英则是个性格随和,心宽体胖,一天到晚笑嘻嘻、乐哈哈的单纯女人,一无所有也能让她满足的合不上嘴。就我们两家的关系而言,一根不花钱就能弄到的扁担,赔与不赔,是两可的事。但我倾向于赔,因为她家是个外来户,如果不赔,有欺负外来人的嫌疑。我开始在村外的大树上踅摸能做一根扁担的树枝。
几天后,开学了,扁担的事情被暂时搁置。
后来,拉英则一家搬离了我家对门。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我村。
再后来,父母离世,我回村里越来越少。
再后来,扁担失去了使用价值,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
我想起这件事的频率越来越低。但我没有忘记。因为这是一笔债。
这笔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这笔债,可以还,也可以不还;还也没人阻拦,不还也没人追债。
无数次,我想还掉这笔债,可不知道怎么还。还她一根扁担?扁担早已成为无用之物;给她一点钱,不知道该给多少钱。踌躇间,不了了之。……
一晃,50年过去了。
现在退休了,闲下来了。躺在沙发上,翘起脚,那年往自留地里挑粪断了扁担的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根断了的扁担,那笔债,如果不还,似乎是一件亏心事。
我下定决心还掉这笔债。
我从太原驱车80公里回到我村,左问右问,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拉英则家。她家住在崭新的院子里,院门敞开。我走进院子,有一桌人在院子里打麻将,周围还有一圈人观战。有个声音问我,“你找谁?”
“我找拉英则。”我回答。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也没有一个人我认识,真有点少小离家老大归,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觉。这时,从麻将桌边站起一个80多岁老太太来。我从老太太苍桑的脸上寻找着当年漂亮美丽的拉英则。
“你是谁?”老太太问我。
“我是天立。”她从我半头谢顶、半头花发、一脸皱纹中寻找着50年前16岁的我。
“啊呀!天立,真不敢认你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突如其来的到访让老太太多少有点诧异、紧张。
“没事。多少年没见了,来看看你。”
“快进屋。”说着掀起门帘,把我让进了房间。一听我说没啥事,只是来看看她,她立马放松下来,又恢复了她那没心没肺的笑。我俩聊了早已死去的我爹、我妈和她早早离世的丈夫以及她的一堆孩子,但就是没有聊到那根扁担,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起,而她,依她那大大咧咧的性格,肯定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临别时,我掏出200元钱,放在她家的床上。“应该给你买点吃的,也没买,想吃啥你自己买吧。”
她推辞了半天。
从拉英则家出来,我顿时一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