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怨楼观台

唐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的季夏，在首都长安通往周至县的大道上走着三匹马，时而飞奔，时而缓辔而行，其中一个身材中等、两眼深邃、目光如炬、身佩一把长剑者，此人姓李名白，字太白，在诗坛上小有名气。只见他高鼻梁直通印堂，眉柳紧贴上眼眶，腰束玉带，头扎布巾，显得特别的精神。其余两位是三任宰相张说府上的仆人，一名唤作张山河，一名叫做李佳天。

这个李白长安元年出生于安西都护府的碎叶城，五岁那年时随家人迁到四川省江油县定居。他此次来到长安，是想用自己平生所学一展宏图大志，兼济天下，名扬四海。他虽然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但血管里依然流淌着青春的热血；虽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但仍然激情飞扬，不改初衷。

伏天的关中平原，骄阳似火，李白一行走了一阵子，便都汗流浃背了，李白下了马，宽了腰间的玉带，扒下了头上的布巾，继续前行。此时虽然热浪滚滚，但他的心里如沐春风，他首次步入京畿，大唐的富庶和繁华使他流连忘返，那场景如图如画，印在他心里，飘浮在眼前。

长安的西市、东市不仅比成都的市面大十多倍，而且货物之多样更是成都无法比拟的。特别是南北特产，殊方异物，使人目不暇接，李白虽然也走过不少的地方，但长安东西两市上的许多物品使他前所未闻，从未见过的。比如，最繁华的西市，除了一般的酒肆、茶坊、饭馆、衣服鞋帽店、绫罗绸缎铺、金银首饰庄以外，还有波斯人开的珠宝店，据说不仅有蚌珠，还有蛇珠；大宛人开的球店，专门供打马球之用；龟兹人开的乐器店，不仅有胡琴、琵琶，还有箜篌、羯鼓等；高昌人开的葡萄酒店，最著名的有“小糟红”、“夜光杯”，西域人卖胡饼的那就更多了。真是花柳繁茂地，温柔富贵乡。

那天他慕名前去曲江池，看见那里杨柳依依，奇花异草，姹紫嫣红，犹如人间仙境。但那是王公贵人行乐之地，一介白衣无缘涉足，他只有在外面远远地看着，解解眼馋，心中涌起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呼喊。他悻然来到大慈恩寺，这里已经成了达官贵人的游玩之地，素日这里也是戒备森严。这回他的的运气还不错，正遇上开放之日，李白在大慈恩寺里游赏了一圈，来到武则天长安年间修建的大雁塔跟前，仰首看到壮观雄伟的七层宝塔，俯身观看了嵌在塔内的许多石碑，上面镌刻着历届进士及第的姓名，这就是“雁塔题名”。李白看了一排排进士的姓名，心里既艳羡又十分地不服气，他喘着粗气上到塔顶，通过窗户极目望去，好像自己身处九霄云间，南看终南山，逶迤蛇形，郁郁苍苍，太白极顶，皑皑擎天；东眺骊山，绣岭蜿蜒，紫气缭绕，也许此刻“三郎”正与杨贵妃正在温泉宫相拥戏水；西视塬上，五陵松柏，葱葱蓊蓊，汉唐列祖烈宗的陵寝掩映其中；北临长安城，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宫殿群一望无际，闪闪烁烁，或隐或现，朱雀门大街笔直朝北，两旁成百的里坊犹如一畦畦整齐的花圃。此时的李白思潮起伏，蓦然想起了骆宾王《帝京篇》里雄浑的描写：“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西阳东照，火辣辣地热浪直扑他们的面部和前胸，走了多半晌，好不容易到了一段林荫处，只见高大的杨树、柳树的枝叶挡住了恶毒的阳光，道两旁有饭馆、酒店、凉亭和小摊出售各种饮食和水果，特别是几家卖西瓜的，在路旁不停地叫卖。卖瓜的小贩，用又弯又长的刀把西瓜切开来，口中叫道：“哎！薄皮沙瓤，保熟保甜，不甜不要钱！”那瓜皮绿的像翡翠，瓜瓤红得像珊瑚，直惹得李白一行流口水。李白便招呼李佳天、张山河下了马，花了八文钱卖了两个本地出的大西瓜，吃得打开了嗝。

他们稍事休息，又继续前行，知了的大合唱变成了此起彼伏的独奏，但三三两两的喜鹊一拨一拨站在道旁的树上，好像冲着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看到这种情形，李白心中大喜，这正是喜鹊报喜，大大的吉兆祥瑞，看来是苍天佑我，贵人助我，此行必能志得圆满、定能铺就锦绣前程。

李白沉浸在兴奋之中，眼前恍惚出现了亮丽的胜景：“璇台玉树、宝象珍龛”﹙1﹚的玉真公主别馆，在模拟蓬莱、瀛州、方丈三座仙山修建的山水景致中，玉真公主头顶玉叶冠，在笙罄清音中欣赏着歌舞女郎上演的仙游戏剧。他那狂傲的生性突然有了几分惶恐，他不知玉真公主第一句会问他什么，他怎样用最简短、最华丽的词语能打动她，引起她的兴趣，在好几组选项中还没有确定那个方案是完美无缺的，他精心准备了自己的新作，其中之一是《渡荆门送别》，他心里记诵道：“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不知那联能是打动公主心湖涟漪的美石。

李白心中念道的这位玉真公主是当今皇上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名字叫李持盈。她出生前不久，她的父亲相王李旦被他的生母武则天立为太子，武则天对自己立的太子从来都不信任，生怕不小心被儿子踢下台，李旦的三个哥哥都先后被册封为太子，两个被害，一个被贬。尽管相王战战兢兢，武则天还是要杀鸡给猴子看，就在李持盈两岁多的时候设计诬陷相王的刘皇后和他宠爱的德妃﹙李隆基和李持盈的生母﹚做蛊咒，被杀死在后宫，然后抛尸。玉真和她的姐姐金仙从小没有母亲的庇护，在宫里处处留心，尽量远离错综复杂又血腥十足宫廷斗争。在年幼时就开始慕仙学道，向往静修的生活，当李旦做了皇帝，这姐妹俩就以给“母亲祈福”为由要出宫当道士。李旦看到从小两个缺失母爱的女儿，想到惨死的刘皇后和他心爱的德妃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依然是孤魂野鬼，便凄然地答应了，就在长安附近为女儿建造了华丽的道观。

此时李白暗自叮咛自己，平步青云之日定当报许辅乾引荐之劳，驸马张垍举贤之功。他坚信自己以平生所学，必能上报朝廷，拜相封侯；或为帝王师，宣扬王化。那时他就以老丞相张说为榜样，推广王道，惠泽百姓，让公子张垍因荐贤而青史留名。想到这里，他便向随行的张山河、李佳天询问起丞相府的事情。

 张山河告诉李白，张丞相自从开元十四年四月初四受宇文融、李林甫他们弹劾下狱身心都受到了摧残，尽管当今皇上怜悯他，在很短的时间放了老丞相，仅罢去中书令职务，命在集贤院专修国史，去年二月又第三次拜他为右丞相、集贤院学士，但老丞相从此对国事有点心灰意冷，脾气也好了许多。自今年以来，我家老爷身体一直不好，经常不能按时上朝，皇上每天都遣中使前来看望，并御笔写药方赐予他，但气色依然不好。两位公子心里熬煎，遍访名医，为父治病，二公子张垍常常行色忽忽。

李白一边听着张山河的絮叨，一边寻思：难怪那天自己和许辅乾去到丞相府，张丞相不能出面，原来他老人家身患疾病，也难为了人家二公子张垍，在那种情况下还陪着自己说了那一番客气的话，还留下了他的“行卷”。三天后又亲自登门拜访，越发的彬彬有礼，推荐自己到楼观台的别馆，拜会玉真公主。看来，老丞相张说不但政绩卓著，在他任内把开元盛世推向了一个鼎盛，他还不愧为一代文宗，深孚众望。在他的影响下，几位公子都能诗善文，特别是次子张垍，既是驸马，又是三品都尉卿，擅长应制诗文，深得皇上宠爱，真可谓，父贤子肖，门楣高风！

李白又暗自哂笑自己那天在张府的表现，用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温文尔雅来形容张垍并不为过，在二公子的面前，他那天生的狂放却无影无踪了，相形之下，他着实是一位土头土脑的乡巴佬。

太阳坠到了西边天际，他们一行来到了终南镇。下了马，在一家酒馆里先喝茶后喝酒，吃了当地的特色小吃——凉皮、粽子、饸饹面 ，此后又折向南行，走了大约十里多路来到了楼观台。李白借着夕阳的余辉，只见在巍巍秦岭下突兀出一个茂林修竹处，依山带水，犹如人的鼻翼，难怪西周大夫尹喜要在此地结草为楼、夜观天象，古圣老子要在这里著《道德经》五千言，并筑台授经，留下楼观台这一名称。

古人云：“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千峰耸翠，以楼观为最佳”。李白心想， 楼观台乃为道教祖庭圣地，南北朝时期，北方著名道士大多集中在这里，形成颇有影响的“楼观派”，定是人杰地灵之处；另外，本朝先皇既尊老子为先祖，我李白的远祖也是陇西成纪人，我也是凉武昭王的后代，应是当今皇上的本家，只是家居多次迁徙，家牒丢失无法证实，依此说来，老子也应是我的先祖，等拜会玉真公主定夺大事以后，一定要好好祭拜先祖一番，领悟圣德，广扬家声。

他们一行下了马，步行到半山腰，暮色苍茫中在一座黑黝黝院落前停下了脚步。李佳天叩响了大门的门环，不大工夫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张山河拉着来人走到里面，之后才招呼李白进去。李白在左边的耳房住了下来，张、李二人在右耳房歇下了。李白弹落了身上的尘土，用开门人送来的热水洗漱一毕上床睡下了，山风从南面打开的窗户习习而来，凉爽舒适，吹走了白天一身的燥热，也没有蚊虫的骚扰。稍后李白感到有点冷，随手拉开了被子，酣然入梦了。白天的鞍马劳顿，使得他一觉睡到了天明。

山里的早晨，清澈而富有凉意，李白看到这里有三间正殿，雕梁画栋，甚是壮观，里面供奉的是太上老君的坐像，左厢房供奉着碧霞元君，右厢房大门紧锁，这可能是玉真公主在这里的住所，在大殿两侧各有耳房。殿后，几处亭榭，依地势而建，风格迥异，花径幽深，通往浴室。墙外青松环绕，涛声细碎。

张山河、李佳天在院里寻找李白，看到李白从大殿后走过来，急忙迎上去，他们领着一个老汉，正是昨天晚上开门的那个人，张山河抱拳施礼后说道：“李公子，对不住了，我们也不知道玉真公主不在这里，你就在这等着，你的日用三餐就由这位刘老汉给你提供。临行时我家驸马爷有交代，小人不敢耽搁，得立即赶回去，这里的情况我们如实禀报，请多保重！”

二人说完匆匆离去，李白转过身来看到那老汉年龄有五十开外，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李白言道：“老丈不必拘谨，请问高姓尚名？”

老汉欠身回答说：“不敢，小的姓刘，排行为六，人称刘六，家住前面的小村子。公子有啥事，小的尽力去办。”

“刘老丈，你估计公主啥时候能来这里？”

“这小人可说不好，这个地方自打建成，公主就来过三四回，一般都是顺便看看，记得一次是陪着当今皇上参拜太白金星来的，那个威严呀，能吓死人！”刘六绘声绘色地说着。

“你见过公主吗？”

“小人哪有这个福气呀，公主每次来之前都有公人、差役清理前后，闲杂人等一律被赶得远远的。这没人的时候我能进来，公主一来我连大门口都不能进。”

刘六正和李白说话间，大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小伙子，左手拎着一个瓦罐，右手提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原来是刘六的儿子送饭来了。刘六打开包裹，取出热馍，把稀饭倒在碗里，对李白说：“庄户人家，粗茶淡饭，公子不要嫌弃。”

李白微微一笑说：“老丈哪里话来？”

看到儿子的背影，刘六感慨地说：“多亏朝廷前几年废除了府兵制，实行了募兵制，才是我的儿子回到家里，不然的话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他。我们村子好几个年轻人都因此回来了，家里的人才有了指望。”

刘六告辞也回家吃饭去了，李白吃着用麦仁熬成的稀饭，嚼着黄瓜菜觉着爽口。想着刚才刘六的一番话，他由此联想到老丞相张说，是他主张改正府兵制，力主募兵制，才是千千万万的农民回到了家园，挽救了很多的家庭。

李白放下了碗，浑身感到一阵的燥热，他走到右厢房廊檐下，看到窗户上灰尘封积，门上都牵着蜘蛛网，玉真公主果真很长时间没有来过这里。这时他回想起驸马张垍给他的那一番介绍，说玉真公主信奉道教，嫌城里繁闹，经常来这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住不了几天，又嫌山居寂寞，就要找些志同道合的人聊聊天，这谈话的内容，一是老庄，二是诗歌，这不正是李兄你的强项吗？张垍满脸是笑，拍着李白的肩膀说：“只要我姑一高兴，即日奏明圣上，你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如果走卿相举荐之路，程序繁多，至少还需等待一年半载的，这可是真真正正地‘终南捷径’呀！”临别时，又亲自前来送行，并附耳叮咛勿对别人道及，显得对他的特别照顾。

“这是‘终南捷径’吗？”李白在心里自问了一句，他感到了一丝的疑虑。他此时又想起《孟子》里的一段话：“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既为“捷径“，必为常人所不行！管它呢，既来之则安之，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李白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坚守”，坚决不能因为自己的细小疏忽，而贻误了千载难逢的机遇，他要下决心在这里等，要以非常的虔诚等待着玉真公主的驾临。

他决定食菖蒲、练剑术、修身养性，更是自己显得仙风道骨、神游八极之表。他叫来刘六，对他细说了一下菖蒲这种草本植物的枝叶外形，老汉出去了半晌时间，拿回来一小捆好几样的植物，李白仔细一看，里面没有自己所需要的菖蒲，刘六苦笑着对李白说：“公子有所不知，一月以来天气大旱，不少的花草不是被旱死，也是干个半死，这近处是找不到的。”

李白晨起习剑，上午读《道德经》，下午读《庄子》，晚上打坐，这样过了三四天，心浮气躁。刘六送饭也不比以前准时了，看到李白这个阵势，就问道：“公子还要等吗？”李白点点头，刘六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今天的晚饭送的早，刘六身后走着一个小男孩，看到李白后躲在了刘六的身后，刘六对李白说：“这是我的孙子，他妈和他叔父到地里浇地去了，他就跟着我来了。”

李白一吃饭，那小孩吓得直往外跑，刘六赶紧追上去拉住他，那小孩不敢正视李白，紧紧抱住爷爷的腿。刘六叹了一口气，李白问道：“老丈有何不快，能否说来？”

刘六取下嘴里的烟锅说：“不怕公子笑话，我家已经四辈子人不识字了，孙子这代再不读点书的话，就五辈子人了。我们这里有句话‘三辈不读书，就是一窝猪’。家里穷，请不起先生，唉！”

“这有何难，只要你愿意，我来教你孙子读书识字。”

“使不得，使不得的，我们庄户人家怎好劳公子大驾呢！”

“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我做个伴儿。”

“那这学费……”

“谈啥学费，你每日三餐给我送来，不是也没有和我说钱吗！”

李白觉得自己五岁诵六甲﹙2﹚，十岁观百家﹙3﹚，其实不好，对一个没有一点文化熏染的农家孩童，还是从《千字文》作为最初的启蒙教材比较好。因为《千字文》精思巧构，知识丰瞻，音韵谐美，宜蒙童记诵。

刘六心里十分感激，他和楼观台的道人比较熟，从哪里找来了了一些笔墨纸砚和一本《千字文》，第二天就领着孙子来了。李白仔细看着这个孩子，个头不小了，但说话还有一点儿含混，在行过拜师礼后，李白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刘六答道：“叫，叫‘狗蛋儿’！庄稼汉不会取名，娃属狗，就叫了这个名字。公子你给娃取个大号吧！”

李白想到久旱未雨，农人盼雨望眼欲穿，万千植物几近干枯，等待着雨水的滋润，他便取《礼记·礼器》：“是故天时雨泽，君子达亹亹焉”中的“雨泽”二字，作为刘六孙子的名字，刘六听完李白的介绍后，不住地点头称好。

望着刘雨泽后脑勺上的小辫子，李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远在安陆的儿子明月奴，自己离家的时候他还不会下地走路，这会儿差不多能走了吧!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刘雨泽的读书声把他从想象中拉回到了现实，他便正襟危坐，开始一句一句的讲解。

李白上午教刘雨泽背诵，下午指导临帖习字，日子过得不算寂寞。四天后的后半下午，刘六和儿子汗流浃背的来到观里，刘六的儿子背着一小捆植物，李白一看多少有点象他在岷山和东岩子食过的菖蒲，他仔细一闻果然香气扑鼻，这就是他前几天叫刘六找的那种神奇的草本植物，他坚信：吃了菖蒲，十天可以消食，两个月不得冷疾，三个月百病痊愈，四年精神有余，五年骨髓充满，六年面色光泽、犹如童子，七年白发变黑。

李白心中大喜，口中连连道谢，刘六赶忙说：“不用谢，不用谢，公子是贵人，我们这些小民能为公子做点事就感到脸上有光。”原来这是刘六和儿子走了近二十里的山路，在一个山涧的小溪边找到的。

送走刘六家三人，李白转到后院，欲将这些菖蒲摘洗干净，推开了一座小屋的门，这是刘六告诉他这里的厨房，进门一看，地上长满了苔藓，锅台上、案板上的缝隙间也透出细细的苔藓。李白的心霎时也是一片荒芜，难道张垍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是有意的，还是善意而为？

当天夜里，雷声隆隆，风雨大作，李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他李太白素怀“济苍生”、“安黎元”宏大志向，少读经书，二十岁出游成都，开元十二年离开故土踏上了寻梦之路，期间广结文学雅士，颇得善缘，幸得好友胡紫阳和马正公的撮合，娶了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就算在安陆安了家 。夫人许氏才貌双全，性格贤淑，只是身体欠佳，岳丈许员为人厚道，对自己也是瞩望甚殷，给了女儿大批的陪奁，在白兆山桃花岩自己读书写诗、喝酒，日子过的甚为舒畅。只是小人作梗，当地官员对自己的荐举三次落空，岳父看他壮志难酬，想起在京城担任光禄卿的本家侄孙许辅乾，便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许辅乾能举荐自己，让他进入仕途。可许辅乾是专管皇上膳食的官员，举贤任能不是他的职责，才将自个儿推荐到了丞相张说跟前。此时他又想起了和自己同庚的王维，他精通音乐，善于弹奏，因此而认识了歧王，歧王又把这个王维引荐给他的姑姑安乐公主，安乐公主听完王维的演奏后非常赏识，第二年即开元九年，二十一岁的王维就登了进士第。别人能走通的路，我李白为何走不通，我还要比他王维走的更顺畅，走出真真正正的“终南捷径”!

秋雨淅沥，时下时停，道路泥泞不堪，李白难出别馆一步。多亏刘六一家，供着他的饭食，喂养着他的马。好几天刘六都没有送孙儿雨泽来了，而且李白发觉刘六送饭从每日三顿到两顿，直至一日一顿，而且饭越来越稀，量越来越少。李白肚中饥饿，看到刘六穿着泥屐﹙4﹚，挺着腰进了门，吃了饭问其原因，刘六面露难色，低着头说道：“不怕公子笑话，连着两年地里欠收，加之这楼观台官家修建太多，当地百姓的徭役摊派就多，小的家本来吃的就不够，又添了公子和那匹马，因而就接连不上了。我说的都是实情，公子多多见谅。”

李白心想自己已经吃了人家一月左右的饭了，还没有给过人家一文钱，难怪这样，就拿出二百个开元通宝递给刘六，让刘六到集镇上买些粮食，刘六面露愧色接住了。李白问起他孙儿为啥这几天不来学习，刘六又低下了头，长出了一口气说：“公子教我孙子识字不要学费，我们连公子的饭都管不起，那还有脸面再烦劳公子。”

李白摇着手说：“不碍事，不碍事儿的，你就叫雨泽来吧！”

李白为了使自己能静下心来，每天晚上口诵、笔录《道德经》，然后打坐半个多时辰。天气开始放晴了，李白的情绪也好多了，他断言，路一好走长安一定会来人的。

刘六今天有些反常，李白吃完饭后一直蹲在那里抽闷烟，李白就问道：“老丈，何故这样？”

刘六赶快去掉嘴上的烟锅，站起来说：“小的有点事想让公子帮个忙，只是觉着拗口，不好开口。”在李白的鼓动下，刘六说出了让李白帮他办的事情。

原来刘六的大儿子六年前戍边未归，经打听才知道是和突厥作战时牺牲在外边，听到儿子死去的噩耗，他的母亲痛不欲生，旧病因无钱医治又添新疾，不久也撒手西去了。他的大儿媳妇勤快泼辣、人长得也耐看，已经守寡三年多了，刘六不想叫大儿媳妇另嫁他人，预将二儿子和大儿媳妇结亲，只是他不好开这个口，经过再三考虑，他想请李白出面做一做大儿媳妇的工作。

刘六说出他们的年龄，上下只差两岁，李白掐指一算两个人属相也合得来，就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刘六没有领孙子来上学，引着儿媳妇来到别馆，其借口是给客官缝补披风和几件衣服。李白吃完刘六送来的饭菜，刘六提着瓦罐出去了，李白仔细打量了这个女子，确实如刘六前面所言，人长得精神，模样也受看，便问起一些家常事。刘六的儿媳妇告诉他，她的名字叫田杏儿，李白一笑说，这个名字还很有诗意的。田杏儿告诉他这是因为生她的那年，她家里院子有一株老杏树好几年都不结果子，那年却例外地叶茂花繁，母亲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通过和李白的一番拉话，田杏儿紧张的心情有所缓解，李白就单刀直入地提起了她和小叔子结亲的事，田杏儿低着头想了一下，才对李白说，她丈夫死的那会儿，她就发誓等丈夫过了三年再考虑自己的出路，如今已经过了三年，她却犹豫起来，走了吧，这一家祖孙三代咋办，儿子年龄还小，况且公公婆婆对她很好，如同亲生，她割舍不下；不走吧，自己过得也很恓惶，不知咋弄才好，李白好生说和，最后田杏儿含羞地答应了。

八月十五这天，刘六做了两桌子饭菜，特地邀请李白到家里参加田杏儿和他二儿子的婚礼，李白害怕因此误了大事，刘六便道：“公子不必害怕，公主要来这里，定会先派人前来找我。”李白心想也是，就来到刘六的家里。

刘六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四合院，虽是瓦房显得陈旧，和玉真公主别馆比较那真是天壤之别。几个亲戚和左邻右舍的乡党看到李白来了都站立来唱诺，李白也以礼相还。大家落座后，刘六便叫过自己的二儿子来见李白，小伙子长得五大三粗，见着李白显得很腼腆，当他得知小伙子名唤“牛娃”时，李白哑然一笑对刘六说：“今天是你儿子大喜之日，我就斗胆给他取个大名吧！”刘六满脸堆笑满口应承。

李白沉吟了一下：“那就取‘天随人愿’的前两个字，叫‘刘天随’吧！”众人都称好。李白在心里默默地祷告，愿上苍也眷顾一下自己，随了他的心愿吧！

李白不敢贪杯，也不敢久留，唯恐玉真公主突然来了自己错过机会，匆匆赶回别馆。

持续半个多月的霪雨终于过去了，道上差不多可以走人了，李白仍然没有见到玉真公主的面，长安也没有一点消息过来，李白盘桓屋内，反思整个过程，推测在那个环节上可能出了问题。莫非老丞相重病在身，驸马张垍没顾得告诉玉真公主？不对呀，这么长的时间了，他不可能抽不出时间的；莫非张垍没找着公主？一种可能是玉真公主这段时间就没有在长安，住在其它的地方，他知道玉真公主有好几个别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张垍已经说给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不愿意见自己，或者在考验自己的恒心和虔诚；莫非是张垍压根儿就不想推荐自己，故意把自己晾在这儿？如果这种可能性存在，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那答案就只有一条，就是“嫉贤妒能”，害怕自己抢占了他的风头，他在安陆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三国志》有云：“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想到这里，李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一片冰凉。

又过了两天，长安依然没有一点消息，此时已经是秋风萧瑟，早晚已经是凉气袭人，李白如坐针毡，他便写了一首诗，提醒一下张垍，于是提起笔来写到：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诗的前面描写了别馆的苦雨之境，诗的后面抒发了怀才不遇之情，“吟咏”二句，对张说父子已有微词，“弹剑”一词是引用了一个了典故。春秋战国的时候的孟尝君，喜欢招致天下名士，养了三千门客。这三千门客里边有等级，有高级门客，有中级门客，有低级门客。当时有个叫做“冯谖”的人，拿了把破剑、穿的破破烂烂的来投奔这个孟尝君。孟尝君一看，让他做了下等门客，结果冯谖抱着这把破剑，弹着那个破剑唱歌，说嫌没有肉吃，有关人士反映给孟尝君，孟尝君心想，他要肉吃说明他还有点本事，便给他肉吃；吃肉没几天，这个冯谖又弹宝剑说，嫌出门没有车马，孟尝君又满足了他的要求；时隔不久，冯谖第三次又弹，说没有人奉养家中的老母亲，孟尝君一听，这个人肯定有奇才，所以用了一笔钱把他的老母亲给安置好了。后来冯谖在孟尝君在最关键的时刻帮了他很大的忙，以狡兔三窟的做法让孟尝君重新获得了齐王的信任，为相数十年而相安无事。“弹剑”二句明显表示对张垍的不满。李白觉得言犹未尽，又写了第二首诗，诗的最后还借刘穆之的故事讽刺张二公子。刘穆之原来是“丹徒布衣”，家贫又好酒食，常到妻子江氏娘家打秋风。一次，岳丈家江氏兄弟大宴宾客，嫌刘穆之丢人现眼，媳妇叫他别去，刘穆之偏偏却去了，酒足饭饱了，还要嚼嚼槟榔。江氏兄弟挖苦他：“槟榔是消食的，你像饿鬼，要槟榔干啥？”后来，刘穆之当了官，让媳妇叫来江氏兄弟，媳妇怕得直哀告。刘穆之还是想办法把江氏兄弟请来好生招待，饭毕，叫厨子用黄金盘盛了一斛槟榔，请江氏兄弟食用，江氏兄弟惭愧的无地自容。他显然想告诉张二公子，有朝一日，我也会这样报答你的，就把诗题为《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预打发刘天随送往长安长乐坊张说丞相府，刘六怕小儿子误了公子的大事，就派自己的二侄子一同前往。

三天后刘天随和他的堂哥回来了，他们按照李白的吩咐将诗稿交到了丞相府，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李佳天。李佳天告诉他们，他和张山河回去后将这里的一切如实禀报驸马爷，驸马爷只交代他们不许对其他人说这件事，其它的话一句也没说，他们也不敢问。

李白方才明白，这个张二公子压根就没有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那种笑容可掬的神态很可能是装出来的，俗话说，装的不像、磨的不亮，依自己之眼光，看这位张垍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可能也有不被外人知道的难处，干脆再等等吧，他又想到了刚来这里时自己立下的规矩——“坚守”。

李白还坚守了十几天，此时已经是树叶飘零的暮秋，李白身着单衣，从里到外瑟瑟发抖。他不甘心，调整好了心情，写了一首《玉真仙人祠》：“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李白把诗稿交给刘六，叮咛他倘若公主再来这里时，务必将诗稿放在公主能看到的地方。

第二天李白收拾好行囊，刘六牵着马一起往西走去。李白看到路边的田里，自己来的时候玉米才长到膝盖高，如今已经成熟收获了，想想自己，受人愚弄，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两手空空，心里一片凄凉，涌动着一股愤懑。他们走了五六里路，来到了位于就峪口的玉真祠，刘六上前叩门。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一个女道童，刘六与之交涉后，李白走了进去，只见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道姑正在正殿门口的桌子上抄写《道德经》，蝇头小楷，煞是认真。李白与之攀谈，方知此人原是相王府的侍女，德妃惨遭杀害后，她一直负责照顾玉真公主的生活，如今年岁也大了，身体也不好，公主就让她来到这里养老。李白向道姑借来笔研，在正殿的侧墙上题写了《玉真仙人词》。之后，谢过道姑，揖别刘六，策马向长安走去。

注：

(1)璇台玉树、宝象珍龛——语出《旧唐书·辛替否传》：“臣闻出家修道者……何必璇臺玉树，寳像珍龕，使人困穷，然后为道哉！”

(2)六家——指“甲子，乙丑、丙寅～”六十干支。

(3)百家——是指春秋战国时儒、法、道、墨等诸子百家的著作。十岁观百家，是说十岁开始读诸子百家的著作。

(4)泥屐——泥屐子亦称“泥鸡子”。木头做的，其形状像是个小板凳，也像汉字的“工”字，高度一般在两三寸左右的，是农村人下雨、下雪时，绑在脚下，用来踏泥、走泥泞土路的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