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啼明

小满以后的几个黎明，我在朦胧之中被窗外的黄鹂鸟的鸣叫声拂去睡意，这种既熟悉又久违的声情都会使我回顾旧事，沉思良久。

这种羽色鲜黄，给人一种温顺感觉的候鸟，显得十分的养眼，每年到了夏收前就会如约而至。我原先老屋周围的树木很多，自然就成了鸟们的乐园。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黄瓜咯”(即黄鹂鸟)是个神鸟，它是老天爷派来催促人们早早起来割麦子的，它那个叫声就是“算黄，算割”，就是叫人一边黄一边收割，不要等麦子全部黄了再下手，那时就会因为收割不及时坏在地里。此后，我果然听那黄鸟的啼叫就是真真正正的“算黄算割、算黄算割”。那年头，初夏之时我经常听到“‘黄瓜咯’都叫了，赶紧点！”的提醒和督促声，人们便开始了夏收前的准备工作，收拾农具，割菜籽，拾掇打麦场。进入“三夏”(即夏收、夏管、夏种)后，每当清晨几乎从家家户户都能传出“‘黄瓜咯’都叫，还不赶紧起来！”的吆喝声。

中唐著名诗人白居易曾经担任过周至县县尉一职，于元和二年（807）写了一首著名的《观刈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白居易不愧是一位最擅长写叙事诗的艺术巨匠，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却把割麦者与拾麦者在夏收时那种辛勤劳碌而又痛苦的生活情景，描写得生动真切，历历如画。不仅写了事，而且写了心，包括作者本人的心和劳动人民的心。诗人的心弦显然是被耳闻目睹的悲惨景象振动了、颤栗了，所以才提起笔来直歌其事，在字里行间都充满对劳动者的同情和怜悯。

对于诗人笔下的劳动场景我是身临其境的，生产队时期割麦子的场面确实有些壮观，几十个壮男一字长蛇排开，后面跟着前面，既不能快也不能慢。一天下来那个腰就像坏了一样，有些家还不能让这些小伙子吃饱吃好，那时候生产队的人均口粮大都一百来斤，我家所在的生产队好几年小麦的人均口粮都是七十来斤。家中的妇女站在路边都候着生产队运完麦捆再用耙子耙后拾麦子，只要队长一声放行你追我赶，不少妇女的手都被麦茬扎破了，但依然流着血继续拾。那年月粮食金贵，大多数农户家里不够吃，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个别家庭就没有谷物下锅了，生产队为此都要种一点大麦、青稞之类的早熟品种，好来接济这些无粮户。在那个标准的农业社会时代，全社会重视夏收工作，中小学都要放夏、秋忙假，机关单位也要组织人力支援“三夏”，各媒体都会开辟专栏宣传报道夏收，那时节自上而下的口号是：“龙口夺食，颗粒归仓”。

实行了农业生产责任制后放开了广大农人的手脚，那种大兵团式的夏收场面被那家庭式的小团体所替代，真可谓是全民皆兵，老老少老齐参战，只要是能动的人都有各自的活计。在那段时光里，我除了上班外还要协助内人忙活田里的事，依稀记得是我大儿子鹏鹤五岁(虚龄)的时候，大清早我们就去稻田里插秧去了(家里有我母亲看孩子和做饭)，孩子看到那天天气好，一个人来到离家约一华里的打麦场，用幼小的身体将一个个麦捆摆到场面上，以便我们回来再摊好。

碾麦子可是费力的活，天热还怕天变，我们家只有我们两个劳力，挑麦草摞积上面没人踩不行，在鹏鹤虚龄六岁那年，妻子给孩子买了一个小草帽和小铁叉，我俩在下面挑麦草孩子在上面摞。刚碾出的麦子是湿的，晚上我们将刚扬出的麦子转到别人家暂时不用的打麦场上好明天晾晒，那知道后半夜老天爷却变了脸，我们赶紧将麦子分别装进蛇皮袋，田刚麻亮我俩就用架子车往家里运，还有一回的时候雨下大了，鹏鹤用彩条布苫好麦袋子，用手紧紧地摁住怕风吹起，一边哭一边哽咽哭道：“我家的麦子淋湿了，我家的麦子淋湿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队长的一位邻村老人，临下世之前让儿子将他搀扶到院子中间，仰头对着上天说，我再也不看你的脸色了！老队长的临终之言道出了千百年来种田人的无限心酸。

随着收割机的大量出现和农业生产布局的调整，那种全民动员式的“三夏”已经消失了，很多农具已经退出了农业生产。伴随着国家惠农政策的不断出台，农村的灌溉设施、交通条件和机械化程度得到了根本性的提高，农村人基本上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耕作，也有了体面的生活。

几十年过去了，那种火热的劳动，那种令人畏惧的繁重只会出现在回忆中，偶或和小区里几个年龄相仿者的闲谈中。我们有幸享受工业社会带来的物质丰富和经济发达，分享着闲适的生活和平静的时光，应该感恩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感谢党和政府的英明领导。

黄鹂声声，它不再是催人早起劳作的号角，而是提醒众人早早起来享用良辰美景、清风安和的晨曲。“黄瓜咯”它不仅是一种漂亮的益鸟，也是社会进步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