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晨曦从单位退休后回到了祖居的村上,村上人知道他是个文化人,个别有些文化素养的人还知道他在报纸上多次发表过文章,出过书,曾经是某行政单位的笔杆子,就有人找他写个申请、填个表格。他虽然在外面工作了多半辈子,但由于能力有限没能给乡邻们办过大事,多多少少有点歉疚,想借此给自己些心理安慰,因此是有求必应。
村子里有个“黄四婆”的老人,前些年她唯一的儿子眼部受伤失去了劳动能力,儿媳妇带着孙女也不知了去向,可以说这家是全村最困难的家庭,可就是不能作为贫困户享受国家的照顾。郑晨曦弄清了实际情况后,主动替黄四婆写了一封贫困户申请书,他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领导:
您好!
我叫王女女,村上人都因我丈夫排行四,叫我“黄四婆”,现年74岁,长期患病在床,没有一点劳动能力,吃药诊治已花去家中所有积蓄,至今已欠下数万元的债务,平日家庭正常生活已受影响。多亏几家亲戚尚念一丝血统之情,邻里且念点点旧恩,常常伸出援手,使我母子暂且有衣暖身,有饭糊口,勉强度日。但终不知何时能苦尽甘来,亲身感受天伦之乐。
家中无劳动力,膝下尚有一子,几年前意外致眼内伤,确诊为四级伤残,行动起居尚且受到影响,还需别人照料,再加上我重病在床,根本无能照顾家中所有一切,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开船又遇顶头风”。回想昔日全家老小其乐融融,看今天家人飘零、难以为继,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但生活不能自理的儿子咋办,我又犹豫了,在痛苦之中煎熬着,求死不能,求生不易。
正在万般无奈之时,我听说我家的这种情况可以向政府申请贫困补助,党和政府能解我家于倒悬之中,我很常高兴,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看到了一线黎明的曙光,于是商量之后,我母子二人特向政府申请贫困户困难补助,以便叫我们母子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万望人民政府能给我们解决生活危机,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跪谢!
此致
敬礼!
申请人:王女女
郑晨曦拿着这个申请书找到村长,村长开头问了一句,“你和黄四婆家是啥关系?”郑晨曦告诉他没有亲戚类的任何关系,如果说有的话就是乡里乡亲的关系,看了半天,村长苦笑着说:“你个挨毬的,你不看这时不时、晌不晌的,今年的贫困户早就批了下来,明年的还没到时候,叫我说,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那家人不记人的好处。”
郑晨曦又找到村上的支部书记钟期勖,这是位五十几岁的老村干部,他沉吟了片刻,面露难色,郑晨曦对他说,如果村上有难处,他可以找乡上、找民政局解决。书记惨笑了一下说,“好我的先人(郑晨曦在村上的辈分比书记高一辈),您在外头认识的人多,这不是变相的告我们的黑状嘛!黄四婆家的情况支部和村委会都知道,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报上贫困户,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您把申请放到我这儿,下一批我们就把黄四婆家做第一个考虑的对象,至于她家目前的困难,我可以另想办法解决。”
两个月后,黄四婆家第一次拿到了贫困户补助金。这天晚上,村支书的一位本家叔叔钟良娃找到郑晨曦家。这位钟良娃和郑晨曦是小学时的同学,到了五年级钟良娃就不念书了。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钟良娃突然拉下脸来说:“老同学,我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您老人家,你在位的时候我没有找过你帮过忙,你回来后咋就和我过不去呀?”
郑晨曦听后一头的雾水,细问详情,方才知道,是村上拿了钟良娃的贫困户给了黄四婆,郑晨曦急忙解释,钟良娃半信半疑地走了。
隔了一天,钟良娃拿着三张白纸找到郑晨曦,要郑晨曦也替他写一份低保户申请。郑晨曦笑着说:“不是我不给老同学写,你家里住着三间楼房,有摩托车、电动车、机动三轮,好几亩果园年收入好几万,儿子在县城又有商铺,你都奔了小康那还有贫困,你让老同学咋给你写呀!”
“这你说的就不对了,咱村上比我有钱的人多得是,凡是和书记、村长能沾上边的那个没有得到好处,不是贫困户,就是吃低保,要么就是灾后重建国家的援建户,这些都没有沾上的有的是多占有了庄基地,上面也没有手续,村上睁只眼闭只眼,有的是在村上包了集体的工程,花一个钱说三个钱,发了大家伙的洋财。就说勖娃(即钟期勖,村上的现任支部书记),他家原来的成分不好,后来取了成分,他从副村长一步步干起,那一回不是我们这些户族的人给他抡胳膊、拉选票,不是我们这些姓钟的给他撑台口,他还想当上书记?我们这样图个啥,不就是为了得些好处嘛!”
“老伙计,低保户是有标准的,你让我给你怎样写?”
“你就说我是高血压、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我老婆是糖尿病不能下地干活。”
“这样说你不怕晦气吗”
“咱一个土农民,信命不怨天,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只要能拿到钱,就不管毬这些,你只管写就行了。”
送走钟良娃以后,郑晨曦心里沉甸甸的,他现在确信了,金钱的魔力足可以让一个人心灵扭曲的。
钟良娃的低保户申请还没有写好,又一个村民找到郑晨曦的家里,要郑晨曦替他拟一份贫困户申请。这个人叫许子道,年长郑晨曦三岁,郑晨曦应叫他哥。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女儿在香港,二儿子在深圳,是这个村子出大学生最多的一个家庭,也是最有发展后劲的一个家,难道说他也有生活不下去的困难吗?
看到郑晨曦一脸的疑惑,许子道开口说道:“不瞒兄弟你说,哥不缺那几个钱,主要是看着不顺眼,国家实行粮食直补,从书记、村长到小组长,那个名下不是几十亩地,有的竟达近百亩地,比过去的地主的地还多,套取公家的钱。我种了三亩多地,但却给我上报了一亩多地,我找他们,他们说你家里在外头挣钱的人一大堆还在乎那几个钱,等明年给你更正过来。你看这村上,有头有脸的人,不是贫困户就是吃低保,像我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倒没了面子,弄得你嫂子成天在屋里嘟囔我没本事,你看气人不气人!”
“你的申请村上能同意吗?”我问道。
“他敢不批,我就找到乡上,乡上不行我就到县上告他们,揭开他们的黑幕!”
郑晨曦犯了难,许子道这个忙他还是帮不帮?帮吧,这就会得罪村上这一竿子干部,不帮吧,他怎样对许子道说呢?就在郑晨曦苦无良策的时候,他的家里这天从上午到晚上来了好几拨人,这叫郑晨曦和老伴儿有些应接不暇,来的清一色的都是女人,有中年的、有青年的,她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请郑晨曦分别替她们写贫困户或者低保户申请书,郑晨曦和其中两位年轻的媳妇交谈的比较多,印象比较深。其中一位唤郑晨曦叫“叔”,手上戴着金戒指、耳朵上挂着金耳环,发髻高挽,一副城里人的打扮,她给郑晨曦的理由是:“公家给的钱,不拿白不拿,他村干部的七大姨、八大姑能拿我为啥不能拿?”另一位接近中年的媳妇相对比较文静,脖子上戴着项链,穿着两件套长裙,她自我介绍是郑晨曦本家远房兄弟的媳妇,她对郑晨曦说:“村上真正缺那几个钱花的人家并不多,真正可怜的人却往往拿不到这个钱。当然这些贫困家庭中有多数是好逸恶劳、吃喝嫖赌、不走正道导致的,群众对这些人不怎么同情,认为对他们好就等于鼓励好吃懒做、鼓励胡弄的人,干部就是利用了群众的这种情绪,把上头对困难社员的照顾当成了他们手中的特权,直接导致了村民认识上的混乱。”
那些人走后,郑晨曦和老伴坐在沙发上发了愁,他们不堪其扰不说,为将要陷进村上的是非漩涡而担心,正在这个时候,住在郑晨曦家斜对门的段秀业推门进来了。
这个段秀业是村上的副村长,曾经是郑晨曦在乡里教书时的学生,两家交情一直不错,他是接受了书记交给的任务前来的。段秀业关切地问了近来的郑晨曦生活状况,郑晨曦也借此把自己的疑虑地讲了出来,段秀业抽了几口烟,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然后说道:“好我的叔哩,农村这干部实在难当呀!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辛苦了一年年到头来拿到手上的工资不到四千元,平均到每个月才三百多块钱,如今打一天零工最少也挣个七、八十元,为了鼓励村组干部能一心一意地搞好工作,只好在粮食直补上钻洞洞,就给村组干部按照工作量适当的多报点面积,这个事镇上是清楚的,也默认了各村的做法。但群众不理解,闹得我们很被动。”
郑晨曦知道民治民难的道理,听了段秀业的讲述后,加深了对村干部的理解,如今的大道理讲不通了,什么信念呀、理想呀,在这些普通人面前没有几人愿意听,只有极少数的人还有一份孤独的坚持。站在这些村干部的立场上来考虑,他们不为点什么,能有几人乐意自找麻烦?他心里清楚,这十几份贫困户和低保申请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一旦他写成了之后就会变成炮筒子,随时有引爆村民和村干部之间矛盾的可能,他写不好,不写也不好,他想跳出这个两难选择,找出一快坡地,也好借坡下驴。这时段秀业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找个借口出去一段时间,等避过这段风头后再回来。
连夜晚老伴帮着郑晨曦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大早郑晨曦就出了村庄,有几个早起的人问他去干什么,他回答道,单位里有点急事,是他过去经手过,去帮忙处理一下。
郑晨曦在省城的儿子家里住了二十几天,儿子、儿媳忙着上班,白天他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憋闷的慌。村子里的状况一直困扰着他,如果说这是社会转型期的必然阵痛,但他认为这样的社会形态、这样的公民素质,再丰富的物质基础也不可能建成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他试图寻找一副灵丹妙药,苦思了几日也没有满意的办法,他只好放下。这个时候,段秀业给他打来了电话,问候了他近来的生活情况,希望他能尽快回来给村上帮一个忙,他细问具体,段秀业卖关子没告诉他实情。他打电话问老婆,老婆告诉他,村上这几天风平浪静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
郑晨曦回到家里,刚休息了一会儿,段秀业拿着一份文件就找过来,郑晨曦拿上文件一看,是乡党委、乡政府转发县委、县政府的文件,题目是《关于开展政德建设先进村和先进人物评比表彰的通知》,要郑晨曦替村上写一份申报材料,郑晨曦说:“村上不是有干部经常写材料的嘛,再说我对村上的情况不怎么熟悉,恐怕要耽误事的。”
段秀业说:“好我的叔哩,咱们那会计过去一直凑合着写,知道写上去也没人看,只要完成了任务就行了。村上虽然高中毕业的学生不少,在家的几个都写不了。这回和以往不一样,评上先进的村子县上、镇上合起来要奖励三到五万元,直接关系到村干部下一步的工资定级,所以支部和村委会经过研究想请您辛苦一回把这件大事做了,书记说了,只要能评上您的好处村上不会忘记的。村长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叫我来说这个事儿,知道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您都会给学生这个面子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郑晨曦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浏览了一遍手上的文件,看到评选先进村的五个类型的要求,从他看到和掌握到的情况来说,他们这个村没有一个能够格的,这让他怎么写?他把疑虑提出来,段秀业拨通了书记的电话,钟期勖是从外地参观学习的地方回过来的,他告诉段秀业,叫郑晨曦按照文件的要求,拟好题目和大小标题,等他回来后坐在一起再装内容。
郑晨曦依着葫芦画瓢,就根据《通知》的精神提纲挈领式写了几条交给了段秀业,还就每个部分的写作要点告诉给了段秀业。四天后,郑晨曦被叫到段秀业的家里,会计将手中的文稿递到郑晨曦的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叫您这个大文人笑欢了,我只念了个小学,没读过多少书,也是打着鸭子上架,胡毬凑合。这是我根据其他地方的先进材料,包括让我小儿子从网上下载的两家先进村的交流材料照猫画虎弄成的,最后还要您把把关。”
郑晨曦拿过稿子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儿是哪儿呀,几乎大多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和现实状况大相径庭,这样的材料怎么能拿的出手,不丢人才怪咧!段秀业看到郑晨曦没言语,他开了口:“农村不比你们机关,干啥事儿都讲究规矩,现在农村这些干部大多数情况下都讲究运作,那些文字性的东西只是个样子而已。麻烦您看后再给改一改。”
郑晨曦不好再说什么,回到家里将稿子上那些比较扎眼的句子或者词语有的干脆删掉,有的换掉词语,顺了顺语句,在开头和结尾加了几句时兴、带有升华主题的句子,然后交给了段秀业。
一个多月后,段秀业笑吟吟地告诉郑晨曦,他们村被评为了县上的农业发展先进村,书记、村长和他也评上了先进个人,书记、村长到县上参加表彰会去了,回来后再和您坐坐,当面表示感谢。郑晨曦心里疑惑,嘴上却说:“这回弄得好,还评上了。”
“好我的叔哩,这回没把书记的腿跑断,花了近万元上下打点,才有了这个结果。现在这社会就这样,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中规中矩的气死。”段秀业感慨地说。
夏去秋来,郑晨曦在家里看看书、练练毛笔字,打打太极拳,上上网,在自己的博客里写写随笔类的散文,日子过得悠然自得。这天傍晚,史锁银的到来又一次打破了他的平静,让他再次陷入了不安之中。
这个史锁银在小学一到三年级和郑晨曦是同学,后来史锁银念不动书也就干脆不念了,他的养父是个光棍汉,对于史锁银的顽皮也管不了。史锁银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赌博、蒙人、坑人,成了一个地道的“二流子”。他娶不上媳妇,把隔了两家邻居的女儿的肚子搞大了,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智障,女主人是个四川人,史锁银用无赖的手段就和这个小他七岁的女子过活在一起。这个女子名叫阴金娟,按照辈分他应该将史锁银叫爷爷,这段没有人祝福婚姻一度成为史、阴两姓在村上没有面子的诟病。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支持农村发展经济,史锁银不怕事儿、胆子大,他怂恿和他义气相投的哥儿们尚节粮去银行贷款,尚节粮的表哥在银行工作,还是个什么主任,史锁银就在他的承包地里用砖圈了围墙,做出了办一个养猪场的阵势,从银行里贷出了十三万元。史锁银拿了十万元,给了尚节粮三万元。时间不长,尚节粮在赌场发生冲突时被人一刀致命,而银行的贷款全部是以尚节粮的名字做的手续,银行的工作人员找史锁银收贷,史锁银什么也不承认,银行的人也无可奈何,反正这是国家的钱,认真了自己也得不到多少好处,也就挂在那儿了事。史锁银用这个钱盖了村上当时最高档的五间大瓦房,还买了一台大拖拉机,农忙时碾场、犁地,农闲时跑运输,史锁银雇了个司机,自己当起了老板。史锁银因此在村子里的地位迅速提高,他那满嘴的脏话、见了女人就打情骂俏的流氓习气也被不少的人所接受,鲜有人再去计较。史锁银过去的绰号“狗锁”很少有人叫了,当面叫“叔”的,叫“爷”的人多了。阴金娟也一改过去羞于见人的习惯,经常穿着花哨的站在街道口喜笑颜开。
史锁银的养父害怕自己养不活这个儿子,就听从了一位算命先生的建议,一前一后给史锁银拜了两位干妈。其中一位干妈家薛,这位薛干妈的长孙薛文蟠从小顽皮,打架斗殴,最后被送进了少管所,在省城西郊园林处工作的父亲患上了肝癌去世了,母亲也跟着其中的一个情夫的去了南方,薛文蟠出来后无着无落,为了生存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当了工人。两年后这家主人觉着自己的年岁大了,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就将这个收购站转包给了薛文蟠。薛文蟠接手后生意立即就火爆了起来,在扩大规模的同时,薛文蟠又承包了两个商店,在旧城改造的过程中,薛文蟠又搞起了房地产,一下子跃入了富人的门槛。有钱后的薛文蟠没有忘记在农村的老家炫耀一回,他先是将他堂弟居住的老屋拆除后盖成公馆式的楼房,另买一处民宅让他堂弟一家居住,然后答应给村上十万元修街道,但有两个条件,一是将村上集体所有的三十亩地承包给他七十年,二是要让他奶奶的干儿子史锁银当村长。村支书钟期勖经过反复筹思,尽管他非常反感史锁银,但还是说服了老村长退下去让出位子,又分别做各村民小组的工作,让史锁银当上了村长。
这天午后,史锁银来到郑晨曦的家里,两个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史锁银就进入了正题,:“哥今天找你,要你给哥帮个忙。”
没等史锁银把话说完,郑晨曦就说:“你怕把门走错了,你一个大村长我能给你帮个啥忙。”
“你咋也攘老同学,咱就是个大老粗,爱说个儿话,叫那些瓜杂种看不起。他们看不起又能咋样,我还不是照样吃好的、喝好的、有时还耍个小姐,如今还当上了村长。哥今天找你,就是叫你给我写一份入党书。”[注 攘——攘人,方言,奚落的意思;儿话——方言,脏话、丑话;瓜杂种——骂人的话,即愚蠢的东西]
郑晨曦有点不可思议,笑着问道:“你咋想起来入党?”
“我原来就看不起那些毬党员,管啥毬共产党、国民党的,可如今不一样了,我总不能一辈子跟在人家书记后头闻屁,不是党员咋能当书记,当不上书记再咋弄都是个二把手,由不得自己。我本来没想到这些,家族里那些人不断地在我耳边嗡嗡这件事,我就来找你来了。”
“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宗旨、纲领吗?”
“咱一个文盲,知道哪些也没毬用。”
“那你咋入党呀?”
“咱农村比不了你们在单位上,大不了花几个钱,请那些党员吃顿饭,送几包烟就搞定了。”
郑晨曦还想往下问,老伴儿不停地给郑晨曦递眼色,最后老伴儿替他应承下了这个活。郑晨曦心里有点不满,但一想到只是写个入党申请书,党员大会能否通过还是个未知数,也就默认了。
第二天的傍晚,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来到郑晨曦的家,此人皮肤黝黑,留着大背头,手里拎着一个长杆烟锅,郑晨曦认得此人,这个人可是本村和邻村大名鼎鼎的钟良坤。这个钟良坤是钟期勖的叔伯叔叔,他的出名一是因为“蛮”,二是因为“横”,有几件事做的特别的“绝”。
生产队原有一座小砖窑,承包给了邻村一位姓廖的人,钟良坤看到砖头的价格翻番地涨,要生产队的队长终止和廖家的合同再承包给他。生产队长不同意,他三天两头找队长的麻烦,一怒之下动手打断了队长的两根肋骨,被派出所刑事拘留,最后还是钟期勖出面从中斡旋,钟良坤才出了监狱。出狱后,钟良坤组织人首先断了砖窑的路,又铰断了电线,逼迫廖家退出,他干起了砖窑。随着砖窑利润的迅速增加,钟良坤建起了轮窑生产线,急需扩大面积,增加取土面,周围几户村民的承包地不愿意给钟良坤,钟良坤不管三七二十,将机子开进了人家的地里,毁坏了即将成熟的庄稼,引起了群众的上访,在上级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下,镇长领着司法、土地方面的干部亲自出面解决,最后让钟良坤赔了钱、罚了款了事。邻村小伙子司南刚在南方打工,认识了广西姑娘赖娟妮,两个人由同居到结婚,他们的两个孩子分别长到四岁、五岁大的时候,在家里照管孩子的赖娟妮为了补贴家用,经人介绍来到钟良坤的窑上,利用孩子上幼儿园上午不回家的空闲时间帮灶做午饭。司南刚在南方依然打工,在一次嫖娼时被公安局抓进了局子,派出所将电话打给了赖娟妮,赖娟妮又气又急,手头没有钱捞丈夫出来,钟良坤看到赖娟妮哭红了眼睛,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赖娟妮吞吞吐吐地说了丈夫出了事儿,钟良坤二话没说就塞给了赖娟妮一万元,赖娟妮就用这一万元保释出了丈夫。那天午饭前钟良坤叫赖娟妮上了他的车,赖娟妮也不敢多问什么,车子在县城一处住宅门口停下了,钟良坤拉着赖娟妮的手进了屋子。钟良坤脱去了上衣和长裤,露出了长长的黑胸毛,他要赖娟妮给他揉腰,赖娟妮面露难色,钟良坤把眼一睁,赖娟妮怯生生地走到跟前,钟良坤叫赖娟妮退了外衣躺在他跟前搓腰,就在赖娟妮迟疑的时候,钟良坤一把拉过来赖娟妮,扯去她的内裤,赖娟妮出自于本能地反抗,钟良坤一巴掌打的赖娟妮不知了南北,就把她摁倒在床上,等赖娟妮意识清醒过来时,钟良坤已经进入了她的体内,等钟良坤蠕动了一会儿时,赖娟妮大脑里只有身上的男人了。从此,赖娟妮不再去做饭了,就住在这栋房子里,她的两个孩子钟良坤就放在了县城一家全托幼儿园,钟良坤还常常要她打扮的漂漂亮亮一起出去吃饭、去省城里办事儿。三个月后,赖娟妮发觉自己怀孕了,钟良坤听后哈哈大笑,抱起赖娟妮就亲嘴。
赖娟妮跟着钟良坤住回到村子外面的一座小洋楼里,钟良坤的原配妻子和两个儿子住在村子中间的老宅里,赖娟妮害怕他老婆前来闹事,钟良坤正儿八经地对她说:“你怀的是我钟某人的种,我料定没人敢动一根头发。你就放心好好养胎,只要你能给我生儿子,五个、十个尽管生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司南刚知道钟良坤霸占了自己的老婆后,火速从南方回到家乡,要和钟良坤算账,钟良坤轻蔑地看着司南刚说:“看你喔熊样,这样好的女人叫你小子白白地糟蹋了,你还有脸来找我!你能给她好房子住吗?你能叫她穿好、吃好吗?我告诉你,你明白点我给你暂时再养几年孩子,再给你些补偿费,你不识趣的话,你的两个孩子我也不管了,一分钱你也甭想拿,打残你我养着你,打死你我掏命价!”
司南刚自知势单力孤,不是这个恶煞的对手,钟期勖指使人从中说和,两个村子的调解人员经过几次协商,最后让钟良坤出了三万元了事。司南刚在家里无法面对众人,又去了南方,借酒浇愁,先是染上了赌博,后又吸上了毒,不知了去向。
在赖娟妮儿子满月那天,钟良坤在村子里大摆筵宴,既有歌舞,还唱大戏。就在赖娟妮生下第二个儿子的前后,钟良坤又干了一件大事儿。
在离村子二里地的镇上,有一家小小的美容理发室,老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陕南女子,长得小巧纤细,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儿,她叫姬英子。钟良坤理了几回发后,对姬英子很是垂涎,以至于有好几回在梦里和姬英子睡在了一起,钟良坤发誓,不将姬英子纳为己有誓不为人。姬英子对门的理发店是本地人开的,姬英子的理发店开张后这家就少有人去了,这家的男人很想将姬英子撵走,常言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姬英子只好忍着。这天这家又说是姬英子将脏水泼到了他家的门前,是坟(坟——使其倒霉的意思)了他家,又吵又闹,这家男人伸手揪住了姬英子的头发就打,钟良坤正好路经此地立即下车,照着那个男人的背后就是一拳,打的那个男人龇牙咧嘴,立刻放下了姬英子,那个男人拿起一个棍子要和钟良坤拼命,钟良坤奋力夺过了棍子,将那个男人打的喊爹叫娘,一怒之下又将那家的理发店的砸了一个稀巴烂,村子里来了好几个人准备抱打不平,其中两个挑头的认识钟良坤不敢轻易上手,就拨打了“110”。
钟良坤花了两万多元摆平此事,才走出了派出所。姬英子心存感激,当天夜里就上了钟良坤的床。从这以后,钟良坤几乎是每天去姬英子的理发店,他告诉周边的人,姬英子已经是他的女人了,谁要再敢欺负她,小心筋断骨折。姬英子的丈夫是个货车司机,他们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面对钟良坤的正反两手,小伙子实属无奈,值得知难而退,钟良坤付给了小伙子三万元的精神补偿费。钟良坤在县城最好的饭店里摆了四十多桌酒席,请了村上有些名望的长辈和平辈,邀请了他认识的一大帮子镇上、县上的干部,正正经经地将姬英子娶进了家门,和赖娟妮一同住在他在村口新盖的五间三层有较高档次的别墅里,他规定,这个家由赖娟妮负责管理,每个月逢一的日子他要和原配的老婆住,其余的单日子他和赖娟妮睡,双日子和姬英子住。
郑晨曦赶忙将钟良坤让进屋内,钟良坤环视了一下屋内,开口言道:“晨哥(父母在世时,为了叫起来顺口,就将郑晨曦叫‘晨晨’)到底是个文化人,你看把这个老屋拾掇的很成样子。”钟良坤坐下后,说了几句家常话就进入了正题,他是请郑晨曦写入党申请书的。钟良坤是个说话爽快的人,他照直说了自己入党的动机,是因为钟期勖不愿意再干了,他钟家自建社来一直在大队上有干部,现在也不能例外,他要顶上去,接替钟期勖当书记,绝不能叫史锁银当书记。如果叫史锁银当上了书记那就是这个村子的耻辱和倒霉的开始。
钟良坤装上一袋烟抽了一口,缓缓地言道:“我这个人名声不太好,骂的人也不少,都怪咱年轻时做了些对不起人的事情,现在慢慢地上了岁数,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也经常筹思自个儿,也想找个机会赎点罪。我这两三年窑上用了十几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咱就没有亏待那些人,得到了县上领导的表扬,还给我发了奖状。咱村子上去年盖菩萨庙没人管,我主动承头,跑路劳神不说,还垫支了一万多元。假如我有可能的话,我想给咱村子也修个水塔、家家拉上自来水,再把村里的街道打成水泥路面,大家出行也方面,晒个粮食也省事儿。”
郑晨曦的直觉告诉自己,钟良坤目前的态度是比较真诚的,他的设想是比较务实的,就顺口答应替他写一份入党申请书。
半个月后的傍晚时分,郑晨曦散步时碰上了耿连忠。这是个比郑晨曦小七八岁中年男子,岁月的沧桑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褶皱,他也是郑晨曦在家乡教书时的学生,高中毕业后回乡当了民办教师,时间不长就入了党,当了本村小学的校长,兼任村党支部的宣传委员。那年经乡党委研究决定,免去了耿连忠的小学校长,担任村上党支部的副书记和他所在村民小组的组长,耿连忠先上任后迅速解决了在推行联产责任制时的遗留问题,村民集体上访的现象立即没有了,受到了上级的重视,提拔他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和乡党委委员。取消了地主、富农成分以后,压抑了多年的钟期勖终于有机会大展身手了,他从副村长干起,几年光景就直逼书记的位子,钟家户族大、抡拳头的人多,钟期勖本人既有能力也有实力,耿连忠是的祖上是外来户,家族小,只好退让,只担任了支部委员,时间不长就主动辞了支部委员,在家里经营了一个电磨子,收入还可以。郑晨曦知道耿连忠人做人正直真诚,办事也公道,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不少的群众对他的评价很不错。两个人谝了几句闲话后,郑晨曦就笑着问他:“面对目前村子种种不良的现象,你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就没有想法?”
耿连忠苦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想法是假的,我时常还想起当年入党时的誓词,觉得自己愧对当年的誓言,可我势单力孤、无能为力呀!也只好远离是非,独善其身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来到郑晨曦的家里,耿连忠接过郑晨曦老婆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说:“现在的农村和过去正好打了个颠倒,那时候的‘好’用如今的眼光看起来就是个‘坏’,那时候的‘坏’就是今个的‘好’。现在的农村干部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干不成的,原因很简单,这些人坚持原则,讲究个人的名声,自己不胡弄也不许别人胡弄,人家跟着你不会得到好处谁还愿意跟你干,你就会成为孤家寡人,工作干不上去上级有意见,下面有人打砸(蛮不讲理、找茬闹事的意思)没人护着你,你窝囊的也就不想干了。而那些人就不一样了,谁还考虑党性、原则,胆子大、不怕事儿,有好处先考虑自己,再考虑周围的人,跟的人自然就多,也显得有本事了。”耿连忠顺便告诉郑晨曦,昨晚上开了支部大会,通过了史锁银、钟良坤的入党申请,这让郑晨曦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了一句:“难道说村上这么些党员就没有人提反对意见?”
耿连忠神情有些凝重,接过郑晨曦的话茬:“有几个人心里面不满意,碍于情面不愿意表现出来,加之钟期勖明里动员,那两个人一会儿一人发一包好烟,一会儿表示请大家到县城里吃饭,谁愿意眼巴巴地得罪那两个人,也就违心地举了手。”耿连忠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现在的支部大会我一般不去参加,去一回就生一回气,没有一点严肃的味儿,就和自由市场差不多,称兄道弟的,我看连电视剧里那些帮会组织都不如,看不出一丁点的先进性。”
“作为支部书记的钟期勖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的党性原则?”郑晨曦疑惑地问道。
“钟期勖这个人咋说好呢,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说别的,钟良坤家里超生的那一帮孩子,不知把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违犯了多少次,他能不知道?他是不敢认真,也不想认真。史锁银虽然人不咋样,可后头有大个子撑着,他拿了人家的好处,不听人家的能行吗?他钟期勖当村长、当书记,在一定程度上仰仗着钟良坤给他做打手,他还能坚持原则吗?”耿连忠有些激动地说着。
他们又把话题转到钟良坤的身上,耿连忠客观地告诉郑晨曦,这个人这几年确实有些变化,不管是出于良心的发现,还是出于赎罪的心里,确实做了几件好事。比如说,他砖瓦窑上用的那些有些智障的劳动力,专门有人领着他们干活,管理他们的生活,隔上一两周叫他们洗个澡、理个发,按时将他们的工资发到家属的手里,据不少人观察,这些人吃的、住的还基本上可以。去年村子里盖庙,钟良坤主动要求当神头,跑了不少的路,因此赢得了一大部分善男信女的好感。
这天夜里,郑晨曦睡到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再也睡不着了,他思忖着史锁银、钟良坤的入党志愿书很可能还要他代为填写,他实在不想再为他们做什么啦!不是因为他怕受麻烦,而是他的良知在不断地警告他,他是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曾经三次被评为优秀党务工作者,他这样做是在违背自己的入党誓言,是在给党健康机体里注射毒素的人当帮凶。
郑晨曦披上衣服下了炕,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继续想心事。他知道在新时期扩大党的执政基础,不断增强党的新鲜力量事关重要,可是不要忘记了“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这个前提条件,党一旦失去了优秀的本质和先锋队的功能就会走向消亡。而目前的这两个人,只能给党抹黑,影响党在当地群众中的威信,他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了!他强烈地想将自己的担忧写出来,告诉给党组织,可是他能递给哪一级的党组织,又会有怎样的效应呢?他只好作罢。
老伴儿这时候也醒来了,看到他郁抑的神态,轻声言道:“又为那些烂事儿睡不着觉啦?”郑晨曦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看你干脆回到城里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免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影响了身体,让儿女们受累,叫国家多掏医药费。”
郑晨曦还能说什么呢,他目前能做的,恐怕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