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时候,我的家极其贫困。爷爷多病,三个还在幼年的孩子,家庭的全部负担无疑重重地落在了瘦小而又坚强的奶奶身上。
由于穷困,父亲八九岁了,依旧像往常一样做家务、照顾比他更小的弟弟妹妹,还有每天一成不变地为生产队放牛,以此换些工分,贴补家庭。
父亲每天放牛,要走很远的路,他最喜欢把牛牵到山后的我家宗族祠堂旁边。那里水草富足,牛儿津津有味地吃草,乐不思蜀,不会乱跑。而父亲,常常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双手枕头,仰望天空,看白云拂过,看太阳走过。
更多的时候,父亲不自觉地走到我家宗族祠堂旁。宗族祠堂已在轰轰烈烈的破四旧的运动中败落不堪。虽然如此,但之前我的家族家大业大,祠堂里犹有十多间旧屋。柏子山小学就跻身其中几间。
父亲偷偷地来到学校,躲在教室后屋之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渐渐地就喜欢起这儿来了,几乎每天必到。多年以后,我读王冕的故事,感觉我父亲对学习的起初的兴趣如同王冕的经历一样。
就这样,父亲放了几个月牛,听了几个月的课。不懂的地方,父亲坚决不去向我们生产队的那一两个在大人们看来如硕果般有出息的大孩子询问。那些大孩子,就是他们父母身上的影子,对像我父亲一样的穷困人家的孩子,见了面则嗤然一笑,不屑一顾,更不要说说话了。
有一天,父亲正在听得入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谁家的牛跑了?”父亲连忙恍过神来,不顾一切地奔跑,惊动了正在学习的学生,也惊动了上课的女老师。
女老师姓毛,本是大都市的知识青年,住在桥林街,她在柏子山小学教书已有好几年了,待学生极好,像妈妈一样。毛老师发现了此事,叫学生把我父亲喊来,仔仔细细地询问了我的家庭,了解了我父亲的状况,她和颜悦色地问我父亲想不想读书。
想!当然想了。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
答完后,父亲后悔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有钱供来上学?虽然学费只有一两元,在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但在当年的我家看来就是一笔大数字。记得十三年前,我在江浦买经济适用房,总价钱五万元,我家七拼八凑才一万元,父亲舍了老脸向亲戚家借了两万元。可不要小看今天看来就那么十三年前的两万元,父亲跑遍了所有的亲戚,一家一千元,借了二十家,低眉顺眼何啻二十次!剩下的两万元,我向建设银行贷款,足足还了五年才如释重负。
十三年后的现在,江浦街道的房价以我当年的面积来算,少则六十万,多达七十万。许多人在羡慕、嫉妒、恨,但谁又能够明白当年的五万元又该是多么庞大的天文数字啊!
可想而知,父亲的童年时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大多数家庭的月收入用角,甚至用分来计算,一两元的学费恐怕等于今天的孩子上贵族学校所需的高额费用了。
父亲低着头,他不好意思告诉老师我的家庭窘况。两只手在破旧的衣服上反复地搓着。看到父亲这样,毛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立刻转移了话题,询问我父亲这段时间来偷学的情况,渐渐地,她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夕阳西下,父亲牵着牛回家了。老远就看见家门口有许多人。父亲担心牛儿乱跑的事被别人告诉我奶奶了,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想我奶奶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不敢上前。我奶奶发现了,连忙叫我父亲过来。
令我父亲压根儿想不到的是,毛老师竟然站在我奶奶旁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奶奶慈祥地望着我父亲,好半天,欲语还休。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叹着气。
毛老师笑着对我奶奶说:“这孩子是个读书的料子,要好好培养啊!”
奶奶摸着我父亲的头,望着毛老师:“老师,不是我不想让孩子读书。你看看我家,那拿什么给他读啊?”
那时的毛老师三十岁左右吧,长得好,脾气好,说话极柔和,她的心肠更好。毛老师想了想:“这样吧,我回去和校长说说,免一部分学费。其余的你要想方设法拿出。”
毛老师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你家实在拿不出,就算了,只可惜了这孩子。”
话到如此,我奶奶自然无话可说。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怎能不知道让孩子读书的重要性。我奶奶虽然穷,但很坚强,有着中国千千万万个淳朴善良而又不失长远眼光的农村妇女的志气。
我奶奶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毛老师给学生捎信,说校长那儿的工作说服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剩下的问题只有我家的了。
钱的问题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我奶奶连夜跑到二十里外的乌江黄庄,向她的哥哥、嫂子借。我的舅姥爷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仍二话没说,借出仅有的钱。
可是还不够,奶奶不顾劳累,披星戴月,又跑到今天和县乌江镇濮陈集,我的姨奶奶住在那。
天无绝人之路。学费的事终于落所了。奶奶怀揣着借来的钱,像揣着国宝一样,连夜赶回。到家已是日上三竿了,一夜的奔波,脚都跑出血泡了。但是,奶奶不能休息,生产队还要上工,奶奶必须去。实际上,这个时候她已经迟到了,队长狠狠地责怪着,说着难听的话。我奶奶以笑而对,她仿佛看到了她的争气的儿子好好学习,为家里争光。
没过几天,毛老师托人捎信,告诉奶奶让我父亲去读书。那一夜,我奶奶思前想后,几乎一夜未睡。半夜,又把睡得朦朦胧胧的我父亲喊起,教育我父亲到了学校要好好读书,听毛老师的话,不要给她丢脸。
天不亮,奶奶就催我父亲起床,她破天荒地煮了一顿可能是过年才能吃得上的饭菜。父亲吃的时候,奶奶又说了许多话。
就这样,我父亲终于上了学。
多年以后,父亲和他的儿女谈起他小时候的读书经历,总是唏嘘感叹,在他的心里,最要感谢的两个人:一位是我的奶奶,在当时极其艰辛的情况下仍坚持让孩子读书;另一位就是可敬可亲的毛老师了。
今年,我到桥林,无意中听人说到毛老师,说到毛老师的也当光荣的人民教师的儿子黄松庵老师,又听说毛老师的孙媳也在桥林当教师。我顿生敬意,回去后赶忙对我父亲说,父亲听后,又情不自禁地说起当年柏子山小学,说起当年的毛老师,言语之中,千般感慨。
父亲告诉我,当年那一部分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学费都是由毛老师提供的,而毛老师后来只字未提,直到我父亲十多年后当上大队干部,无意中看到当年学校的账目才发现。
好久好久,父亲都在默默地出神,我知道,父亲的思绪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个虽贫困但又有无限美好的过去。
毛老师,您在天的那一边,好吗?天的这一边,有您的学生默默怀念您。
我父亲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如母亲般的启蒙老师——毛德美(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