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说来奇怪,每到腊月,我就想一碗热气腾腾、软糯温香的腊八粥,就像李健在《父亲写的散文诗》中所唱的“孩子哭了一整天,闹着要吃饼干”的那种感觉。说起来反应不该如此强烈,人到中年,走过的路和行过的桥已然不少,但我对腊八粥总是有一份心心念念的情感,如同儿时掉了牙,就喜欢去舔舔。
这样的情感似乎有些违背经济学的“边际递减规律”,越到冬天,越是想念。在川东北的乡村,一入冬,家家户户都喜欢煮一锅“油油饭”,这“油油饭”便是腊八粥的序曲,是猪油和稀饭的组合。小时候,我常见母亲先割一溜猪肉下来,切成碎碎的颗粒,待到柴火锅温度升高,猛然倒进去,用铁铲一番爆炒,此时锅里油烟升腾,猪油咕咕唧唧,香气扑鼻而来。待肉颗粒变得焦黄焦黄,母亲舀瓢水倒进大锅,搭好米,捂好盖,在灶里添几把柴禾,然后又去案头切萝卜、葱和蒜苗去了……母亲就是这样,总能在炉灶之间,漫不经心地把乡间最平常的菜蔬煮成最生动的生活滋味。
可一到腊月初八这一天,母亲就格外重视起来,为全家人煮一锅腊八粥是年前重要的生活仪式。早饭后,母亲便叫上父亲和我到地里拔萝卜、掐蒜苗、扯葱子、砍白菜。山寒水瘦的地里,母亲种出一片神奇的惊叹。一垄垄的青菜、豌豆尖、蒜苗、小葱,嫩绿得让人心生怜悯。一排排的白菜,顶着结实的头冠,丝毫不惧冬日的严寒。白菜还未卷包时,母亲常到地里为白菜捉虫,她的眼睛极尖,那些虫子无处躲藏,被母亲一一揪起。我做出捉虫的样子,一溜烟过去,发现一只虫子,欢呼雀跃,立即向母亲邀功请赏。
很多年后,我跟母亲开玩笑,说年幼的腊八粥是假冒伪劣产品。母亲一愣,我笑着补充,腊八腊八,做的粥怎么算也应该有八样食材啊,你那个白菜,萝卜,葱,蒜,肉粒,加上米和水,仅此七样。母亲笑着骂我,你不知道那些年的艰辛啊!
凑够腊八粥八样食材不容易,这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它在时光中,不知不觉凝聚起母亲的爱,见证了父辈的坚韧和坚强。我总记得,在寒冷的冬日,我和妹妹围着灶台,烤着炉火,捧着“腊八粥”狼吞虎咽的场景,父亲母亲用艰辛成全了我和妹妹一个温饱温暖的童年。
与母亲相比,朋友做的腊八粥似乎好吃得多。
朋友做的腊八粥完全不一样:糯米、芝麻、苡仁、桂圆、红枣、香菇、莲子、白米,一样不少。这八样食料组合在一起,竟然成了一碗饕餮盛宴。我舀一勺放到嘴边,用鼻子闻闻气味,用嘴唇试试温度,再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各种滋味咂巴够了,一股回甜的清香在口腔萦绕,入口抵心,久久不散。
朋友的拿手菜其实不在腊八粥,最妙的是番茄炒蛋和白菜烧豆腐。番茄的酸甜,鸡蛋的细腻,融会贯通之后,便产生神奇的“深情缱绻”。其色,黄中带红,与众不同。其味,清淡浓郁,软烂脆爽。老豆腐配大白菜呢,大白菜的甘甜化解掉豆腐的盐卤苦味之后,其口感无比美妙,那种滋味,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们都爱取笑这个朋友。一个女孩家,活得一丝不苟,精致从容。但是从东北来的老公,却大大咧咧,性格暴躁。从他们恋爱开始,我们一直不甚看好,甚至“不怀好意”预言,不出半年他们会分道扬镳。十年过去了,她小两口居然依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过这倒让我不出意外,这和腊八粥,番茄和鸡蛋,白菜和豆腐的相遇类似,那些食材,单独看其貌不扬,但是一旦融合,便妙不可言。也许,这正是人生的寓言:我们和朋友,在时光的隧道里,各自努力,分头向好,待到某一天,突然发现守望相助,彼此成全。
这些年,我也喜欢做腊八粥了。也许是读了几本书,知道爱美食的人一定爱生活。也知道全世界的美食家,都喜欢用文字来诱惑人的味觉。更知道生活的美好,其实与钱多钱少,没有太大关联。只要热爱生活,生活处处会带给人无尽的甘甜。
在继承中创新,我不像母亲那样炒“油渣”后掺水做饭,往往是一边烧水做稀饭,一边爆炒各类香甜。待到米饭快熟时,再混合搅拌。这其中的香味,似乎更有层次感。我最喜欢在粥里加排骨和豆腐,这一硬一软之物,让味觉特别舒坦。有一天,我忍不住告诉朋友我的发现,她沉默了一下,对我说:“世人饥肠辘辘之时,总追求硬菜,吃肉喝酒,解决欲望必须热辣烫口。但到人老了、疲乏了,不再敏感而坚持,甚至麻木到了饥饿感都不太明显的时候,人们就会心心念念起那些软的食物。而软究竟是什么?这问题问谁,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这话让我大为惊叹,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独创还是书本所见。说得真好!人这辈子,硬和软伴随始终,最好的生存之道,是软硬结合,一如腊八粥里的各种食材,在一番保留与还原、融合与平衡、优化和提升之后,共同绽放出岁月的滋味,就好。
(该文2022.1.14刊发《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