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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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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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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生根


再次证实,新建的高速公路要经过老家房子。父亲得知消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搞测量的已经在房前屋后画了灰线。没等我反应过来,父亲接着说:“管它高速建不建,该修的房子还是要修。”

 父亲的怨气在电波里跌宕起伏,还有不甘和任性,被放大得气喘嘘嘘。七十多的父亲,个性虽然一直刚烈,但教师出身的他绝对明事理、识大体、顾大局。突然间如此愤怒,大抵是在原址建房的希望落空后的无助挣扎。

老家的房子,其实早该拆了。

她太老了。老得太过龙钟,老得实在佝偻。老屋大约修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已历经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光阴,在父亲的脸上划出深深的皱纹,也在老屋的墙壁上撑开大大的裂缝。父亲胆小,特别怕夏日突然而至的暴雨灌浸老屋。在父亲眼里,暴雨无疑是洪水猛兽。他怕这猛兽突然张开大嘴,一不留神就把他吞将过去,于是,随着夜间阵阵剧烈的雨声,父亲和母亲双双起来,用盆子接住房顶漏下的雨,然后一起提心吊胆。

我不知道期间他们会聊些什么,这两个大半辈子都在拌嘴的人儿,倒是在修房这件事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统一。

父亲支使母亲做我的思想工作。母亲说,村里家家户户都修了,我们再不修有点那个。母亲没读过书,她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她内心的感受。母亲口中的“那个”,我懂。母亲是说她受不了村里其他人家的冷嘲热讽。这样的住房,无形中让她抬不起头伸不起腰。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压力。在故乡县城,我用住房公积金买了一套房,面积不大,装得还算温馨,那个地方,离医院、市场和学校都很近,穿过一条街,就是浩浩荡荡的嘉陵江,散个步,溜个弯,拍个照,一切都很美。

我以为父亲和母亲会欢天喜地。但是他们只是隔三岔五才去住一住,一次不超过两三天。我问母亲怎么要这样,母亲说,家里的“小黄”离不开她,还有那堆鸡鸭鹅。

我问父亲怎么不在城里待。父亲说没得啥好耍的。我暗自好笑,不想揭穿他的“谎言”。母亲给我说,你爸经常天刚亮就去广场,一些女娃娃给他们讲保健知识,还要送鸡蛋、挂面和碗筷,爷爷喊得特别香。

但是,父亲后来就不去了。再后来,毅然决然地,要回乡下居住。

我想,大约是父亲和母亲离不开故土。父亲虽然教了一辈子书,但也从没放弃田间的劳作。我完全理解老一辈人的泥土情结。据说中国人到了西伯利亚,也要想办法找到种子,在恶劣的环境之下种出一片希望来。

但事情仿佛没那么简单。有一次,我听父亲给他的一个朋友打电话,他似乎轻松而又庆幸地说,我差点把养老金都吐了出来。他还说,没意思啦,出门就要扫码,你不信去试试?

我内心有些悲凉。现在形容进城的某些农二代,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没想到,这句话,也可以用在父亲的身上。也许最根本的在于,在廖家沟,人们称他廖老师。在城里,他的代号只是,一个老头。这样的情形,是不是让他特别沮丧?

 修房我赞同。城里有家,老家有房,我身边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标配。

 但我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坚持在老地方修房。

为了修房,我多次站在机房,俯瞰,环顾,只是为了找地。

 机房的叫法约定俗成。其实是一个小山头。我幼年的时候,这山头有一个机房,里面有打米机,专门为村人打米而用。

 彼时的机房,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两排高低错落的楼房。似乎先有一家人把房修了上去,一层开着小卖部,二楼用来住宿。慢慢的,又有几家修了上去。一个小小的山头,沉寂一段日子以后,又开始活跃起来,变成村民活动中心,信息发布中心,乃至家家形象展示中心。

站在机房,俯瞰廖家沟,川东北特有的浅丘地形展露无遗。两山夹一沟,俗称夹皮沟。如果沟里有水,或者溪水有一定规模,这样的地理位置也算不得好差。老家的房子掩映在一片茂林修竹之中,屋檐露出一角,远远望去还透着点诗情画意。

我其实蛮喜欢这样的“风水”。但问题是房屋和堂哥家的格子连格子,瓦连瓦,有一面墙,还是共用。牵一发必动全身。有一年春节回家,趁着酒劲,我给堂哥说,干脆咱们拆了老屋一起修,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房挨房,院挨院,永远是一家人。堂哥说,才供两个大学生出来,现在没有钱。我出来读书以后,很多年都没能和堂哥好好说顿话。他这样一说,我便语塞。

不能在老宅基地上修房,那就搬出来修吧。修房,是爸妈多年的愿望。对我而言,则是对孝顺的投资,再艰巨也得咬牙完成。

但是,父亲说没得地方。

我不信。我找来朋友,查询可以修房的地方,房前屋后的地,显示都是永久性基本农田。我知道这是高压线,绝对碰不得。

我同父亲商量:“要不我们去买人家一块宅基地?”父亲说:“现在哪有人家会卖给你?!”

我赶紧改口:“哎呀,说快了,宅基地早可以转让。要不去试一试?”

父亲沉默着,半天嘀咕出一句话:“老屋这个位置,我觉得还是最好。”

我终于窥探出父亲的心思: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和睦相处,开枝散叶,搬离不意味着挪根么?在他眼里,老屋这个地方绝对是块风水宝地,就是他的根,生命之根、希望之根!

父亲不知道,他的儿子对待故土,已经有一种疏离的疼痛。老屋是他在故土的坐标,而我在家乡,其实已找不到位置。

老屋的周围,曾经有四家人。一家搬离了,一家去了新疆。去新疆的表婶,带大两个孩子,一个定居在陕西,多年未曾回来。他们的老屋,已经垮塌得不成样子。

翻过一道湾,有一个童年一起放猪的伙伴,在浙江开着公司,有三个小孩。至少十年,我们未曾见面。

见了面,我们会聊着什么?只是天气预报吗?如果没有故人,这个地方还是故乡吗,是否还值得我驻足留恋?我实在不敢设想,当父母亲百年之后,我在老家,谁能陪我,或者,我还可以陪着谁。

更无奈的是,生我养我的这个地方,我其实觉得“小”了。那一日开车回家,途径晒坝。公路从中而过,像一头犁铧,将晒坝肆无忌惮地掀开。剩下的晒坝,只剩下书页般大小。这个地方,曾经是乡亲们晾晒丰收的地方,曾几何时,乡亲们一大早将谷子或者玉米倒在上面,等待阳光的热烈。傍晚待大人们拾掇完毕,晒坝便成了我们玩耍的天堂。

那时晒坝如此之大,而今却如此之小,小到容不下一批年轻人迅猛地成长。当年轻人展翅飞翔的时候,村庄,无疑就成故乡。而故乡,专门用来回望。这完全不能怪他们,会有如此“薄情”的念想。

我知道是我们长大了。年轻人离开家乡,见识了外面的精彩。有了对比,更有了梦想。我一直不敢把这样的想法说出口,我怕乡亲们骂我不知天高地厚。我也时常提醒自己,大与小,只是相对而言,既可相互转化,也会彼此成全。

突然觉得有些庆幸,高速公路来了。父亲即使万般不舍,也会不得不作妥协。但是,房子始终需要建啊。

但建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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