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记得那个忽然来到村子里的神秘女人。
记得那时我还在上初中。村子里的土地刚分到各家各户,只一年,人们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大伙儿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吃饱饭了。
从我记事开始,总是处于一种半饥不饱的状态。每年的秋后,到来年的春天这段日子,每日的饭食都是高粱面粥,高粱面饼子,还有一箅子的蒸红薯。两个大人加上五个孩子,总会把这些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夏秋两季,没有红薯搭着,主食明显地不够吃。娘就多做菜,菜是自家种的,虽是没有油水,吃到肚子里却也扛饿。每天放学回家,我的眼睛都会在灶屋里搜寻,希望能找到一块或半块高粱面饼子,虽然不喜欢吃,却总能抵挡一下腹中的饥饿感。所以,当饭桌上那满目的紫红色变成玉米的金黄时,于我来说,就是幸福的日子。就是在那幸福日子来到的第二年,那个神秘的女人来到了我们村。
那是个秋后的下午,阳光很暖。麦子已经种上了,地里再无活计,一年的农活终于画上了句号。村里人不紧不慢地在家里剥玉米,择花生。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那些粗糙的脸便有了光彩。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拿在手里,剥去淡黄色的皮,金灿灿的玉米粒闪着光泽,新鲜玉米的甜香便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玉米皮和花生秧从院子里一直摊开去,和邻家的相接,直至到了街上。粮食丰收带来的是烧不完的柴禾,再不用担心娘冬天舍不得烧炕。当然,我和大姐再也不用冒着初冬的寒风,起大早去搂树叶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好极了。
我和爹娘正在剥玉米。大姐背着一大筐玉米皮,刚转过新鲜的玉米秸排成的院墙,我们就听见大姐喊:“娘,你快来!”
娘有些诧异地起身,一边划拉着粘在身上的玉米须子,一边向院门口快步走过去。
很快,娘就带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女人满脸的惊恐,被娘拉着手,迟迟疑疑地随着娘走进来。
我们都停住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齐地望向这个女人。只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城里人,因为她穿的衣服和鞋是我们不可能拥有的。她长得很端正,甚至可以说是漂亮,尽管她面色苍白,短发凌乱。她的眼睛极快地扫过整个院子,那眼神战战兢兢,就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
这个女人就是张明芳。
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叫张明芳。
张明芳不肯进屋。娘便让我搬出小炕桌,我又顺手拿上一个小板凳。娘端出一碗脆生生的腌萝卜条,和几个金黄的玉米面窝头。
看得出来张明芳很饿,可她犹豫着没过去吃,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细心的娘马上从灶屋里端出半盆清水。
张明芳很细致地洗过手脸,却没有用我递过去的旧毛巾。
我撅着嘴,不高兴地看一眼娘。
娘微笑着,并没有因为张明芳的嫌弃而生气。
张明芳把两只湿漉漉的手在自己腋下的褂子上抹了一下,然后坐到桌前。
我们看着张明芳不急不慢地吃下去两个窝头,一碗萝卜条,又喝了娘端出来的一大碗热水,全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狼吞虎咽。不由得在心里佩服人家,到底是城里人呀,多饿也不能失了风度。而且我还发现,张明芳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一直在望着院外,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看着她吃饱了,娘问:“妹子,你是哪里的?”
张明芳抿着嘴不说话,目光不时瞟向院外。
娘又问:“你有什么难事跟我说说,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张明芳还是不说话,仿佛她的嘴从来就不曾张开过。
娘和爹对望了一眼,爹站起来就出去了。
没多久,村主任跟在爹后头走进了我家的院子。
村主任问了和我娘刚才一样的话,张明芳也和刚才一样没回答,只是满眼戒备地看着我们。
村主任说:“看来是个哑巴,先让她在你家住一宿,明天再说,看有没有人来找。”
爹和娘点头。
晚上,张明芳睡在我和大姐的屋里。开始我俩很兴奋,拿眼看着张明芳,不敢说话,却也睡不着。后来我俩看到张明芳很快就睡着了,便觉得没了意思,眼皮一合就睡了过去。
半夜里,我们被张明芳凄厉的叫声惊醒。
我和大姐本能地抱在一起。
娘冲进我们屋里问:“咋了?”
爹在门帘外面焦急地问:“他娘,咋回事?”
大姐抖着手点着了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
昏暗的灯光里,张明芳抱着膝盖坐在炕上,浑身微微发抖,大口地喘着气,满脸的汗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写满了惊恐与绝望。
娘小心地问:“妹子,你怎么了?”
张明芳摇了摇头,摇下满脸的泪水。
娘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遇到事儿了,可你得说话呀。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
张明芳把脸埋在胳膊上小声地呜咽着,一言不发。
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睡觉吧。”
大姐吹灭了灯,我俩看着独自坐在黑暗中的张明芳,很久都不敢睡觉。
二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张明芳还一脸憔悴地坐在那儿发呆,估计她后半夜没睡。
吃过早饭,我们家渐渐地热闹起来。不用说,都是来看张明芳的。
张明芳待在屋里不敢出来,人们就挤进屋去看她。甚至连窗户外面也挤满一张张好奇的笑脸,就好像是看谁家第一次上门的新媳妇。
在那个没有任何娱乐的年代,张明芳的到来,相当于现在‘嫦娥二号’飞上月球,足以让全村人兴奋得奔走相告。特别是那些单身的男人们,好像是闻到了某种机遇的味道。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仿佛晚了一步就会错过什么似的。
张明芳吓得浑身打颤,从始至终缩在炕角,把脸紧紧埋在臂弯里。无论别人怎么说也不肯抬起脸来,好像怕别人看到她长什么样子似的。
张明芳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是好奇,想看看她那张脸是不是长着三只眼,或者两个鼻子。要不为啥不让看呢?毕竟看看也不会少点什么。又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有那么害羞吗?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却最终没能看见张明芳到底长啥样儿。
爹和娘很为难,不好意思让大伙儿走,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计,赔着笑脸应酬着。
我和大姐黑着脸剥玉米,看着那一院子的人,心里简直是烦透了。大姐把弟弟喊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什么,弟弟转身跑走了。
弟弟很快就叫来了村主任。
村主任沉着脸说:“家里活都干完了?闲的你们没事干了是吧?我那儿棒子还没剥完呢,你们要没事情做都给我剥棒子去。”
人们这才带着各种想法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看见王三赖悄悄躲进了我家的茅厕,就告诉了大姐。
大姐一撇嘴说:“二流子!别理他!咱俩假装喝水,去屋里看看。”我俩就跑去堂屋,用水瓢舀了水慢慢喝,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屋说话。
看众人散去,村主任刚要说什么,王三赖一步迈进里屋,吓得张明芳惊叫一声,赶紧捂住脸。
村主任骂道:“王三赖!你要干嘛?找打呢?”
王三赖忙赔着笑脸说:“当着外人叫我的大号,王三。”
“啊呸!大号?你也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这儿忙着呢!”村主任生气地说。
王三赖色迷迷地望了一眼炕角的张明芳,低声说:“支书,你能不能让这个女人给我做老婆?”
“你别做梦!”村主任嘎嘣脆地回答了王三赖。指着他说:“就你?还想娶老婆?还不得把老婆饿死?什么时候你知道过日子了,再说娶老婆,你走吧。”
王三赖红着脸说:“看你这话儿说的?有了老婆我自然就知道过日子了。再说了,这么个傻女人,除了我要,也没人愿要。你说是吧?”
村主任毫不客气地说:“王三赖,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就算是个傻女人,我也不能让她跟了你,我怕老天爷报应我。”
王三赖恼羞成怒,指着村主任说:“你甭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你看上了这个女人?你老婆死了,你想续弦呢!”
村主任把刚端起来的水碗掷向王三赖,骂道:“你个王八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起身就要打。
我们一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六十多岁的村主任,气急败坏地冲出去。爹和娘对望了一眼,看看地上摔破的瓷碗,无奈地摇摇头。
“走着瞧,这个女人我要定了!”王三赖嘴上说着硬话,人却一溜烟地跑走了。
村主任气喘吁吁地回来,一坐下就对着张明芳说:“既然王三赖话说到这儿了,咱就把话挑明。你来到我们村,我这个村主任一定不能看着你挨欺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跑出来,你不说,我们也不问。你既然出来,肯定是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你要想回家,跟我到公社,想办法送你回去。你要不想回家,我在村里给你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过日子。两条道你选。老在人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儿,刚才你也看到了,人家不踏实,你自个儿也不踏实。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们一家人的目光都望向张明芳,屋里静得都能听见喘气儿。
张明芳看着我们,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头。
村主任长出一口气,笑了。
爹和娘长出一口气,也笑了。
我和大姐高高兴兴地回到院子里剥玉米。
后来,爹就把长生叔带来了。
长生叔人长得好,脾气也好,还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儿,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们还知道长生叔娶不上媳妇是因为他娘常年有病。去年他娘终于死了,可长生叔也三十出头儿了。村里人都说,长生叔挺好个人儿,硬是让他娘给拖累了。
我和大姐躲在窗户外面,听见长生叔对张明芳说:“我日子穷,是因为我娘老有病。现在我娘没了,地也分了,咱有的是粮食,虽然不富裕,可也饿不着你。只要咱肯干,日子肯定会一年比一年好。你要看得上我,咱就搭伙过,我会一辈子待你好。”
再后来,张明芳就跟着长生叔走了。可她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吃晚饭的时候,爹和娘一直在谈论长生叔和张明芳。
娘说:“看着是个正经女人,只是不知道长生能不能留得住。”
爹说:“长生除了穷点,那也是个没挑儿的人尖子。哪个女人跟了他也受不了屈。”
娘又说:“人家可是城里人,在咱乡下能住得惯?你也看到了,嫌弃咱呢。”
爹咬了一口窝窝头,嚼嚼咽下去才说:“那就看长生的本事了。当然也得看缘分,如果她在城里真的是过不下去,能留下也说不定。”
娘想了想说:“你说她为什么不让人看见她的脸呢?总觉得她在怕什么。”
我抢着说:“没准她是个杀人犯,怕人认出她来呗。”
“吃你的饭!”爹低喝一声。
娘却没有说话。
我低头吃饭。心里想:就算长生叔好,人家也不会跟他过,除非张明芳是个傻子。那城里的生活多好呢,哪里像乡下,除了土就是土。如果她真是个杀人犯的话,肯定得跑到深山老林里藏着,长生叔还是留不住。
三
我家和长生叔家住在一条街上,中间隔着两家。按说离着不远,可他家没小孩,我们自然不会去串门儿。
自从张明芳进了长生叔的院子,就没见出来过。只看见长生叔满脸喜色地出出进进,整个人干干净净,看着精神焕发,的确像个新郎官的样子。
听娘说,长生叔第二天就去县城给张明芳买了不少新衣服,连过冬的衣服都买了,样式都是村里人没见过的。那些年轻的媳妇们都羡慕的眼发蓝,说张明芳有福气,落魄了还能遇到长生叔这样的好男人。
爹和娘很高兴,觉得自己帮长生叔解决了一辈子的大事,功劳不小呢。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王三赖站在街上,吐沫横飞地跟人们说:“幸亏当初我明智,没要那个女人。听说都不让长生跟她一屋睡觉,也不说话。你们说那叫娶老婆吗?纯粹是找了个奶奶。看把长生给美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子了。我呸!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真给咱爷们儿丢脸!”
众人笑。
有人大声问:“王三赖,怕是你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吧?”
众人又笑。
王三赖脸色有点窘迫:“才不是呢,我压根儿就不想结婚。前几天刘媒婆还给我提亲呢,是我不愿意。一个人多自在?才不找那累受呢。”
众人再笑,各自找借口散去。
晚饭的时候,娘问爹:“长生跟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外面闲话可不少呀。”
爹叹了口气说:“还那样。你说咱是不是坑了长生呀?”
娘说:“可我看长生挺高兴的呀?”
爹说:“唉,怎么说呢?长生这么大岁数了,缺个女人是肯定的,他喜欢这个女人也是肯定的。问题是人家能不能看得上长生。不说话,不出门,整天待在屋里,还不许外人去串门。唉,这也不像个过日子的呀,特别是俩人都……唉。”
娘说:“我到底也猜不透这个女人什么来路。偷跑出来是肯定的,可过不下去为啥不离婚?这都啥年代了,还至于跑?再说了,看着也是个文化人儿,脑子比咱还笨?不可能呀?”
爹说:“别的暂且不论。只要她不走,就算是块石头,长生也能把她捂热喽。”
冬天来了。乡下的冬天从来都不是寂寞的,人们趁着农闲娶媳妇嫁闺女,哪家有事不得忙个十天半月?整整一个冬天,村子里喜事不断,人们早已不再谈论长生叔和他那个女人。就连爹和娘也不再提起,我和大姐更是早已忘记了张明芳的模样。可就在年底,张明芳的家人找来了。
记得已经放了年假,应该是腊月二十以后了。因为前几天刚下过大雪,我们一帮半大孩子分成两拨,在街上咋咋呼呼地打雪仗。忽然看见村子里来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这可真是稀罕事儿,我们马上都停了手,哗啦一下子围过去,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车里有两个男人,年纪差不多,都是四十岁左右。可开车的那个人,就像是坐车的那个人的奴仆,我们便猜他是那个人的司机。开始他们只是在车里商量着什么,后来那个司机就下来了。跟我们问了村主任家在哪儿住,随后就找了去。
没一会儿,村主任就小跑着来到汽车跟前,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司机打开车门,和村主任坐了进去,三个人说着什么。
我们隔着玻璃分明看见村主任满头大汗,两只手不停地在脑门子上抹呀抹,觉得那汽车里一定很暖和。
过了一会儿,汽车缓缓开动了。我们就在后面跟着,径直来到了长生叔家。
长生叔家和我家一样,也是用玉米秸排了院墙,留着一个大大的出口,出口挡了一个溜腰高的木栅栏。站在出口,院子里一览无余,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感觉比以前干净整齐了许多。三间红砖北房,挂着花布的棉门帘,小院儿安安静静。
汽车停在了出口那儿,三个人从汽车上下来,村主任忙搬开木栅栏,两个男人进了屋,很快把张明芳捉了出来。那个男人和司机使劲架着张明芳的胳膊,村主任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好紧跟在后面往外走。
张明芳拼命挣扎着,大声喊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长生!长生!你救我!救我呀!”
长生叔扎着两只手,满脸焦急地从屋里追出来,追到门口又停下,眼睁睁地看着汽车拉走了他的女人。猛地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我们都被吓住了。望望远去的小汽车,又看看蹲在地上的长生叔,一颗心怦怦直跳。
我飞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告诉了爹和娘。
爹和娘吃惊地站起来,又无力地坐下,谁也没说话。
那天晚上,村主任拉着长生叔来我家吃饭,还拎着一瓶酒。那天长生叔和村主任都喝多了。村主任来来回回地说自己对不住长生,说他也是没办法。
长生叔只是哭,哭了很久,谁也劝不住。
我和姐姐带着弟弟妹妹们在堂屋里吃饭,谁都不说话,小心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一句不拉地听着里屋大人们说话。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知道了张明芳叫张明芳。还知道了她男人是邻县教育局的干部。她和男人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张明芳是因为和男人吵架才跑出来的。现在男人找到她了,自然是要带她回去。她不能算长生叔的老婆,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那天晚上,爹和娘屋里的灯亮到很晚,可听不见他们说话。我悄悄地掀开门帘的边缘,看见爹躺在炕上,枕着双手看屋顶。娘手里拿着衲了一半的鞋底子,盯着煤油灯发呆。
第二天,爹和娘没有再提长生叔和张明芳,指挥着我们扫房子,拾掇院子。
村里人也只议论了三两天就没人再提起,都忙着预备年货准备过年。
我敢打赌,村里没人知道那个女人叫张明芳。
对于他们来说,张明芳就是从村街上路过的一个外乡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对他们的生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谁又会去关心她的死活呢?
当然,长生叔除外。
大年初一那天上午,那辆吉普车又来找人了,自然是没找到。
那个男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撬开长生叔家锁着的房门,去屋里找了一遍,见没人就气呼呼地走了。临走跟村主任说,有啥消息赶紧去公社打电话告诉他。
那天街上人很多,人们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那一点颓败的绿消失在雪地上。
村主任自然是没什么要告诉他的,连长生都没有找到,更甭提张明芳了。
那年的初一,人们见面都忘了拜年,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吗?长生跟那个女人私奔了!”
其实,长生叔是不是跟张明芳私奔了谁也不知道。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张明芳不见了,凑巧长生叔也没在家。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任何猜想都是合理的。既然猜想不会改变什么,作为平淡生活的调味剂也是不错的。
爹说:“等长生回来就清楚了,我总觉得长生没在家,跟那个女人有关系。”
娘说:“长生是真动心了,知道人家有男人还放不下。”
爹说:“动也是白动,人家的男人是领导呢。”
娘白了爹一眼,硬邦邦地说:“领导怎么了?领导要好她能跑出来?”
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也没说出来。
三天过去了,长生叔没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长生叔还是没回来。
春天来了的时候,长生叔依然没有回来。
村主任对爹说:“长生家的地你先种着吧,荒着怪可惜的。”
爹说:“行,我去买点果树苗子栽上。”
娘忙说:“你别种果树,人家长生回来了不愿意。”
爹和村主任相视一笑,没说话。
四
十年后,我大学毕业又回到县里工作。我结了婚,怀了孕,过着让村里人羡慕的生活。
大年初二,我和老公回娘家拜年。意外地遇到了长生叔,还有长生婶,也就是当年那个张明芳。说起当年事,我终于知道了张明芳为什么离家出走。
张明芳的男人是邻县的教育局长。
那年,20岁的张明芳师范毕业,刚到教育局上班,副局长就出面给局长做媒。
张明芳都懵了,年轻有为风度翩翩的教育局长,能看上自己这个农村出来的小丫头?跟家里一商量,家里自然是马上就同意了。这门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于他们来说又岂止是高攀?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呀。更何况人家还是张明芳的顶头上司,那张明芳以后的前程还用说?
当局长的小汽车拉着穿戴时髦的张明芳回村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仿佛张明芳嫁的不是局长,而是当朝天子。
看着局长带来的那些他们从没见过的贵重礼品,张明芳老实憨厚穷了一辈子的爹娘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亲朋好友们满脸的羡慕,争着上前套近乎。就连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村主任,都满脸的谦卑。毕竟人家是局长呢,村里人一辈子都不准能见到一个。万一家里有啥事情求到人家头上,也好说话不是?
娘悄悄地把张明芳拉到一边,激动地说:“明芳,你可给咱家争脸了,以后再没人敢欺负咱家了。”
爷爷擦着眼泪问:“明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天,张明芳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这辈子她和她的家人都没有这样风光过。
在所有人的祝福声里,张明芳嫁给了局长。
可是,很快她就从幸福的巅峰跌落了下来——局长没有性功能,而且他本人婚前就知道。
张明芳傻了。是真的傻了,她居然没有要离婚的念头,她舍不得刚刚得到的这份尊荣。甚至还对局长生出几分同情——谁又知道局长光鲜的背后还有这样难以启齿的痛苦?就像自己,有了局长夫人的荣光,就得忍受守活寡的寂寞。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寂寞是啥滋味。
三天回门时,张明芳几次话到嘴边都没说出口。那么羞人的事她怎么张得开嘴?让外人知道了家里人还要不要出门?况且,爹娘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的脸都放光,她实在不忍心打破他们的美梦。张明芳在心里对自己说,认命吧。只要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家人的幸福就值得,抱养个小孩儿日子也就不闷了。
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前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局长,背后却是个虐待狂。从娘家回来那天晚上,局长就露出了本来面目,整整折磨了她一宿,直到天亮才算罢手。看到局长因痛苦而扭曲脸,张明芳原谅了他,就算是一种发泄吧。
张明芳的原谅,并没有换来局长的体贴。从此以后,每一个夜晚都成了张明芳的噩梦,不,是地狱。让她生不如死的地狱。
张明芳再也没有力气上班了。偶尔遇到同事,看到她苍白的脸,还逗趣说结婚太辛苦了。张明芳只能苦笑,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她是局长夫人。
有一次张明芳例假了,求局长让她歇两天。那晚,局长却在她身上咬出几百个齿印……
张明芳迅速地消瘦下去,尽管局长强迫她吃了那么多补品,她还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她不想死,她要离婚,她决定放弃那狗日的尊荣。
局长说:“离婚?你做梦!我看谁敢给你离婚?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女人。想离婚?除非你死了!”
张明芳好像挨了重重一棒,她终于清醒了,也终于绝望了。任凭局长绑住她手脚,堵上她的嘴,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她的心,死了。
局长从来不打张明芳的脸,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打老婆,那会有损他的光辉形象。在张明芳时尚外衣掩盖下,没人能看到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千疮百孔的内心。多年的昼夜颠倒,长期遭受虐待带来的惊恐和伤痛,严重摧残着张明芳的身心。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反抗,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地虐待,最终她选择了离家出走。
我们都吃惊地张大嘴巴和眼睛。天呀!居然有这种事?
娘的眼里马上有了泪光,心疼地望着张明芳,问:“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离过,真的离不了。”张明芳却很平静,仿佛讲述的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后来张明芳逃了出来,几经周折才到了我们村。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是她和长生叔怎样私奔的。
张明芳说:“那天回去后,我就被那个畜生锁在屋里,窗户也都钉死了。说实话,当时我挺绝望的。可又不想死,我才刚刚三十岁,还没活够呢。
有一天,我居然从窗户里看到长生在楼下转悠。我脑袋里轰地一响,知道他一定是在找我,我高兴地哭了。我压根儿就没想到长生会去找我。我虽然在他家住了三个多月,却没有和他做夫妻,我的这些事也没有和他说过。他肯来救我,自然是对我动了心的,我心里也就有了希望。”
“每天那个畜生上班一走,我就看见长生在楼下转悠。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特别害怕他不管我了,那我可就真完了。
直到除夕那天上午,我实在没法了,想到下午那个畜生就会放假,我就怕得浑身发抖。我用台灯砸碎了一块玻璃,长生抬头看到了我的脸。他立刻冲上三楼,撞开门把我救了出去。我俩马上搭车去了南方。”说罢,满眼柔情地看向长生叔。
长生叔揽着膝前漂亮的小男孩,一脸平静地说:“当时我只不过是想把她救出来,没想到她会跟我走。”
张明芳憋着笑,横了他一眼,说:“你都找我去了,不跟你走合适吗?”
众人大笑。
(《路过》首发于《莲池文学》2022年6月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