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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儒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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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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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之行

那年我大概八岁。

早晨醒来,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我感觉手脚肿胀僵硬。爸爸赶紧带我去了村里的卫生所,“老王,孩子肾出问题了”。听了医生的话,我没事人似的,像一只冻得瑟缩的欢快小鸟;而爸爸的脸却霎时变白了,汗珠从脸上滚落到地下。

“爸爸,我很冷,你怎么那么热呢?”我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爸爸。

“爸爸走路走的。”爸爸一边说话,一边拉起我的手疾步走出了卫生所。

北风肆虐着,雪花飘得越来越紧,有两次我看到爸爸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回到家里,只见爸爸跟妈妈嘀咕了几句,独自出了门,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爸爸回来了,但神情凝重。走到我面前说:“妮子,爸推你去大都医院看看手脚肿了咋回事。”

那时的大都在我心目中就像美国那样遥远。北风夹杂着大朵大朵的雪花,这可怎么去呢?!我暗自思忖。爸爸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没事,妮子,爸爸用小推车推你去,不是背你去。”“行,爸爸,坐小推车好啊!”

平日里,难得爸爸有空用小推车推我,我想象着坐小推车的快乐,巴不得快点走。爸爸把一个小布包揣进怀里,就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屋子。

我坐在小推车上,听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吱吱声,如同优美的音乐,婉转悠扬;飘落的雪花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我享受着这视听盛宴,快乐洒进了心窝。毕竟这回是我一个人尽情地享受小推车。童年啊,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俯拾皆是。

可那时的我哪里懂得当时爸妈那焦灼的心情,那个年代小孩子得肾病无异于现在的癌症,后来才明白当初爸爸听到赤脚医生断定我的肾出了问题时脸一下子变白的原因。

洒进心窝里的快乐被肆虐的北风和飘舞的雪花一点点剥离,我坐在车上冻得瑟瑟发抖,盖在我身上的那床被子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先前那些车轮碾过地面如同优美音乐的吱吱声,变成了聒噪,呕哑嘲哳,撕裂着我的心。漫漫长路啊,何时是尽头,桃源望断,大都医院在无尽处。

回头一看,爸爸变成了白胡子老人。看到我频繁地乱动,爸爸分明知道我很冷很冷了,可又有什么辙呢?!路还得继续,爸爸只好安慰我:“不远了,很快就到了,到医院就暖和了。”我俩默不作声,继续同风雪搏斗。没多久,车子突然倒地,我被摔到路的左边,车子滑到了路的右边,爸爸实打实地蹲在路的中央。寒冷和劳累让爸爸失去了对车子的控制,我一骨碌坐起来,却怎么也看不清爸爸的面孔,“白胡子老人”越发白了,爸爸的整个脸部被汗水和呼出的热气凝结而成的霜笼罩着。

“妮子,跌得疼吗?”

听到爸爸的声音,我哇地哭出了声。爸爸赶紧起身把我拉起来,本能地用手去抚摸我的脸,爸爸的手刚刚触到我的脸就被我迅速推开了。那手啊,简直就是一块冰,凉极了。我一抬头,看到爸爸下意识地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小布包。

我们爷俩站在这乡间小路上,如同迷路的羔羊,惆怅又奈何!广袤无垠的原野,到无边天是际。这时忽然记起老师教过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当初诗句那无以言说的美境像闪电一样,荡然逃跑了。爸爸的沉默就是他当时灰暗心情的写照,是啊,处在“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境地怎会生出明媚的心情。天无绝人之路,这时从北面开来了一辆拖拉机,爸爸的脸顿时像开了花。

“妮子,有了,我们上拖拉机。”

爷俩满心欢喜,静静看着拖拉机缓缓驶来。还远远地,爸爸就向司机猛挥手。

“师傅,您去哪里?”

“大都。”

“太好了。师傅,麻烦您了,我孩子生病了,要去大都医院瞧瞧。这鬼天气,我们实在走不动了,搭我们一程吧?”“行。”

那司机的话音还没落完,爸爸就抱起我往拖拉机上放,正在搬小推车时,司机师傅又开腔了:“搭你一程没问题,但油钱你要出,多不要,少不要,一元钱。”

爸爸立时打了蔫,耷拉着头,神情凝重。只见爸爸把手伸向怀里,摸出小布包,一层一层缓缓打开,最后露出一沓一元钞票。爸爸重新数了一下,十张。这时我才晓得,早晨从卫生所回到家,爸爸又独自外出呆了两个多小时去干嘛了;为何摔倒爬起来不忘用手摸摸揣在怀里的小布包。十元钱,在那个年代对我们这样的贫困家庭来说,真的是一盘大石磨,很重很重。当爸爸数到第十张时,动作明显慢下来了,最后手干脆不动了。爸爸愣在那里,神情木然。

“老兄,还搭不搭?”

只见爸爸又一层一层把布包包好,放回了怀里。转身把我抱下了拖拉机,什么也没说。此时,我已经明晓了爸爸的心思。那司机得意的神情跟随拖拉机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爸爸,我自己走。”

“好吧,乖孩子。”

爸爸扶起小推车,放上那床破旧的被子,伴着风雪,爷俩继续赶路。走了一段路程,实在累了,我的小孩子脾气就上来了,一屁股蹲在了雪地上。

“爸爸,好累啊!”

“坚持坚持,很快我们就到了。”

“我脚很疼,走不动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小推车靠近。虽然又冷又累,爸爸还是停下脚步,抖掉被子上的雪,又把我抱上了小推车。一朵朵大如席的雪花哪里懂得我们的心思,依然翩翩起舞,肆无忌惮地向我们砸来,模糊了我们的视线,笼罩了乡间的羊肠小道。尽管爸爸的视力可以当飞行员,也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凌万顷之茫然。“咕咚”一声,我的屁股被掂起来,又重重地摔在了车子的前方。

“妮子,疼吗?”

“不疼,爸爸。”

但后来发现屁股被跌青了一大块。车子掉进了一个深深的跌窝子,车轮紧紧地卡在了里面,屋漏偏逢连阴雨。爸爸这头搬了那头搬,车子还是稳稳地躺在那里。“爸爸,咱俩抬吧。”无可奈何的爸爸只得答应了我。我一手抱着小推车的一个扶手,爸爸搬着小推车的另一头,“一、二、三”,“一、二、三”,车子纹丝不动。爸爸直起腰,望着北方。

“妮子,又有了。”

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看到有一头小毛驴拉着地排子向我们走过来。这回爸爸没有扬起手,只是静静地站在车子旁边,望着毛驴向我们走来。

“大哥,怎么了?”

赶毛驴的人大声喊道。这时我看到爸爸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了,眼睛放射光芒。

“兄弟,兄弟,兄弟……”一声“大哥激动得爸爸语无伦次。

“大哥,我能帮你什么?”

爸爸的脸一下子变得笑眯眯的,像开了花,用手指了指掉进窟窿的小推车。赶毛驴的人三下五除二就和爸爸把小推车抬到了雪地上。这时我分明感到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爸爸的就不用说了,但我还是看到他用手摸了摸兜里的布包。赶毛驴的人知道我爷俩的处境后,毫不犹豫又喊开大哥了。

“大哥,来,你仨都上地排子。”

“仨?还有谁?”

我当时莫名其妙。莫非赶毛驴的人看出了爸爸对那小推车的感情?!我和爸爸紧挨着坐在地排子上,一路无语。

回家的路上,爸爸又说又笑,给我讲了姜太公钓鱼、孟姜女哭断长城、关羽走麦城等多个历史故事。内心的愉悦大概不光是医生断定我的肾没什么问题,更重要的是遇到了那个赶毛驴的人。

其实赶毛驴的人长什么样子,我压根就没看清,只是他的背影永远地烙在了我的心里,引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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