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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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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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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白日依山尽》

                                                白日依山尽

                                                田杕(di)

                                                      一

我宿舍的墙上贴着一幅毛笔字,是横幅,一首唐诗,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单说诗的名字,您不一定能马上对上号,但一看内容就知道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极其寻常的一首诗,小学课本上就有,小孩子都背得呱呱的。

字的落款不太符合规范,按规矩,作为书法作品通常应当有这么一笔——录王之涣《登鹳雀楼》,而这幅字没有,只有“己丑年春,洪贵书于泉城”。所以,当我把这幅字拿回宿舍时,那几个哥们儿,堂堂的文科大学生,居然有人说不出诗的名字和作者,熟得要命,就在嘴边,但就是想不起来。

这一点都不奇怪,就是洪贵本人,也从来不说诗的题目。送你一幅白日依山尽吧。送我这幅字的时候,洪贵这么讲。今天又写了几幅白日依山尽,又写了几幅两个黄鹂鸣翠柳,等等。

字写得还行,行草,很有力量。这符合我的审美,有劲就是好字。但隔壁宿舍的一个练书法的哥们儿,却不这么看,他说,这字间架结构还行,但笔法不对,一看就是野路子。这幅字没有装裱,直接用透明胶带粘在了墙上,皱皱巴巴的,还有点歪。野路子嘛,可不就得这个待遇。

洪贵确实是野路子。洪贵很少在纸上练字。纸多贵啊,哪怕是最便宜的毛边纸,也不便宜啊,洪贵说。洪贵在地上练字。地上的一块块方砖,就像是一个个练字的田字格。洪贵弓着腰,用提斗大号毛笔,甩开胳膊,在方砖上写字。右前方是一个白色塑料桶,里面盛着水。洪贵是倒退着写,写几个字就得把水桶往身边拎拎。他写的内容主要是唐诗,除了“白日依山尽”,还有“两个黄鹂鸣翠柳”等普及版唐诗,再就是济南地方特色的,比如“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等等。他写得最多,最拿手的还是白日依山尽。往往几首诗刚写完,前面的字迹就干了,然后,又从头开始写。

用水很方便,不远处就是黑虎泉,三个石雕虎头汩汩喷水,气势浩大,宛若虎啸,泉水清冽,要多少有多少。洪贵的水桶上拴着一根尼龙绳,他就是从虎头处打水。洪贵练字的地方,就在泉的南面,离泉池大约有二十来米,算是一个小广场,铺着方砖,西侧靠墙的地方是两只老虎,一只黑虎,一只白虎,黑虎是青铜铸的,白虎是花岗岩雕的,据说是济南老乡韩美林的作品。

济南的老城区是个盆地,所谓的七十二名泉主要集中在这个盆地里。其中,黑虎泉地势最低,因此水势最为盛大。现在的黑虎泉是环城公园的一部分,黑虎泉的泉水直接流入护城河,公园是开放式的,没有门票一说,所以游客就格外多。洪贵在写字的时候,就会被游客围观,人越多洪贵越来劲。黑虎泉的水是活水,水势又大,用黑虎泉的水写出来的字,有生机,有力道。洪贵经常这么故作高深。这是他喜欢在黑虎泉畔写字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喜欢被围观,喜欢被喝彩,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夸夸其谈。

我就是在围观洪贵写字时认识他的。学校离黑虎泉不远,也就是几站路。周末的时候,只要没事我就经常过来。这个地方,周六早晨有一个英语角,是济南市最有名的英语角,历史很悠久,人很多,多数是学生,也有家长带孩子来的,也有不少老外。我参加完英语角活动,通常会在附近再闲逛一会儿。就这么着,认识了洪贵。

谁来写两笔?那天洪贵大概写累了,直起身子,扬了扬手中的毛笔。标准的济南口音,笔发“bei”音。这个发音初次听感觉挺别扭,后来就发现只能这样发,不这样发更别扭,这跟济南话的特殊音调有关。

连喊两遍,没人接茬,有点冷场。我凑上前,我试试行吗?洪贵很高兴,行,可是行,写着玩呗。

我接过毛笔和水桶,在地上写起来。手感比想象的好,更重要的是没有压力,反正不费纸墨,所以敢下手,放得开。我也写了一首白日依山尽,不会写别的体,只好写楷书。写完后,洪贵颔首说,嗯,愣赛(好),一看就有功底。我知道洪贵说的是客套话,自己的斤两自己最清楚,我也就是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摸过两天毛笔,一转眼都十几年了,连毛笔长什么样都快忘了。我说,您给指点指点呗。洪贵不再客气,接过毛笔,说,嗯,得注意中锋行笔,这样写出来的字才有力量。他弯下腰做示范。还有,白和日的犄角,毛笔要顿一下,加一点力,才好看。他又写了一个白一个日,都带着洪贵特色的大犄角。

我问他练的是什么体。他说,没专门练哪个体,是照着五体常用字字帖练的,这本书好啊,一本书里就有五种字体,还有篆书,曲里拐弯的,天书似的,认都不好认,不用说写了,那可不是一般人练的。洪贵对篆书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

回到学校,说给那位练书法的哥们儿听,这哥们儿听后直摇头:野路子就是野路子,练书法的,要么颜筋柳骨,要么二王,再要么张旭、米芾什么的,五体常用字字帖,小孩子的玩意儿,入门级的。

书法哥们儿的话,无疑是对的,但我还是去买了一支大毛笔,一个塑料桶,跟着洪贵开始刷地。洪贵很幽默,管这种练字法叫刷地。我又没想正八经地练书法,只不过是玩玩,就当个乐子,再说,多少练练就比不练强,对吧。有我作伴,洪贵挺高兴。洪贵好为人师,时常指点一二。

自然而然,我的毛笔字就带上了洪氏特色。有一回在宿舍里真刀真枪地练,有室友表扬我说,嗯,这字写得好——个儿大。我说,黑虎泉洪师傅教的,这叫身大力不亏。室友说,嗯,说实话,字确实一般,力道倒是挺足。他哪知道啊,洪师傅原来是轮大铁锤的。

洪贵自己也知道水平有限,他说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书匠,绝对成不了书家,不客气说自己就是书法界里的地摊货。我问他教学生不。他说要是有家长坚持让孩子跟着学,他也不反对,但学费不收,过意不去的话,给包烟抽就行,请吃个地摊喝杯扎啤也行。我要给他买包烟。他说,不用,咱俩是朋友,再说你是大学生,知识多,还是学法律的,我也跟着你学不少东西呢。虽然他很客气,我还是在离黑虎泉不远的地摊上,请他喝了顿扎啤。我说,洪师傅,不是感谢你,咱俩相识一场,坐坐,喝点小酒,随便聊聊。

很简单,一碟毛豆,一碟煮花生,剩下的就是啤酒。他酒量不大,一杯扎啤下肚,脸就红了,话就多了。

                                                      二

洪贵原本在一家机械厂工作,锻工,整天跟大铁锤打交道,弄得两条胳膊跟一般人的两条小腿似的。厂子原本是国营的,效益还不错,后来搞改革,被港商收购了,就成了外资企业。

一不小心成了外资企业员工,洪贵和工友们可高兴坏了。那时候的外资企业就是高工资的代名词。港商也确实够意思,一人给他们涨了两百多块。但好日子维持了才三年多,公司就开始走下坡路,工资一降再降,然后就是拖欠,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然后轮流放假,然后集体放假,然后集体下岗,一个月给几百块钱生活费。

下岗后,洪贵也找过几个活儿,但因为文化水平低,年龄又偏大,都干不长,最后找了个看传达的活儿。传达上总共三个人,本来是三班倒,后来洪贵主动承包了全部夜班。夜班钱多点,再说也没那么严格,也能偷着睡上一小觉,我本来觉就少,这样白天么事不耽误,还能出来刷刷地,愣赛。洪贵这么说。

只要白天没啥事,洪贵就到黑虎泉练字。我问他是跟谁学的。他说起初只是到黑虎泉来玩,看见一个老头在地上写字,觉着挺有意思,就试着写了几个字,这一写不要紧,上瘾了,于是就买了笔和水桶,跟着老头一起写。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嘛。老头很热心,从零开始,教他怎么拿笔,怎么运笔,怎么安排笔画位置,那本五体常用字字帖就是老头送的。

我初中毕业就顶父亲班参加了工作,就是个大老粗,咱也得弄点有文化的事干干,对吧?成天瞎逛也没么意思,济南就这么大,济着逛吧,反正就那么大,就那么几个景,再逛也逛不出花来。再说,我闺女都上初中了,咱不能让孩子小瞧咱,对吧?洪贵说。

那老头呢?怎么没见过他来写字呢?

两年前得了偏瘫,出不了门了。

那时候是夏天,洪贵下身穿一条大裤衩,过膝盖的那种,肥肥大大的,脚上一双凉拖,上身是一件广告衫,白中泛着黄,上面印着小灵通的广告,估计是通信公司搞活动的赠品。小灵通前两年我用过,不算好用,但资费便宜,原本以为早就没有了,没成想,洪贵居然还用着。洪贵说信号现在是不行了,但便宜啊。联通公司动员他换成手机,他坚决不换。洪贵的小灵通斑斑驳驳,很有些年头了,快成活化石了,就这样上面居然还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裤鼻上。大裤衩是松紧带的,原本没有裤鼻,为了栓小灵通专门缝了一个。洪贵很魁梧,得接近一米八吧,啤酒肚也不小,跟怀了六个月身孕似的。

一放暑假,就有小孩子跟着洪贵练字。不多,三五个的样子,稀稀落落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孩子们人手一支大毛笔,一个小塑料桶。孩子家长的想法可能跟我差不多,不求多么正规,只要孩子能把字写端正了就行。大概还有这样的想法,怎么着也比上网聊天、打游戏强吧。学费当然是免的。洪贵不是学雷锋,也不是因为没有办学资质,他主要是怕别人说他误人子弟。咱是地摊货咱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对吧?洪贵说。黑虎泉往东不远,有一条街,两侧有扎啤地摊,家长们请洪贵喝上两杯扎啤,就算缴学费了。当然,也有给烟的,一盒不嫌少,一条不嫌多,将军更好,大鸡也行。暑假是洪贵最滋润的日子。

洪贵居然也卖字。那天,我发现他放水杯的地方,放着一摞宣纸,都写满了字,当然还是白日依山尽啥的。我翻着看了看,写的还行,不过感觉比他在地上写的要差不少,估计不是因为他所宣称的“黑虎泉水势大,写出来的字,有生机,有力道”,更可能是因为在纸上写放不开的缘故。我问他摆在那里干嘛。他说,卖呀。多少钱一张?看着给呗,五块十块都行。

价格够便宜。工夫不算钱,笔墨纸钱能不能包住还不好说。偶尔会有人翻动那摞宣纸,但我从未见过有人买。到现在还没开张呢,有一搭无一搭吧,洪贵说。隐隐约约感觉洪贵心底有为地摊货正名的渴望。

                                                    三

洪贵最光辉的经历就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跟老外合了一次影。这是洪贵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件事。洪贵在外资企业工作那么久,愣是一个老外没见过,这回好,不光见了,还一下子见了好几个,还合了影,还把老外给整得服服帖帖的,难怪洪贵这么在意。洪贵大概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霍元甲了,为中国人争光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个老外旅行团在黑虎泉遇上了正在写字的洪贵。老外们可算见到了“东洋景”,一下子就被洪贵吸引住了,一边说着good ,一边把洪贵围在了中央。洪贵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good是啥意思还是知道的,所以立马就来了精神,甩开膀子,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白日依山尽……两个黄鹂鸣翠柳……一个个大字,龙飞凤舞着从笔端跳到了地上。老外们一个个直翘大拇指。

洪贵很自豪地通过导游告诉老外,书法是中国的国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练习书法能修身养性,还能强身健体。洪贵一手拿着毛笔,做了个前展肱二头肌的健美动作。老外们有些傻眼,他们搞不明白一支小小的毛笔怎么就能把洪贵的胳膊弄得那么粗。

最后,老外还和洪贵合了影。老外说会把照片寄给洪贵。洪贵把地址留给了导游。洪贵原本以为老外是说着玩的,说过也就算了,没想到过了不到一个月,就收到了照片。洪贵给我看过这张照片,男男女女七八个老外把洪贵簇拥在中间,洪贵右手执大毛笔于在胸前,似在凌空挥毫,嘴巴咧老大,牙龈外露。

嗯,老外愣赛,讲信用,还乔(很)喜欢中国文化,洪贵说。

洪贵把那张照片放在那摞字上,希望能增加点身价,能开个张,但是看照片的人不少,买字的还是一个都没有,洪贵不免有点失望。

就在洪贵收到照片后不久,大概一个来月的样子,我发现连着两个周末没在黑虎泉遇到洪贵了。很反常。咋回事呢?打洪贵的小灵通。没接。过了一会儿,回过来了。我问,洪师傅,怎么老长时间没见你来练字了?洪贵说,现在是没空去黑虎泉刷地了,换工作了。我问,现在干什么?洪贵说,给邮局扛邮袋。我问,为什么不干传达了?洪贵说,扛邮袋就是累点,但挣钱多,一天能挣一百多,看传达挣钱太少了。

原来,洪贵的单位在苟延残喘了数载后,终于倒闭了,每人给了几千块钱的遣散费,算了完。工友们也曾上访过,但没用,信访部门说了,人家倒闭也是合法的,是办了法律手续的。听说,香港老板把厂子的地皮给卖了,挣了好几千万呢,工友们说,人家老板可能一开始就瞅上厂里的地了,根本就没想好好经营,那是什么位置啊,离大明湖不到二里路,寸土寸金的地方。当然,这只是工友们的猜测。

那真是个好地方啊,客流量大,就算弄泡屎炸炸也有人抢着买。洪贵这样形容。我可爱的洪师傅就是这样,有些粗俗,有些幽默。

洪贵常常怀念他工作了很多年的工厂。那里有他的青春,有他曾经的丰衣足食。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片仿古商业街,只要一开门,钱连招呼都不带打的,呼呼地往里拥。洪师傅说。

是该说说洪贵的老婆了。

洪贵之所以初中毕业就辍学参加工作,是因为那年洪贵的父亲出工伤事故,死了,按照当时的政策,子女可以顶班,洪贵学习又不好,于是,初中一毕业就到机械厂上班,轮起了大锤。洪贵的母亲在街道的大集体厂工作,收入了了。所以,家里的顶梁柱一倒,日子就艰难了。

要说起来,洪贵人高马大,说话也幽默,理应讨姑娘喜欢才对,但他却有一个致命弱点,见了女人就紧张,脸红,没话说,所以在恋爱方面很不顺利,一不小心就沦为三十好几的单身贱族(洪师傅语)。最后,万般无奈找了个农村媳妇,也就是现在的老婆。

他老婆比他小七八岁,长得还有点漂亮,洪师傅那股没出息劲就暴露无遗,宠媳妇,疼媳妇,没原则的宠,没原则的疼,没出两年,原本淳朴善良的农村小妮子就离泼妇不到五十步远了。当然,这也是洪师傅本人的说法。

洪贵的老婆也没啥文化,也就是小学毕业吧,在一家快餐店打杂,一开始干临时工,后来签了劳动合同,有了养老保险,但收入还是不高,还得起早贪黑。洪贵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初中,学习跟不上,考高中难度很大。老师说不上补习班不行,数学、英语还得上一对一。说白了,都是钱。所以,那天,洪贵提溜着水桶正准备出门,他老婆只是拿恶狠狠的眼神剜了他一眼,他立马就什么都明白了,当天就去辞了传达的活儿,经朋友介绍去邮局扛邮袋。扛邮袋是个体力活儿,搁过去,洪贵们是看不上眼的,农哥们儿干的差事,咱城里人哪能干呢?可现在不行了,下岗的多了,不想干也得干,你不干有人干。好在洪贵身体还行,有把力气。

                                                      四

再次在黑虎泉见到洪贵已经是半年后。当然,洪贵还是写字,或者说刷地。好久不见,中午,我们又去那个地摊喝扎啤,还是一人一杯扎啤,一碟毛豆,一碟煮花生。但这回是洪贵请客。洪贵说我还是学生,没有收入来源,理应他请。

我问他怎么又有空来刷地了。洪贵说,又看上传达了。我问,怎么不扛邮袋了?洪贵说,腰扭了,躺了近半个月,刚好了没几天。毕竟上年纪了,四十大几了,奔五的人了,跟小年轻的没法比,胳膊腿的倒能跟上,腰是跟不上了,这不一个不留神,就扭了。我问,这回不嫌挣钱少了?洪贵喝了一大口酒,嗨,好在是个闺女,不用买房子,再说孩子今年考了职业中专,国家有补贴,个人花不了几个钱。我们两口子好说,要求不高,够吃够喝就行了。唉,看来生闺女也有好处啊,看来孩子学习不好也有好处啊,嘿嘿。

洪贵这次回来,状态大不如从前,那种浑身洋溢着的闲云野鹤气质消磨殆尽。因为收入少了,在家里经常遭老婆白眼。他老婆总嫌他不务正业,说,你整天练那么两个破字有么用?能当饭吃?要是能卖钱也行。很显然,两人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

钱成了洪贵绕不开的槛。重出江湖的洪贵心里暗暗憋着股劲,迫切希望自己的字能在市场上获得认可。能看出来,洪贵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明明知道自己只是野路子,水平很有限,难登大雅之堂,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在市场上有所表现,哪怕能赚回笔墨钱也好,哪怕能堵堵女人的嘴也好。

为此,洪贵还专门跑到英雄山文化市场,花五十块钱刻了两枚章,一枚名章,一枚闲章。闲章的内容很有意思,“不俗即仙骨”,阳刻,而且是他颇为崇拜的篆书。玩什么就得像什么,对吧?洪贵说。刻完章的第二天,那摞字上全都盖上了红章。火红的印章一盖,字的卖相立马好了许多。

尽管如此,洪贵的字还是没人买。

当然,咱跟名家没法比,可是咱的字便宜啊,咱是地摊的水平,可咱的字也是地摊的价格啊,怎么就没人买呢?问题出在哪里呢?分析来分析去,洪贵终于发现自己的名字有问题,土气,没有文人气质。洪贵,一看就没文化,跟书法这么高雅的艺术差着好几条泺源大街,洪贵说。名字是没法改了,他想给自己起个号。他跟我商量。他说,你是大学生,有文化。

咱经常在黑虎泉写字,叫黑虎泉居士怎样?不行,太土。

千佛山又叫历山,舜耕历山,叫历山居士怎样?好像也不怎么理想。

要么叫黑虎泉散人?好像也差那么一点。

洪贵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号,看来暗自下了一番功夫。每次都是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给否了。

叫个么好呢?洪贵不住地念叨。

我说,不如叫历下散人。

洪贵摇摇头。

我说,叫虎泉居士怎样?

洪贵高兴得差点叫起来,嗯,这个好,就叫虎泉居士,感觉有那么点意思。

从那以后,洪贵写完字一律落款虎泉居士,即便在地上写,也是这样。

洪贵并不信佛,他这个居士当然是个冒牌货,不过,洪贵虎背熊腰的模样,还真对得起虎泉居士这四个字。

行头算是凑齐了,打眼一看,也算是有模有样了,可洪贵的字还是卖不出去。中国会写毛笔字的人实在太多了,能称得上书法家的也太多了,那么多字写得比洪贵好的都卖不出去,怎么能轮到书法界的地摊货洪贵呢?洪贵的理论是价格便宜就该有人买,但问题是书法作品不是生活必需品,经济上宽裕的人自然会买名家作品,而经济上困顿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老婆的白眼越来越多,各种口味的冷嘲热讽越来越频繁,洪贵练字的底气日渐不足。话虽如此,洪贵却从来没有抱怨过老婆。人家说的都对,这本来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社会,书法这玩意可能本来就不是咱穷人玩的,对吧?洪贵越来越消极。

一种不务正业、浪费时间的负罪感,就像旁边磅礴喷涌着的黑虎泉水,渐渐把他淹没。

                                                         五

洪贵来黑虎泉练字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自黑虎泉畔彻底消失了。这离他荣升虎泉居士还不到两个月。

大概洪贵终于承受不住老婆的白眼和唠叨,不知道去哪里干兼职,挣外快了。我推测。

临近期中考试的一天,正在吃午饭,接到洪贵电话,说他搬家了,搬到济南西郊一个叫大饮马的村子,买的旧村改造的房子,也就是小产权房。老房子拆迁了,因为面积太小,只有三十来平米,补偿款少,而市里房子太贵,根本买不起,到农村可以买大一点。九十平米,大两室,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卧室,再说离公交车站不远,交通还算方便,他们一家很知足。搬家后进城太远,来回得四个多小时,他也就不方便到黑虎泉写字了。

我问他白天有没有找个活儿干。他说就在小区附近卖卖报纸,晚上还是去值夜班。最后,他邀请我去他家玩。我说好,抽空去给他温锅。

洪贵知足快乐的心情通过电话传过来,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打完电话不到半个月,又接到了洪贵的电话。他说被人打了,让我给出出主意。洪贵如此强壮,居然被人打了,让我很是吃惊。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洪贵报摊的附近原来有一个卖报纸的,嫌洪贵冲了他的买卖,要洪贵离远点,洪贵坚决不干,两方争执起来,先是吵,后是骂,再是打,结果洪贵被人家一铁棍给开了瓢。

我问,报警了吗?洪贵说,报了,派出所说先治疗,治疗完再做伤情鉴定,做完鉴定再说后面的事。我说,那就听派出所的吧。洪贵问,你是学法律的,你说做完鉴定后一般会怎么处理。我说,得看鉴定结果,要是轻伤的话,对方构成犯罪,可能得判刑,要是轻微伤的话,只是违反治安管理法规,对方最多是拘留。当然,医疗费、误工费、交通费啥的,对方肯定得赔。要是对方赔偿积极,伤者满意的话,对方也可能被从轻发落。洪贵说,那就等鉴定结果出来吧,到时候麻烦你过来帮着给处理处理。我嘴笨,又不懂法。我说行,等你电话。

                                                        六

再次接到洪贵的电话,我就坐公交车去了大饮马,连上等车时间,两个多小时。

这里还叫村,但其实从外表看早已没有了农村的样子,高楼林立,一个小区挨着一个小区,跟城里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洪贵家在二楼,房子挺宽敞,客厅得有二十来平米,没怎么装修,也就是装了门,贴了贴地砖,家具也还是原来的家具,看上去都有些年岁了。洪贵头上有一道疤痕,有头发遮挡不是很明显。

洪贵很热情,说,很不好意思,大老远的,还得让你跑一趟。我说,不客气,谁让咱俩是书友呢,要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师父呢。洪贵说,哪里哪里,我这水平可不行。

约的是十点半。我问,鉴定结果怎样?洪贵说,轻微伤。

轻微伤够不上判刑,最多就是拘留十五天。你想好了吗?到底想要多少钱。想出气的话,就光要医药费、误工费和交通费,让派出所拘留他几天。不想置气的话,也可以多要点钱,有受伤一方的谅解,派出所那边一般会从轻发落,不拘留也有可能。

医药费七百多,都有单子。误工费、交通费都了了。多要的话要多少呢?

这得看对方的经济承受能力,还得看对方在不在乎拘留,要是赶上要钱不要名声的主,也没法子。

经济能力肯定不行,行的话谁卖报纸啊。

商量了一大会儿,最后,拿定了主意:如果对方态度不好,就光要医药费、误工费和交通费,总共一千块,让派出所拘留他;如果对方认错态度好,就让对方拿三千块钱,多的部分算作精神损害补偿,这事就了了。

不到十点半,对方就来了。

打人的汉子四十多岁,身材瘦小,上衣是一件校服外套,胸口部位印着几个字:济南某某中学,看样子是捡了孩子穿下来的。汉子耷拉着脑袋进了门。陪汉子来的是他老婆,有些壮实,典型的农村妇女,但比汉子泼辣,一看就是赶集上店的主。女人满脸堆笑,一进门就一个劲道歉,洪贵大哥,对不起了。俺家老王那天喝了点狗尿,你看把你给打成这样,真是对不住了。老王,还不快给洪贵大哥鞠躬,赔礼。汉子红着脸,恭恭敬敬地给洪贵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连声说对不起。

洪贵倒有点不好意思,说,知道错就好,知道错就好。毛主席不是说过吗,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嘛。赶紧让他们坐,张罗着倒茶。倒上茶,洪贵问,老王,我问你个事。汉子嗯了一声。洪贵接着问,你说咱俩远无仇近无恨,就是为了卖两张破报纸,也不是争金子争银子,吵两句也罢,掐两把也罢,你为么下狠手呢?还动了铁棍。你到底怎么想的呢?汉子难为情地说,那不是喝酒了嘛,那天你弟妹骂我挣钱少,窝囊废,我喝了个闷酒,心里憋着个气,再说,你那么壮实,我哪是你的个啊,我不拿铁棍怕吃亏啊,那根铁棍原本是用来压报纸的。说到底,都是喝酒闹的,手上没数。真对不住了,洪贵大哥。边说着,汉子又站起来,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洪贵赶紧拉他坐下。

女人说,洪贵大哥,把发票给我吧,把医药费给您。洪贵把一摞单子给了她。她翻了翻,给了洪贵八百块钱,很大方地说,就这样吧,不差十块八块的。

洪贵没吭声。

女人接着说,洪贵大哥,我也找明白人打听了,要是您这边不追究的话,公安那边就可以不拘留俺家老王。可不能拘留啊,俺老王家世代都是本分人,要是拘留了,今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啊。俺家穷,东凑西借凑了两千块钱,算是给您的精神补偿,您别嫌少,就收下吧。说着,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个卷成一个方块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里面是一摞钱。

洪贵还没吭声。

女人有些紧张,洪贵大哥,村里都借遍了,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家里还有老人,都八十好几了,都有病,得吃药,可不能拘留俺家老王啊……

洪贵笑了笑,把钱拿起来,塞到女人手里,说,弟妹,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精神好好的,不用什么精神损害补偿,拿回去吧。

女人有些发毛,把钱又往洪贵手里塞,大哥,您非得让派出所拘留老王吗?一拘留,老王还怎么混啊,俺老王家的脸往哪里搁啊,您就可怜可怜他吧。

洪贵没接钱,说,弟妹,你别紧张,我没有那个意思,那不是我洪贵做的事。你这个钱我坚决不能要,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们经济上也不宽裕,对吧?

女人点点头,有些不大相信。

不过,你们得买我一幅字。洪贵说。

汉子和女人疑惑的目光跟着洪贵来到客厅的一个墙角。

洪贵从墙角的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一幅字,展开,给两口子看。

女人有些紧张,说,字倒是挺好的,可我也不认识啊。

洪贵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女人说,这个词有点耳熟,好像听孩子背过。多少钱?我们可就只有这两千块钱,多了可没有了。

洪贵笑笑,用不了那么多,二十就行。

二十?女人不相信。汉子也不相信。

没错,就是二十。洪贵斩钉截铁地说。

女人非要给一千,洪贵高低不干,两人争执起来,然后是五百、二百、一百,一番你来我往后,女人终于拗不过洪贵,最终的结果还是二十块。

女人掏出二十块钱给了洪贵,又喝了几杯茶,又说了不知几箩筐感谢话,然后把字卷了卷捏在手里,起身告别。

女人拉着汉子,感激涕零地走了。洪贵送到门口,客气道,有空常来玩哈。两人赶忙齐声应承。

                                                   七

送走汉子两口子,我问洪贵,洪师傅,怎么要这么少啊,不是说好了要三千吗?

洪贵得意地笑笑说,都是穷哥们儿嘛,何苦来着,再说人家态度也挺好的,对吧?再说,我的字终于有人买了,对吧?

洪贵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摸不着头脑,赶紧提醒他,洪师傅,还是不对啊,误工费、交通费忘了要了,全算上应该要一千才对,还差着二百呢。

哦,还真是。洪贵恍然大悟,赶紧一路小跑,奔向北阳台。

洪贵拉开阳台窗户,冲着外面喊,喂,老王,回家后别忘了把字装裱好了,挂起来呀。

放心吧,洪贵大哥。回家就找人装裱,那么好的字可是得挂起来。我想好了,就挂在客厅里,给我那个破家装装门面。女人在外面替老王回答。

洪贵回来。我问,洪师傅,你怎么又变卦了?

洪贵挠了挠头,说,嗨,人家都出门了,三百二百的,怎么好意思喊人家回来呢。话都到嘴边了,实在说不出口啊,乔难为情的。

(10121字)

是啊,要是能说出口,他就不是我可爱的洪师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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