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金秀
我不止一次从来宾到金秀,每一次进山出山,载满的是瑶山绿的纯粹。那季节轮回变化出来的茶树的绿,是金秀群山层层叠叠里最有味道的风景。
当庚子年走过七月,八月的金秀在朋友圈里波澜不惊,朋友圈里的每一张关于金秀的照片都是金秀大瑶山的绿。当听到有一场关于文学的约会在金秀,我早已在想象中抵达那座充满草木气息的山乡水泽之地。
我钟情于金秀这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小时候就懂得,有山的地方,就有茶树落脚。有水的地方,茶树才会浸染土地的香,由根部漫溢到每一片叶子上。茶叶肆意的香,环绕在大瑶山的腰带上,带着自然的露珠气息,柔软而安静。在农家的屋子里,卷曲了身体的茶叶,像一个个初生婴儿笨拙的拳头,握着母亲的味道。在金秀河岸边的油茶店里,还没进店,远远瞧见“油茶店”三个字,耳朵里早已经听到油茶在水锅里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
每次回家,我都会和母亲聊一些关于金秀的印象。我告诉母亲,金秀有许多奇珍,有许多异草,母亲会很认真地听着,似乎还在努力地思索着我口中所说的奇珍异草长得什么样,时不时也会点点头,表示对我说的金秀的赞赏。
“金秀在哪?”母亲第一次这样询问。
我说,就隔着一座山,一座城。我们在桂林所属这个城的瑶山处,金秀在来宾所属地的大瑶山。
我和母亲坐在家门口,看着对面的山。
母亲站在家门口,遥望着家门口的大山,似乎想望到大山的那边。我知道不可能。我想,大瑶山深处生长的不起眼的东西,恰巧是瑶山人最熟悉最懂得的事物。我对母亲说,大瑶山的那边也有我们喜欢的茶叶。当我和母亲说起金秀的茶树茶叶茶香,母亲就完全能在我的描述中领会。母亲说,她喜欢看茶树的模样,看起来娇嫩,却能经得起风吹雨打,不像其他的植物的嫩枝嫩叶经不起一阵风雨就有点扛不住了。
母亲问我,瑶山那边茶叶生长的绿,茶叶香,应该和我们家乡土地上的一样的吧!
我说,是的。
母亲笑了。说,哦!春夏秋冬都在绿着的!
母亲就是这样,在自己日常和茶树茶叶打交道的经验里,看见了我眼中的金秀模样。母亲这样的持家女人,采摘茶叶、制作茶叶,就是她自己的日常生活。母亲的生命,已经融化在季节轮回的茶叶树里,仿佛母亲已经幻化为一棵茶叶树,在季节里绿着的生命树!
家乡的茶叶是用来打油茶的。打油茶,其实就是家乡人一日三餐的别样叫法。打油茶是家乡人一日三餐的正式用餐。家乡人打油茶的茶叶必须是经过发酵的红茶,配上老姜、老蒜,放在专门的锅具里捶打,这个过程叫做打油茶。这个用餐的名称家乡人唤作吃油茶。一个吃字,意味着茶在家乡人一日三餐中甚至在待人接物中的突出地位。家乡人无茶不吃饭。一日三餐除了晚餐可以没有油茶,早餐、中餐必须是油茶充当饭桌上的主要角色。至于有客人到家,打油茶是待客必须重视的礼仪,家乡人把接人待客的礼仪叫做礼信。所谓客人到家三碗茶,不打油茶礼信差。这种礼信,主角就是不起眼的茶叶。茶叶必须是农妇制作的,经过发酵,在农家灶台上经过热风干,经过烟熏洗礼而成的。只有这样的成品才可能成就后面打油茶的捶打过程,成就捶打出来的油茶的精致品相。打出来的油茶颜色上要金黄中略带点土黄色,家乡人叫此色泽为黄爽,一锅沉甸甸的黄爽,让每一个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人内心变得踏实。
当我和母亲一起打着油茶,彼此说着金秀的时候,我们两个女人慢慢地将自己内心中最隐秘的生命和瑶山的隐秘联合在一起。
而今,连母亲都喜欢以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茶叶作为打油茶的主料,打出来的油茶颜色则是深绿色的,看起来色泽清爽。我好奇地问母亲。什么时候也学会变化了?母亲笑着答:“现在家乡日子好了,肚子里的油水多了,需要一点新鲜绿茶来调节调节。听你们你们年轻人讲,这种新鲜茶叶,可以吸收肚子里的油水呀!”
呵呵!我感慨,母亲也学会变通了,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了。
随着家乡人与外界交流日益增多,也开始在吃油茶之余,学习喝泡茶。我从金秀购买或者金秀朋友赠送的红茶绿茶,也会拿回家给母亲尝一尝。母亲也会在我的带领下,以家乡山泉水烧开,冲泡茶。母亲与我,最喜欢老茶树的宽厚茶叶制作而成的绿茶或是红茶。那些宽厚的身体,在手工制茶人的手里揉搓中,卷曲成一小丁一小丁或是拳头状。热水冲泡中,那些小丁或是拳头,在茶杯里慢慢松开,其香气也慢慢升腾而出,溢出茶杯,周旋在我与母亲之间。
两个女人各自托一个小杯品咂品咂。在品着油茶香的时候,我们在品着彼此对对方开放的心意。
两个女人,在年轻的岁月里,彼此有着许多隔膜。吵过架,甚至不愿意和对方多说几句话。随着两个女人岁数增长,我们发现深藏在彼此内心的交流渴望。但说不上几句话,就处于无话可说的尴尬。直到某一次去金秀回来,我被金秀大瑶山层层叠叠的绿而震撼。那种自然生长的无拘无束,那种天然的向外敞开的怀抱,瞬间把我温暖了。第一次走进金秀,喝到的第一口茶,让我这个所谓的外乡人瞬间扫除了路上的疲劳。茶香,浸润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让我在金秀的山河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种隐秘的生命感觉,开始漫涌在我的身体里。我想到母亲每年在家乡采摘茶叶的情形,我离家工作在外,每年回家带走母亲为我亲手制作的茶叶,以慰藉我对亲人的思念。人家都说金秀的负氧离子含量高极了,高到可以让外乡人迷醉。而我想,这些高极了的负氧离子,是一种茶叶香。放眼瑶山的清秀,茶叶香气萦绕在瑶山的高高低低之处。我瞬间被这种特殊的相遇而感动。原来,生命就是这么神奇的,熟悉的也是陌生的,陌生的也是熟悉的。
金秀的茶叶香,把两个女人的心结彼此打开。从此之后,两个女人可以那样开怀,对着彼此谈家乡的天气,谈柳州和来宾的气候,谈隔着一座山隔着一座城的金秀的茶叶香散溢的负氧离子。我对母亲说,金秀的山一重一重的绿色叠着在眼前,金秀的水一程一程的欢快伴随着我的心情。母亲也会说,家乡的山,依然还是我小时候的那个样子,家乡的水也依然从邻近的上游大瑶山的山洞出发,滋润家乡的田野,让家乡的茶叶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到冬天,绿着生长着。
清明过后,母亲来电话说,采了好几斤清明茶等着我回家。
我说,好呀!
谷雨来了,母亲打电话说,又可以采得好几斤谷雨茶了哦!
我说,帮我留着啊!
我们发现,两个女人其实一直没变。两个女人有着同样的喜好,同样的女人的思想,同样的性格。
我们都喜欢绿茶的清香也喜欢红茶的浓酽。同样为王同惠女士那样为爱情的执着与大瑶山结缘而唏嘘感动。同样有着女人的小气,表面强硬内心柔软。我们的感情,如母亲说的茶叶娇嫩,却能抗住风吹雨打。如茶叶之香气,在时间的沉淀里,日日丰富。
我想,这都是成之于金秀的绿野世界,成之于金秀茶叶香气的感染。
两个女人的话语渐渐多了。有时候,两个女人,也只是坐在厅堂里,看夏日傍晚的斜阳柔柔地贴在门槛上。我与母亲各自品着一杯金秀的绿茶或是母亲亲身制作的红茶。一同看着门槛上斜阳巴巴的眼神,就这样伴着时光暮色沉沉。
原来,金秀与我,金秀与母亲,就是一座瑶山和另一座瑶山的感情。在这座瑶山和那座瑶山之间,不变的茶树绿,肆意的茶叶香,穿越于重重大山之间,走到母亲面前,扑到我的怀里。
茶叶所肆意散发的香气,随光阴流转,深藏在两个女人的内心。如同白昼之后的夜晚。黑色的世界里,却有着两个女人的脐带之情。那种秘而不宣的黑色,也正是金秀瑶山之夜的样子。
瑶山夜晚的黑,罩住白昼一度的拥挤车辆和来来往往人群留下的尘世热闹。
9月26日的文学讲座结束,酒店周围早已是静谧的黑色。大家吃过晚餐后,决定开车移步出县城到更加乡野之处过夜。我坐在小车里,从酒店到县城,一辆接一辆的小车,停歇在金秀河岸边。当小车驶出县城的灯光视野,车子完全淹没在金秀夜晚的黑色里。一路上的大雾是黑夜精灵吧,它们紧紧跟随着我们。我在车里能感觉这些黑夜精灵的强大。在夜的黑里,无论白天有怎样的辉煌和喧闹,一切都在夜的黑里消失。而夜的黑却将天地变得更为阔远,我的想象力如何也无法抵达大瑶山的边界。我无法猜想车窗外的白天是怎样的繁忙。有多少经过的车辆摇摇晃晃?有多少游客的眼睛注视过路边往后溜过的风景呢?大瑶山的夜的黑里,包容着多少生命的故事呢?
我忽然想到母亲,刹那间似乎有了母亲子宫里的记忆。我想起西班牙作家萨尔瓦多•达利有一篇描写子宫内的记忆之文。当时看此文时,我完全不能体会作家如何会有子宫内的记忆。而今,我终于在金秀夜的黑色里读懂了一个外国作家对母亲子宫的情感。我也看到了母亲子宫的模样。萨尔瓦多•达利说起自己对子宫的记忆是多种颜色的呈示的,给人的感觉是柔软的、静止的、热的、粘糊糊的。我最记得那句话:“在这时,全部快乐、全部美景尽收眼帘”。呀!多么贴切的感觉记忆呀!我在车上与夜的黑色相遇,我无需睁开眼睛却能看见绿色的八角树、紫色的地葡萄、红色的山果、白色的茶油花……夜晚的黑色里,大瑶山整个是柔软的母体,让人安静的胎盘,我正在被一股粘乎乎的热流所包围。这种隐秘的生命体验是多么令人快乐呀!我就这样在隐秘的惊诧中坐到农庄民宿点。当车子停在农庄门口,一个小妹撑着雨伞出来迎接。哦,下雨啦!朦朦胧胧的雨。是一路上紧紧跟随的山雾精灵吗?子宫记忆翻涌的隐秘的兴奋让我有点迷迷糊糊。我想让这种体验在独处中延续,所以,我舍弃了青龙湾的座谈交流。我随着民宿庄的小妹妹上了二楼,放下行李,我独自一人站在房间的窗子旁,我似乎能看见夜的黑色里各种颜色正在生长。慢慢地,一路上颠簸所带来的身体不适被夜的美妙的子宫记忆融化了。在这时,全部快乐、全部美景尽收眼帘!
我喜欢金秀的夜和黑。在夜里,安静的黑色蔓延在我的身体里,随着我的思想到处生长着膨胀着。几次住在盘王谷酒店,我喜欢在夜晚黑色的帷幕中,倾听金秀河一路沿山而过的不急不缓。可以让躺在床上的我睡得踏实。每次住在这里,可以把长期失眠难以入睡的毛病在顷刻间瓦解。我瞬间尝到沾床即可入梦的幸福滋味。我的整个身心,就这样在夜的黑里融化融化。9月26日那晚,我在圣堂山脚下的民宿点,站在农庄的二楼,俯身看着楼下并不明亮的灯光。远处是黑色的黑。我想黑色的黑里一定涌动着无数生命的热情。所有在黑色的黑里才适宜绽放的花朵、伸展的枝芽、甚至是一片叶子发出的叹息,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我想,山间某一棵野山茶,一定也在说着自己的梦想吧。它会不会想到,在太阳升起之后,偶遇一个从大山外寻找瑶山仙气的游客呢?
第二天,青山瀑布之行。我和一行作家诗人们兴致勃勃。一株又一株野山茶树,还带着黑色里记忆的特征,默默地生长在上山下山的路旁。我时不时用手轻轻触碰一片茶叶,两片茶叶,倏忽间十指生香。这些茶叶的绿正好承载着青山瀑布哗哗哗的流动。青山瀑布不羁的野性,一遇到茶叶绿,就有了收藏的去处。青山瀑布就有了一放一收的摇曳多姿。青山瀑布能收住西天取经的小白龙马远行的心,小白龙马在修成正果之后,留恋于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能让瑶山金蝉深藏土里十年、十七年,直至终老在青山瀑布。我想,白龙马和金禅,愿意留在这青山瀑布间,一定是被瑶山茶叶的绿收服了,被茶叶香迷醉了。要不然,怎么可能在几个世纪的光阴里,白龙马和金禅依然还在青山瀑布,能让我遇见呢?
此去金秀行,在返回路上,经过下古陈屯,我们同行往来宾的三辆车特意停车作短暂休息,一行人特意去拜谒王同惠纪念亭。看着纪念亭里王同惠女士的像,其目光里那种坚定的神情,告诉我,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为着这一片山乡水泽之地,把他们的爱情誓言写在了满山的绿野中。我想,青山瀑布的白龙马一歇就是几个世纪,金蟾一隐就是十年十七年,唱出的不正是生死之恋的大瑶山魂曲吗?
这世界很大,装着各种人和各种故事。这世界很小,只在一座瑶山和另一座瑶山之间。一座瑶山到另一座瑶山之间,珍藏着无数生命的隐秘。偶然的路过相遇永恒的爱恋。陌生的邂逅碰撞熟悉的守候。
金秀的瑶山之情,与我,全寄托在一片一片茶叶的身体里。茶叶的香气就是一种母亲子宫的记忆情怀吧。茶叶的清香,可以让我和母亲有无数亲近的话题。茶叶在两个女人之间被说成了一个一个故事。一个一个关于停歇青山瀑布的故事,一个一个关于进出金秀大瑶山的故事。两个女人,在充满想象的对话中,传递着彼此对金秀大瑶山的理解和接纳。
(此文写于一次在广西金秀的文学创作采风活动之后,完稿于2020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