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一个一千七百多口人的中等村子。我家住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条南北胡同里。胡同里一共住着四户人家,中间的两户正对着大门,里边的两户斜对着,我家是中间的一户,另一户是建强家。
建强是我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伙伴。建强的性格属于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不论啥事,只要别人问他,他总是“哪......哪......”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小伙伴们便给他起了一个 “小哪子”的外号。
建强的家里可谓是战争不断。他的父母没有一天不打架,建强的母亲五大三粗的,嗓门特别大,村北说话村南都能听得见。建强的父亲一脸的横肉,整天不见个笑模样,好像谁都欠他十万块钱似的,特别懒,人活不干,只知道抽烟,从早到晚一支接一支,是村里有名的一根火柴到天黑的主儿。每天都要纠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到他家里打扑克下象棋。农忙的时候,人凑得少,两个人,便下棋,四个人,便打升级。冬天人多的时候,就打够级,六人一桌,一桌摆不开就摆两桌,吆五喝六的,声震天外。建强的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掀翻了桌子,人们便一哄而散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又凑齐了。因此,每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天还未亮的时候,便会经常的听到歇斯底里的吵架声,或是哭喊声,仿佛把天吵破似的。母亲有时过去劝架,但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不当回事了。
建强的父亲对孩子的规矩特别大,饭做好了,他得先吃第一筷子。放学回家了,得先到村外去打猪草,稍不顺心,便抄棍子揍人。因此,建强和他的三个妹妹便成天的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声的说话,回家走路也像顺着墙根的样子。只有他的最小的四妹遗传了母亲的血气,他父亲瞪眼的时候,她便敢和他歪头对视,逼急了,便离家出走,三天两夜的不回家,逼得他父亲急三火四地找回来。
正因如此,建强也乐得放学回家提上篮子去打猪草,每次也都要叫上我一起去。我也愿意,省的在家推那永远也推不完的石磨子,转的人头晕,累得腿发酸,推完了磨子还得帮母亲填火烧鏊子摊煎饼,所以放学后打猪草便成了我和建强最快乐的事了。当然,对我来说打猪草是假,最主要的还是下河逮鱼摸虾。老家的村东头蜿蜒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南往北流去,当地人叫它乌河,清澈见底,四季常流,两岸是粗壮茂密的芦苇,风一吹,像是有千军万马。芦苇荡里不时的传出清脆的鸟叫声,钻进去,偶尔的还会找上一窝鹌鹑蛋。口渴了,在河的斜坡上顺手挖个坑,一股泉水便汩汩的冒出来了。
建强当然先是要把猪草打满篮子才能玩,而我到了河边就把鞋子往旁边一甩,挽起裤腿提着篮子便进了河里的水草边,斜按着篮子摁到水里,慢慢的向岸边推进,待触到岸边的泥草了,再用力地晃晃篮子,快速地提起来,里面便会蹦跳着十几个、二十几个透明的小虾,或者几条翻滚的细鳞鱼,或者一两只惊慌的螃蟹,收获大的时候,还会抓到几条巴掌大的鲫鱼。
建强以最快的速度打满草,便跑到河边一起抓鱼。有时他还会恶作剧的扔个石块,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吓我一跳。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这时,他才会露出难得的放松的笑容来。
天黑的时候,玩够了,我们便一起回家。先是把逮的鱼虾分成两份,他的那份便成了他父亲的下酒菜了。
当然也有贪玩忘记打草的时候,每当这时,我们便胡乱的先把建强的篮子填满,再随便的采几把放到我的篮子里,回到家装模作样的到猪栏里一扔了事,反正母亲也不会太在意。
到了我俩上初一的时候,建强的母亲实在受不了家里三天五吵的状况,上吊自杀了。家里便只剩下了建强和他的四个妹妹,还有那个整天的黑着脸、懒得浑身生蛆的烟父亲一起生活了。建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要撑起这个家,所以便提出退学回家挣钱。他的父亲是一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不答应,便一直供他上学,直到初中毕业。在我眼里,这是他这个当父亲的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了。而建强的几个妹妹只读到小学毕业,便都一个个回家种地去了。
建强是那种学习比较刻苦的学生,这可能与他想早早的考学出去、远远的离开这个让他有点害怕的凌乱的碎家有关。在那个年代,考上中专就成了干部,有了城市户口,国家是要分配工作的。所以,稍微有点希望的家庭和学生,都要削尖了脑袋去考学。那时候,早上要早早地到学校上两节自习课,主要是朗读背诵课文。早课一结束,学校里便像炸了锅,回家吃饭的一路小跑,在校吃饭的也是一路小跑,争抢着去食堂拿那从家里带来的馏在锅里的窝头,半凉不热的,就着咸菜吃下去。家庭好点的能吃个馒头,可是跑慢了,就有可能被哪个嘴馋的家伙顺手提走了。每天早上天还很黑的时候,建强总是第一个起来去敲我家的门,然后睡眼惺忪的一起去上学。那时的冬天特别的冷,我们穿的衣服也都仅仅是一个棉裤、一个棉袄,还是用穿过的单衣翻做的,没有后来的秋衣秋裤,更没有现在的里三层外三层的。风顺着裤腿往上钻,我们便把粗硬的棉袄左右一拽,紧紧地夹贴着光溜溜的肚皮,揣紧了袖口,颠着碎步上学去。三里多的路程,一直颠到学校,身上也就微微地出汗了,也就暖和了。上课的时候,建强听得特别认真,从不交头接耳,老师也都喜欢他。即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也会不停地去想,那道几何题怎么做、那个英语单词怎么写,因此他总是沉默寡言地跟着我们走。尽管建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学习,但可能是悟性的问题,也可能是方法的问题,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提不起来,在班里算是中间偏上的样子,从来没进过前十名。所以初中毕业后他又连续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便无奈的放弃了,回家找了一个建筑队当了学徒工。
初中毕业后,我便不想上学了,本来的想法是回家种地,可是家里说啥也不同意。哥哥是学校的老师,便把我生拉硬拽地回去复读,天天像看小偷似的盯着我。母亲也说,孩子,你得争口气,考出去,这是咱农村唯一的出路。这一年,是我上学以来最用心的一年,成绩突飞猛进,这也是后来多少年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第二年中考的时候,我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成了一个吃上公家粮的未来的老师了。
由于学校离家太远,我便很少回家了,与建强见面的次数也很少了。偶尔的星期天回家,建强见到我,仍然话不多,但我感觉得到他是很在意我的。他急匆匆地忙完家里的活,便约着我一起到村外的小河边坐坐,有时也会“哪哪”地问,在外边好吗?那言语中充满了向往。我问他以后想干啥,他说正在学习建筑规划方面的书,想考一个规划设计的资格证,从事建筑行业了。如他所愿,他在这方面还是比较灵透的,待我师范毕业的时候,有次回家,坐在我家的院子里,他悄悄地告诉我,他考出来了。那声音里透着窃喜,透着一种压抑的自豪和满足。那晚上,我们聊到很晚,他一直望着天上的星星,好像特别能说了一样,他的眼睛也像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了。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家二十多公里的一个乡镇中学当了语文老师。那时候来回全靠骑自行车,我也偷懒很少回家,建强也跟着本地的一家建筑公司到了黄岛,常年在外,我们也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每次见面,话虽不多,但彼此还是那种少小的感觉,互相问问对方的情况,约上几个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一醉方休。
几年后,我便结婚了,在城里安了家。建强由于家庭的原因,迟迟没有找上媳妇,他的妹妹们便早早的嫁到了外村,一年回不了几趟没娘的娘家。直到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外村的一个媳妇由于一直没有给婆家添人口,便离婚嫁给了他。正当他不再奢望的想安静的过日子的时候,老天开眼,他的媳妇接连的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成了儿女双全的父亲了。他高兴的眯缝着单眼皮的小眼睛,拉着我到他家喝了个昏天黑地。他的父亲也破天荒地陪我们喝了一壶热酒。他还是那么能抽烟,不停地咳嗽,佝偻着身子,一步一颤的,没有了往日那种不言而怒的威风了。
第二年的一个星期天,回家听母亲说,建强的父亲喝农药自杀了。我很震惊,过去那么暴烈刚强的人怎么会自杀呢?是儿媳妇待她不好吗?母亲说不是,可能是找建强的娘还债去了。我去了建强家,他没说话,站起身让我坐下,递给我一支烟,我不抽,他便自己点上了。我很惊讶,从没见过建强抽烟,便说,怎么抽上烟了?他有点尴尬的笑了笑,把烟扔到了一边。彼此都不说话,我一杯一杯的喝水,他便一杯一杯的倒。坐了很长时间,他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放心吧,早点回去歇着吧。我也站起来,摸了摸他儿子的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直看着我出门,眼睛红红的,没有泪。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四十岁那年,母亲也走了,我便不再回家了。偶尔地路过村子,有时会去看看老房子。推开紧锁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小鸟跳来跳去。许久,默默地叹口气走出门,看到对面建强家的大门也紧锁着,心里更是空落落的,荒凉一片。我问路上的邻居,建强去哪儿了,说是两口子都到黄岛干活去了,孩子上学,在她妹妹家住。我问建强过得咋样,邻居说挺好的,比原来好多了,我便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后来,老家旧村改造,村里人都搬到新楼上去了,老房子成了平地。有一天,一个本家的兄弟来城里办事,到我这里吃了顿饭。我问起建强的情况,忽然知道他被本村的一个同学小山子坑了十二万块钱,当时说是临时急用,几天就还,建强穷其所有的给了他,结果填了窟窿,还不了了。建强老实,又不好意思催要。这事被我这个本家的兄弟听说了,他知道我和建强的关系,很气不过,便拎着棍子去找了小山子,要回了十万块钱,还有两万没要回来。我听他这么一说,很是为本家兄弟的仗义行为感动不已,好好地敬了他一杯酒,并嘱托他一定要帮建强要回那属于自己的血汗钱。
五、六年过去了,我没再见着建强,但每次遇到熟悉的人,总要问一问他的情况。虽然也捎信让他来玩儿,但始终没有成行。在我的骨子里,对于建强的牵挂,胜过了对亲兄弟的关心。不过,建强也始终是我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