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子叫强,是大哥的第四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小侄子从小调皮捣蛋,踢天弄猴,一刻也不消停。一时看不见,便上树掏鸟窝,下河抓螃蟹,弄得鸡追狗嫌。从不喜欢跟小孩子玩耍,专门跟在比他大几岁的熊孩子后边,特别是愿意跟在我这个比他大十岁的小叔后面跑,跟屁虫似的,撵也撵不走,因此也就养成了不服输不服管特别有主见的性子。大哥大嫂说话根本不听,你说上东他偏上西,专门对着干。却单单听我的话,惹急了,一瞪眼:不听话,以后别跟我玩。话一出口,便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的服从。所以从小到大,一牵扯教育的事,哥嫂便找我。
好在小侄子的脑袋瓜子还算灵透,从小到大成绩一直不错,在班级里也成了孩子头,身边天天围着一帮调皮孩子。到了初中毕业,中专没考上,高中干脆不上了,回去复读。那个时候,在农村,唯有考上中专有了公家户口安排正式工作才是第一位的。拼了一年,考上了市里的第二师范,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上学期间,喜欢上了美术,天天跟在美术老师后面,问这问那。老师也喜欢他,有意培养他,便找学校后勤处给他单独腾了一间杂物间。于是不管冬天夏天,他便闷在屋子里不出来,痴迷了一般。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学期间,还荣获了全省大中专生美术比赛优等奖,深得老师厚爱,便介绍他跟省画院的一位画家老师接上了头,笔耕不辍,时不时的跑到济南请教,有时还带回一幅画家的满意之作送给我。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十九岁的小侄子毕业分到了一所郊区的区属中学当了一名美术老师,恰好如他所愿,更加如饥似渴了。下班回家,饭没做好,便自己切个洋葱,或者拍个黄瓜,倒点酱油醋,吃个凉馒头,关上卧室的门,研究艺术去了。几次之后,大嫂便紧算着下班的时间,提前把饭做好了。几年下来,小侄子凭借扎实的功底,发现并培养了十几个有这方面特长的学生,毕业之后顺利考上了省里省外的美术学院,在学校老师中的威信便慢慢地树了起来,甚至有些校外的家长也慕名前来请他辅导自己的孩子。
期间,小侄子谈了一个对象,是一个乡镇中学的数学老师。小侄子到家里告诉我,我很高兴,问他爹娘知道不,说是还没说,过几天告诉他们。恰好这个乡镇的中心校长是从这个学校提拔的,是我的同学,便找他了解情况。他听了,顿了一顿,说:“老同学问我,我不能诓你,得实事求是。据我的了解,这个老师的性格有点孤僻,不合群,和老师们不太来往。”我把情况告诉小侄子,让他慎重考虑,别急着定。小侄子说:“这个我大体知道,但我和她很有感觉,她对我也很关心,我觉着还行,就她吧。”
我看劝不住,便又去告诉大哥大嫂。哥嫂愁眉苦脸:“这事他都不跟俺们说,怎么劝。再说,你都劝不住,俺俩说了更不听,适得其反。随他吧,反正是他俩过日子。”
又过了几个月,小侄子便把这姑娘领了来家。姑娘坐在沙发拐角处,不说不动,两眼跟着小侄子的身影晃来晃去,眉头时不时地皱一下。偶尔地吃个水果,偶尔地喝杯水,都是自顾自的。也偶尔地跟侄子说话,粗声粗气的,听得出,脾气有点烈。我的心里感觉有点不尽如意,哥嫂也是勉强地笑,毕竟第一次来,还是客人。我有点无奈地想,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又过了两个月,在小侄子的提议下,双方家长见了面。女亲家还算开朗,说说笑笑的,男亲家却板着个黝黑的脸,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好像欠他八吊钱似的,可能是想给他闺女在未来的家里提前树个威吧。说话一板一眼的,好像大镢刨地,硬梆梆的,一下一个坑,一种唯我独大的姿态,弄得我和大哥倒像是有求于他、低声下气的样子了。
对方一家一走,哥嫂便明确地表明了反对的态度,我也表现出不满意。可小侄子却说:“我又不是跟她父母过!”好像铁了心一样,非她不娶了。
在现在的年代里,年轻人的婚姻,愿意强求不得,不愿意也强求不得,只好按照小侄子的意愿了。择日,我和二哥代表大哥大嫂前往对方家中商定订亲和结婚的日子,男亲家又生硬生硬地提出了一些要求:要在城里有套房子;要在定亲时多少彩礼钱,多少首饰,少了不行;要在娶亲时多少辆好车,让庄里乡亲看得起门面;要给跟轿的孩子多少钱,不能太寒酸,等等。房子大哥早就买好了,钱财虽然有点多,也就答应了。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风俗,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地牢骚:“都什么年代了,还跟卖闺女似的,还讲究这些俗套,弄得咱俩好像是来接受任务的。”二哥也是苦笑,没法说了。
婚后,小侄子虽然在城里住,离我近,但来的次数比以前明显少了。有时我到大哥家,大嫂说,强近来心情不大高兴,两人天天吵架,有时脸上也被女的抓得一道一道的,没法上班。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不好意思见你了。我没再说什么,心想,柴米油盐的,时间长了,磨合磨合就好了。
一年后,小侄子添了个女儿,虎头虎脑的,像极了小时候的小侄子,很是可爱。小侄子两口子便偶尔带女儿到我家坐坐,交谈中也说说学校的事。有时候侄媳妇在学校出了漏子,或者跟学校领导闹了意见、顶了牛,或者学校考评、优化组合、落了岗,也是小叔小叔的让我托人去协调。既然是侄媳妇,也不好说得很重,便单独叫来小侄子狠狠地教育一通。小侄子也只是红着脸,挠着头皮,叹着气,没话可说。
后来一次,小两口吵得厉害,侄媳妇便叫来了他的父亲,狠狠地打了小侄子,还把劝架的大侄子推到墙角打了一通。碍于辈分,大侄子虽然气的头皮发抖,但还是忍住了。小侄子脸憋得猪肝红,咬破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孩子四岁的时候,小侄子离了婚。房子是大哥买的,归了小侄子,孩子和其他的归了女方。之后,原先的侄媳妇因为孩子的事或者其他的事必须要找大哥的时候,就改口不叫爹,而是“老师”了。又过了不久,孩子便随了母亲的姓。每每说起这些,大哥就忍不住掉眼泪,大嫂就只管骂上几句,吓得我再见面便不敢提起此事了。
小侄子更是天天闷闷不乐的,唯一依托的就是隔些日子去看看女儿,再就是以绘画为伴了。
也就此时,学校换了一个姓张的校长,改革师资力量,对特长生的重视越来越差,对文化课的重视越来越高。到了后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让小侄子兼任起历史课来。小侄子坚决不干,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恰好张校长也是个咬着木头硬说是骨头的性子,谁也不服输,僵在那里了。后来张校长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强的小叔在区里大班子里当差,便托区教育局的李副局长牵线请我吃饭,想让我去做说服工作,以便双方都有个台阶下。此事虽然觉着有点别扭,但牵扯到小侄子的工作,便义不容辞。待我把小侄子叫到办公室,一听是为这事,便急眼了:
“小叔,别的事你咋说咱咋办,这个事没得商量。他还好意思找你?他这是故意别扭我,我教美术好好的,非得让我教历史,这不是扯淡吗?我对历史一窍不通,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小侄子振振有辞,义愤填膺。我也知道这个说服工作有点牵强,便作罢。于是与李副局长对接,他也觉得为难,但如此僵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说:“要不咱变通一下,给他换换环境。”我以为是要调动工作,其实不然,“最近几年,区里实行援教制度,就是城区的或者区属的学校老师轮流到农村学校援教,一次两年,到期轮换。”
我一听这个办法行,便让李副局长出面把张校长请来吃饭。鉴于双方面子,张校长同意了,便利用暑假轮换之际将小侄子调到一所乡镇中学教授美术。这种课程在农村学校很是副课,不太重视。小侄子也乐得其所,更有时间钻研他的绘画去了。
渐渐的,小侄子又由水墨画转向了油画,同时又在我的意见下兼攻书法,避免因画功好而题款笨拙拉低作品档次。过了半年,恰好我在春节前搬家,小侄子便利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地给我画了一幅江南水乡的油画:远处苍山云雾缭绕,近处小桥流水人家,特别是水面上飘着的几朵莲花,正如处子胸前的几粒洁白的珍珠,盈盈可人,恰到好处。待我量好尺寸到画廊装裱时,得到旁边人的极大夸赞,说是此人未闻其名,但画功极好。我很得意地说是自己的小侄子,对方一听,更是挑起大拇指,连说前途无量。
又是暑假,小侄子到了我家。吃饭时说是济南画院的老师告诉他,今年省外的一所美术学院有个高级进修班,学制两年,水平很高,挺好的,让他争取一下。我问单位同意吗?小侄子说,还没说,小叔你去做做工作吧,若确实不同意就辞职去上。我一听有点急,赶紧劝他别冲动,协调协调再说。我知道小侄子是个想办就办、不管不顾的主儿,怕他再捅娄子,急三火四地去找李副局长商量。李副局长拿不定主意,又打电话把刚刚接任的区属中学的罗校长叫了来,先前的张校长已经因为学校老师闹意见而调到别处去了。罗校长想了想:“脱产进修我说了不算,得局里同意,若是函授学习,一年参加几次集中授课,让侄子做好援教学校的工作,腾出时间参加学习就行。若确实有问的,就说是我同意的。如果学习时间不够,下批援教可以继续让他参加。”我忙打电话核实,正是第二种学习形式,这边的问题便解决了。我又找到援教学校所在乡镇的分管领导,做通了援教学校的工作,小侄子便报名参加了。
小侄子是一个认准的事情永不言弃而且脚踏实地的人,他很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白天黑夜的从不浪费时间,这便使他在这个二十多人的高级函授班里成了佼佼者,单从年底拿到的优秀学员奖状和学员获奖作品收藏证里便可看得出来。
到了第二学年的下学期,小侄子照例请了假,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集中面课。两个星期后,大哥打电话说,强有三天没联系上了,电话关机,让我想想办法。我便又接连地给他打电话,都不通。心里急,问大哥有没有强的同学的电话,说没有。我便查询了学院办公室的电话,告知了工作人员情况。对方态度很好,答应马上问一下。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话说,强出了事故,刚找到,让家里去一趟。我的耳朵嗡嗡地响,赶紧告诉大哥。大哥不说话,大嫂在哭,我和大侄子开车赶往学院。学院在城郊,赶到时已是夜里,除了学院门口的大灯亮着外,周围黑漆漆的。跟学院门卫说明了情况,领我们到了一间办公室。学院的一名中年女领导和一名男子在等我们。经介绍知道,这名女领导是办公室主任,男子是强的班主任。
坐定后,女主任脸色凝重地介绍了情况:四天前的晚上,强和六个同学到附近饭店吃饭,席间都喝了酒,强想早点回去完成习作,便提前走了。走到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时,被不知什么车辆撞倒后昏迷,深夜才被一个路人发现报警,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因为身上没有证件,手机也没找到,无法联系家人和单位,只能保守治疗,最后因颅内积血去世了。
“学院怎么一直没跟我们说呢?”
“聚餐后的第二天,强没有上课,一起吃饭的同学以为他见其他朋友去了,没在意。又过了一天,还是没见人,打电话也不通,知道出事了,因为害怕,谁也没敢汇报。直到学院接到家里电话,去问,才知道情况,马上报了警。找到他时,人已经没了。”
“找到肇事者了吗?”
“路口没亮路灯,也没有监控,肇事者逃逸了,现在还没有线索,刑警已经立案了。”
我感到了深深的无助和悲哀,至亲至近的小侄子就这样眨眼间不见了。我痛彻心扉,头昏脑胀,胃腔里翻江倒海,喉咙里热辣辣的,深呼出一口气,透着血腥味。
就这样,小侄子的骨灰回到了老家的祖坟。出殡的那天,小侄子的闺女也来了,披麻戴孝。当她那稚嫩的童音冲着西边的天空为她那久未谋面的爸爸指路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是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