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臂 九 爷
作者 冠礼
一 其人其事
独臂九爷是我爸的九哥,爸大排行行十。在我们老齐家,爸那一辈堂兄堂弟共有十人,只有独臂九爷和我爸是一个爷所生。最有意思的是,独臂九爷娶了我大姨,我爸娶了我妈,哥俩先后娶了姐俩,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是件不大不小的坊间新闻。
大姨生齐三平时难产,在医院折腾了三四天才生下他。大姨看着襁褓中的齐三平,既高兴又气恼,没头没脑说了句: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祸害人的“孽种”。不料齐三平竟会憋红了小脸哇哇大哭,吓得大姨赶紧把乳头塞进他嘴里。过了五六天,独臂九爷从南方出差回来,他是一个运输厂的货车司机,长年累月在外跑运输,听说大姨生了个男孩儿,他差点乐岔了气,买了喜糖喜烟,回到单位逮谁发谁。出了单位,他直接到了我爸妈家,找我爸喝酒。那时我爸妈刚结婚,爸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可爸在独臂九爷心目中是我们老齐家最大的文化人,他非让我爸给孩子取名字。爸于是顺杆往上爬,端起架子,摇头晃脑地说:平,乃有平和、平坦、平步青云之意,就叫齐三平吧。独臂九爷两眼都直了,咕咚咕咚灌进半斤白酒,然后醉醺醺地一拍大腿说:老十,就这么定了。两人当时都喝多了,还禁不住哈哈大笑,而独臂九爷的笑声震天动地,差点把房盖掀翻。
听妈说过,大姨在生齐三平之前,曾生过一个女儿,乳名叫囡儿。可六个月后,囡儿忽然抽了羊角风,到医院三天后不幸夭折了,独臂九爷为此哭了三天三夜,并和医院打了三天三夜,最后几百块钱了事了。独臂九爷离开医院之前蹦脚骂道:轧死个牲口还赔两三千块钱了,难道人比牲口下贱?从那以后,独臂九爷只要看见和囡儿长相差不多的女孩儿,就唏嘘落泪。那一年,我妈生了我,独臂九爷和大姨看到我粉嘟嘟的小脸,他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好像我是他生的一样。大姨俯下身亲了我一口,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太像囡儿了。过了一会儿,独臂九爷忽然直愣愣地跟我爸说:老十,这孩子大名你给起,可小名就叫个囡儿吧。爸妈连连点头。从此,我的乳名就成了囡儿。换句话说,我是在四个长辈的同时呵护下慢慢长大的。爸妈自不必说,就说独臂九爷吧,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学校发生了踩踏事故,两个低年级学生被踩死,十几个学生受了重伤,而我只是左臂小臂骨折。学校在处理善后时有个男校长说话不好听,独臂九爷蹭地冲上去,一把揪住他脖领,打得他满地找牙。还有一次,我上中学了,校门口常有几个流里流气的“社会人”专门对漂亮女生劫道,他们除了污言秽语还抢劫财物,我害怕极了,甚至想转学。独臂九爷知道后,他愣是回厂里跟领导打了几次架,坚决不出远门,每天到学校门口接我放学回家,为这事,他整整坚持了一个冬天。后来我也当了老师,挣了第一个月工资,给大姨买了件老美华真丝中式上衣,还给独臂九爷买了两条中华烟,当时独臂九爷抽烟很凶,熏得牙黒手黄,大姨最恨抽烟的人,为此跟他打了许多年的架,可越打架他抽的越凶。我也不客气,冷冷地对他说:这是您这辈子抽的最后两条烟。独臂九爷看看我,啥也没说。半年后,大姨跟我说:囡儿啊,你的话就是圣旨,这个老倔头子,他一辈子霸道啊?!大姨这话,说的我暖暖的。
的确,独臂九爷向来霸道,说一不二。他说话粗门大嗓,多好听的话,到他嘴里,也像吵架。他从三十多岁开始,面相就已经十分苍老了,满脸皱纹疙疙瘩瘩的,像一片丘陵沟壑,尤其是发起怒来,那些皱纹绷得很紧,还冒出黝黑的亮光,能把胆小的人吓丢了魂。从我记事开始,人们都喊他九爷,这是官称,老少爷们之间,见面打招呼喊个爷,显得特别亲热。直到2005年,也就是在我大姨过世的前一年,他的左臂,因为一次飞来的横祸,从肩头被齐刷刷地砍掉了。从那以后,他自己干脆在九爷的前面加上了独臂二字,这就显得十分拗口了,人们一时半时改不了口,不小心还喊了九爷,他就会立刻虎着脸,指指自己右臂空洞的袖筒,说:喊独臂九爷,再喊九爷,我跟你急。很快,他的称呼就从九爷过渡到了独臂九爷,甚至包括我这个亲侄女,喊他九伯、九爷、或大姨夫,他都不高兴,唯独喊了独臂九爷,他才会乐呵呵地说:哎,喊独臂九爷,我听着舒坦!人都说独臂九爷有两个面孔,一个是对我的,另一个是对齐三平的,此话不假。那年齐三平上初二,仅上了一个学期就偷偷辍学,和几个“狐朋狗友”去南方倒腾旧西服,回家路上被黑道抢劫,差点丢了小命。独臂九爷打孩子愣头青,两个嘴巴子扇过去,齐三平的双脸顿时肿成窝瓜状,赶紧到医院做了脑CT,轻微脑震荡。还有一次,齐三平给人家当马仔,参与了一起“倒卖走私汽车”案,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出狱那天,独臂九爷竟把齐三平双手吊到房梁上,脚悬空,用皮带狠狠地抽,抽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齐三平咬碎牙,不但不告饶,反而不阴不阳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来个老虎凳、辣椒水什么的,那才过瘾那!独臂九爷更疯了,最后,他抽断了皮带,坐在地上呼呼喘粗气。独臂九爷还有一个毛病,他打孩子的时候谁也不能劝,谁劝他会跟谁翻脸,为这事,我爸吃了不少苦头,几次和独臂九爷闹得不可开交,可等事态平息了,独臂九爷又会乐呵呵地找我爸来喝酒,酒一下肚,老哥俩立刻烟消云散。
事实上,独臂九爷和齐三平之间的矛盾是由来已久的,说起来也比较复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独臂九爷所在的汽车运输厂濒临倒闭,他有一手开车修车的好手艺,就雇了几辆厂里的大货车,带上齐三平,做起贩运煤炭的生意。那些年煤炭市场挺火,他挣了些钱,开始自己买车干车队,很快便成为省城最大的煤炭物流公司之一。到了2004年秋天,有一天,他贩煤临走时,交给大姨一个银行存折说:上一趟挣的钱对不上数。没等大姨问明白,他气哼哼走了。仅仅过了四天,我突然接到齐三平的电话,他哭得悲天抢地:妹呀,你快来吧,我爸一条胳膊没了。我一听,头顶像炸开了一个响雷,马上让我老公开车火速去了山西大同一家大医院,当时独臂九爷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像布满了蜘蛛网,又黑又瘦的脸颊如同刀削一般,他看见我,用被子蒙住头,哭的山崩地裂:囡儿啊,这辈子没闺女太他妈惨了。沉闷的哭声震的病床晃来晃去,齐三平跪到床边嚎啕大哭……后来我才知道,独臂九爷的左胳膊是被铁锨生生砍下来的。那次他们到了山西那家煤矿,一进矿区,立刻涌来几十个矿工,暴打齐三平,打的他像条快死的狗,嗷嗷惨叫,独臂九爷蓝了眼,抡起铁锨朝领头的大个子重重拍了下去……事情闹大了,又涌来一百多矿工,领头的三个矿长命人架住齐三平的胳膊,挤到墙角,并问独臂九爷:我们正闹分家,有点乱,你儿子趁乱前后偷了我们一千多吨煤,共计七十多万,认打还是认罚?独臂九爷表面蛮横,心里早软了,说:认罚。另一个矿长说:认打把齐三平扔进煤矿巷道连尸首都找不到,认罚今天把钱归上,再卸他一条胳膊……就在一把锋利的铁锨砍向齐三平的一瞬间,独臂九爷嗷地一声嚎叫,冲上去,用身体挡住了铁锨。当时,他没感觉有多疼,只觉得左肩头热了一下,跟着身体开始发飘,越飘越高,他踉踉跄跄向矿长扑过去,可刚迈几步便摔倒了,等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臂永远没有了。独臂九爷丢了左臂之后,激流勇退,用挣下的钱办了公司,干起重卡汽车4S店,齐三平任常务副总兼销售部部长。干了几年过后,独臂九爷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有时甚至还咳血,到医院一查,查出了肺纤维化,他觉得自己确实老了,干不动了,就把4S店交给齐三平去经营。按理说,齐三平比独臂九爷更有魄力,同时运气也好,他把4S店干得风生水起,销售额从过去几千万,一下子提高到了过亿,在省城同行里首屈一指。但是有一天,独臂九爷听说4S店里一个汽车修理工不慎从高处掉到地上,摔成了高位截瘫,齐三平只用五万块钱就把那个修理工打发回了农村老家,这可把独臂九爷气疯了,他几次跑到4S店和齐三平大吵大闹,人脑子差点打出了狗脑子。独臂九爷扬言要夺回4S店的经营权,齐三平说了句:你吹牛ⅹ,而后拂袖而去。独臂九爷最后被迫使用了他的杀手锏——断绝父子关系,还发了狠话:早晚有一天,我把4S店炸平。齐三平却说,你什么时候炸,我给你送炸药!
我们老齐家老少三辈共有近百口子人,对于独臂九爷和齐三平断绝父子关系这件事都三缄其口,这是因为独臂九爷爱翻脸、爱骂街、爱动手打架,所以不论男女老少,谁也不敢插手,谁也不能插手,大家像躲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这件“糗事”成了一个“死结”,谁都解不开。同时也包括我。
我在省城一所中学当地理老师,不是班主任,每周上那几堂课,驾轻就熟,能有大把时间安排自己的私事。那天下午,齐三平忽然开着他的坐骑宝马X6来学校找我,哭丧着脸说:妹呀,哥求你件事。我很诧异,问他啥事?齐三平自从当了4S店老板后,一直是一副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作派,在我们老齐家,他从来不求任何人,相反,还明里暗里给别人办了不少事,帮了不少忙。他说:我不怕我爸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更不怕他和我争夺4S店的经营权,他老糊涂了,不和他一般见识,但问题是,他最近总去我的4S店捣乱,还把我小舅子蛤蟆头打了,打得不轻。这令我十分意外,耳膜嗡嗡作响,我说:我能帮你什么?他瞟了我一眼,惆怅地说:我爸最听你的,你有办法阻止他。我讥笑道:戏演过了吧。他也笑,说:妹呀,这辈子恐怕是完蛋了,你放心,下辈子,我还给他当儿子。此时他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摆着手,风风火火地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片茫然,一阵酸楚。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我爸妈包括独臂九爷在内他们谁都不知道,齐三平曾经帮过我。四年前,我女儿刚满五岁,老公背着我,和他们文化馆一个已经离职却貌似铁哥们的人合伙做生意,一个月后,铁哥们跑得无影无踪,六十七万本钱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没听到,我的天訇然坍塌,当时若不是齐三平拔刀相助,老公找黑道借的高利贷,能把我的家活活吃掉。那些钱我已经分期分批还给了齐三平,但这天大的“情义”,我或许一辈子也还不完。
我早就知道,齐三平对他的小舅子蛤蟆头一直视为亲兄弟,俩人几乎是天天形影不离,而对于独臂九爷痛打蛤蟆头这件事,我们老齐家虽然没人敢过问,但私下里还是有个基本态度的。比如,我爸那天亲自下厨房,做了独臂九爷最爱吃的螃蟹肉打卤面,让我开车送去。独臂九爷刚吃两口,忽然问我:囡儿,你说打人对吗?他的目光很刺人,我顾左右而言它,心想人家蛤蟆头已经被打进医院了,我能说什么呢?沉默片刻,他闷闷地说:不把蛤蟆头从4S店赶跑了,我独臂九爷就白活这一遭。他把饭碗蹾的咚咚山响,面条卤子溅了一桌子,脸上的皱纹绷得很紧,眼里冒出骇人的蓝光。我心里瓦凉瓦凉的。
从这天开始,我的生活就莫名地和4S店有了某种重叠,而正是由于这种重叠才变得有些艰涩。如今这个年代,人们心理普遍失衡,不是充满了抱怨和戾气;就是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沙子里,以求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生活在这个喧嚣和浮躁的世界里面,内心深处还是愿意扮演“相夫教子”的小民角色,至于为什么非要闯入独臂九爷和齐三平的生活中去,扪心自问,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二 蛤蟆头
先说说蛤蟆头这个人吧。
蛤蟆头是他的绰号,这个绰号和他的长相非常吻合,尖尖的额头,宽阔的两腮,脸型呈现三角形,他个子矮,硕大的头和圆身圆臀圆腿叠加在一起,如同几块摞起来的面包,显得很滑稽,尤其是他说话的声音,是压扁了横着发出来的那一种,又尖又细,还呱呱的,确实给人蛤蟆鼓噪的感觉。这让我很费解,齐三平老婆长的如花似玉,美貌出众——看来遗传基因中的“基因”,有时也会调皮捣蛋。
至于说到蛤蟆头被打的经过,我从独臂九爷这儿听到了另外一个版本。他说起此事来,仍是目眦具裂,唾液横飞,好像蛤蟆头现在如在眼前,他会毫不客气,抡起炒勺,再次打他。
独臂九爷家离齐三平的4S店大约七八公里,自从4S店发生了一个修理工摔成高位截瘫之后,他有事没事总往4S店跑,大门口保安知道他是“太上皇”,哪个都不敢拦。为这事,齐三平开除过两个保安,还不管事,气的齐三平跟保安队队长拍了桌子:公司里再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出进进的,你就扛铺盖卷走人。独臂九爷于是改变了策略,他从三四百米远的偏僻处,拦住来4S店修车的司机,钻进驾驶室,堂而皇之地进了公司,几次过来,吓的保安队队长自己找老板,赶紧辞职走人了。
独臂九爷进了公司院子,若找不到齐三平,他就开始闲逛,东瞅瞅西看看,觉得他亲手建立起来的4S店仍是那么亲切,像自己亲生的孩子。如今,虽是江山易人,物是人非,但看到不舒服的事,他还是像原来那样,上前多几句嘴。比如,做卫生扫院子的老范头干活偷奸耍滑,明面部分扫得挺干净,而犄角旮旯不显眼的地方随便划拉几下,糊弄人,他知道老范头生活困难,家里有个痴傻呆苶的智障儿子,吃饭更是稀汤挂水,下次再来,他给老范头捎来小保姆做的黄焖牛肉,像拉家常似地问:老范头,身子骨还行?老范头接过饭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局促地问:独臂九爷,您老有事说话。他笑眯眯地跟老范头说:我家老婆子原来在棉纺厂上班,她听她师傅讲,解放前棉纺厂都是日本人开的,她们给日本鬼子干活时有句顺口溜,叫“不打勤不打懒专打没有眼”。说完,他乐呵呵走了。老范头是个明白人,他眼睛一热,扛起大扫帚继续扫地去了,从此,整个院子扫得净光瓦亮。还有一次,4S店有个布告栏,那天,上面赫然贴张了一张大字报,用毛笔写的,是处分一个员工无故旷工的内容,其中有个词叫“以儆效尤”,不知道是写大字报的人粗心,还是压根没弄懂这个词的含义,把“尤”字写成优秀的“优”,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也吃不准,回家翻腾出词典查,果然错了,第二天,他用大号碳素笔把那个错别字改了过来,臊的办公室女主任追着他说:独臂九爷,我错了,我错了。他哈哈大笑,然后揶揄地说:你是本科生,我才初小文化程度嘞。办公室女主任仍不识趣,恭维说:您老就是活字典。他不爱听了,眼珠子一瞪,说道:屁话,我要是活字典,早他妈的弄个处长局长干干了。办公室女主任见势不妙,赶紧溜之乎也。
独臂九爷好管闲事是出了名的。那天,他从维修车间遛达,看一个修理工给一个叫小猴子的客户修车,车的故障明明是因为司机严重超载,又走山路,造成了离合器片被烧焦,小猴子偏说是离合器片的质量问题,要求免费更换,修理工坚持不给换,小猴子开始眉毛倒立,骂骂咧咧,对修理工推推搡搡,一副混混儿相。独臂九爷一直忍着,不说一句话。小猴子去找维修车间主任,嬉皮笑脸地让主任在修理单上签上“免费”二字,车间主任知道他是个小痞子,也不惹他,借故太忙,躲开了。小猴子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车间,趁修理工不注意,一脚踹到修理工的小腹上,疼的修理工蹲在地上,眼泪簌簌往下掉。独臂九爷乐呵呵地凑到小猴子跟前,瞥一眼修理工,问:咋的,他把车修坏了?小猴子误以为独臂九爷也是来修车的客户,气哼哼地说:我先打了他解解气。独臂九爷未等他话音未落,抬起脚,狠狠踢到小猴子屁股上,小猴子始料不及,被踢得噔噔噔往前蹿了几步,一头撞到车间水泥柱上,顿时血流如注,侧躺在地上,哇哇地叫。当时,偌大的维修车间里,能有上百口子人,人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生怕小猴子干出什么越格的事。其实独臂九爷出脚前是有过盘算的,他认识小猴子他爹——老猴子。老猴子曾在4S店买过二十几辆车,跟独臂九爷有着很深的交往,当初老猴子“玩”车时,小猴子还穿开裆裤呢。独臂九爷掏出手机,给老猴子打电话,张嘴骂道:你那个鸡巴崽子现在让我打了……为啥打?他打我的修理工……以后他再来4S店修车,我看见一次就打一次。老猴子沉吟半天,最后调侃地说:独臂九爷,您老再打他两顿吧,先记个数,省的他下回去再麻烦您,我确实派不出别人来。独臂九爷又说:告诉你儿子,修车花钱,差一分都不行。老猴子连忙说:若差了一分钱,您老现在再打他小屄剋的一顿。从此,小猴子再也没敢露面,都是老猴子亲自来修车的。
独臂九爷痛打蛤蟆头那天是个阴雨天,那种倒霉的天气容易使人心情郁闷,肝火旺盛。
那天中午,独臂九爷从4S店遛够了,想回家吃饭,到了公司食堂开饭时间,员工们稀稀拉拉地往食堂里走,个个没精打采的。从他执政的时候,4S店立下了规矩,每天负责全体员工一顿午饭,每人五元标准。按理说,四百来个员工吃饭,如果搭配好了,吃好肯定不行,但吃饱绝对没问题。此时,他看到从食堂出来的员工们大部分空着饭盒,有个员工虽然打了饭,却边摇头边冲饭盒说起顺口溜:进了公司门,活受地狱罪,吃的猪狗饭,受的牛马累,鞭抽棍棒打,腰断筋骨碎……独臂九爷急了,追上那个说顺口溜的员工,抢过饭盒一看,眼泪差点掉下来,两个比土豆大点的馒头,一小勺素炒白菜,没有一丝油花,酱油汤子黑乎乎的,别说是吃,看着都觉得胃疼。他压压火,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买了五百块钱五花三层猪肉,对蛤蟆头说:今天改善伙食,来个小炖肉。蛤蟆头先是一愣,立即嘻嘻哈哈地说:亲儿爹,您看您何必呢。他绷着脸说:以前啥样我不管,从今天开始,必须保证顿顿让员工们看见荤腥儿。蛤蟆头连连说:好好好!
从那天起,独臂九爷每天给蛤蟆头送来新鲜的肉、鱼、虾,以及一些时令蔬菜,到了开饭时间,食堂又开始爆满,看到员工们吃的嘴角挂着油星儿,他乐的躲到一边对蛤蟆头说:人哪,心眼舒坦了,吃啥都香。蛤蟆头斜乜着他,说:那是那是。有两天,独臂九爷感冒了,没去4S店,不知是哪个员工给他打电话问:独臂九爷,您啥时来呀,我们肚子又寡净了。他气哼哼说:不爱吃食堂,出去吃,开票找我报销。话是这样说,谁敢拿票据找他报销,弄不好这事会传到蛤蟆头那儿,蛤蟆头心狠手辣,哪个员工敢惹他……这天下起了阴雨,天黑得早,独臂九爷在4S店一时走不了,他饿了,就去食堂找个剩馒头吃,刚嚼了几口,发现地上阴暗处有个黑糊糊的菜篮子,篮子里用一块油渍渍的白布裹着鲜牛肉,他掂了掂,足有二十多斤重,这牛肉是他今天上午新买的,他没说话,瞄在灯影外,想看看结果。下班铃声响过,蛤蟆头悄悄推来电动自行车,车的后架挎着铁框,蛤蟆头拎起菜篮子装进铁框里,好像干的轻车熟路,丝毫没注意有人拿着炒勺冲过来。独臂九爷二话没说,朝蛤蟆头后脑勺砸了一炒勺,蛤蟆头顿时瘫倒地上,嘴角吐出白沫……这个事件导致的直接结果是,蛤蟆头住进医院,食堂一个星期没开饭。
我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不像齐三平所说的那样,独臂九爷扰乱公司正常秩序,无故打了蛤蟆头,而是恰恰相反……那天,我和老公去了乡下,参加老公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我喝了点酒,回来路过4S店,对老公说:你等会儿我,我去去就来。
4S店坐落在区级开发区,紧挨着南北通衢的国道,远远望去,天蓝色房顶和淡灰色墙体与巨大的企业LOGO交相辉映,熠熠生辉,看来独臂九爷当初建这个4S店,还是有些眼光和气魄的。职工食堂也颇有档次,南北朝向,阳光明媚,十几盆铁树郁郁葱葱,二十几个圆形大餐桌的正中央,摆放着盛开的一品红,它们红得鲜艳,也红得炫目。没到开饭时间,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削土豆皮,她警觉地看着我,我凑过去,对她撒谎说:大姐,我来应聘干食堂,你说这公司行吗?她似乎是在和谁赌气,手里的削皮器刷刷的,瞥了我一眼说:离家近还凑合干,离家远就算了。听口音你是外地人。我问。她说:我姓黄,儿子在这打工,要不早就不干了。黄大姐把一大盆削好皮的土豆倒进水池,哗哗地洗,愠怒地说:两个月没开工资,老板太黑了。我干脆单刀直入,问她:你说蛤蟆头这人咋样,我想干主厨。黄大姐直起腰,看着我发愣,摇摇头说:你干不了,为啥,蛤蟆头是老板小舅子,胆子大,啥都敢偷,你算算,一个月食堂近六万块钱的伙食费,他能偷走三分之一,他家新买的小汽车,就是从食堂偷来的,员工们天天喝酱油汤子,委屈我儿了……我将信将疑,转身走了,到门口,黄大姐冲我喊:大妹子,全当我是放屁,干不干,你自己拿主意,我看、看你这人面善!
三 张裤裆
独臂九爷在得了肺纤维化之后和4S店里一个修理工摔成高位截瘫之前,是有过一段非常悠闲时间的。他把4S店交给了齐三平去经营后,每天清晨去河边小树林转转,看人家弄枪舞剑伸胳膊踢腿的,心里好生羡慕,他想,若不是左臂丢了,至少练练太极拳还是绰绰有余的。后来,他干脆去看几个中年男人吹萨克斯,他们风雨无阻,几乎天天一遍又一遍地合吹“今夜无眠”的曲子,他回到家,让小保姆从网上下载了歌词,然后到河边,跟着萨克斯曲子在心里默唱,时间一久,他居然会唱了:今夜无眠,今夜无眠,当欢乐穿越时空激荡豪情无限,来吧亲爱的朋友,来吧亲爱的伙伴,让我们为相约举杯祝愿……每次唱完,他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到了秋天,不知何故,那几个中年男人再也不来了,他失落极了,恨不能抓耳挠腮。
在家憋屈了一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再出门,他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大话痨,而且唠叨起来能把神经脆弱的人唠叨成神经病。有一次,小区里有个邻居老头,是个离休老干部,那天他正好逮着人家,俩人生生聊了两个多钟头。人家有前列腺炎,憋着一泡尿,转身往家走,他愣是追到人家屁股后面,聊得口干舌燥,等人家迈到自家房门台阶时,那泡尿没憋住,全都装进裤裆里,惹得人家儿女好大不痛快。从此,谁见了独臂九爷都会远远躲着走,生怕被缠住。实在没有可聊的人了,独臂九爷独自一人围着小区湖边慢慢走,还不时站住,看水中鱼儿潜游;听树上喜鹊喳喳。他的左臂空洞洞的,没有任何质感,大风骤起,袖筒便会随风摇曳翻飞,像一面猎猎飞扬的旌旗。
就在这个当口,独臂九爷无意中知道了4S店里,一个修理工摔成高位截瘫这件事,那个修理工叫张裤裆,老家在河北东北部坝上的农村,据独臂九爷说,当年,还是他招聘张裤裆来做修理工的!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独臂九爷遛遛达达去菜市场买菜,碰巧遇到了在4S店负责扫院子的老范头,他也去买菜,俩人东一句西一句聊了起来,最后快分手时,老范头长叹一声说:4S店的老员工们都说,还是您独臂九爷执政时期好啊。现在的齐老板,年轻啊,工资不好好发,五险一金不给上,食堂的伙食没法吃,嘿嘿,人家修理工张裤裆出工伤摔成了高位截瘫,愣是把人家送回了老家,太不厚道了。独臂九爷上来以为听错了,扔下菜篮子,右手一把抓住老范头胳膊,问:真有这些事?老范头一下子反应过来多嘴了,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慌慌张张走了。独臂九爷的火爆脾气蹭地一下上来了,此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恐怕也挡不住他。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4S店,不料却扑了个空,当时,齐三平正带着几个相关的中层干部,在黄山参加重卡汽车制造厂的集中培训会,封闭式的,会期十天。于是,独臂九爷彻底疯了,这就引起了一系列骇人事件的陆续发生——
独臂九爷怒砸齐三平的办公室,砸成一片废墟。
独臂九爷和齐三平彻底断绝父子关系。
独臂九爷轰走了前来给他过生日的齐三平。
独臂九爷要重新夺回4S店的经营权。
特别是关于重新夺回4S店经营权这件事,独臂九爷已经告到了区法院,为打赢这场官司,他不知跑了多少趟,门槛都快踢破了,没想到,区法院根本不给受理,还派人派车把他送回家,一再劝他说:独臂九爷,亲父子多大的事,您老入土那天,齐三平还得给您披麻戴孝扛幡摔碗哩!独臂九爷听了,哭的心都有,他知道,齐三平干大了,能够呼风唤雨了,无论怎么闹下去,也是竹篮子打水了。他在万般无奈之下,才有事没事去4S店遛一遛,东瞅瞅西看看,发现蛤蟆头喝员工们的“血”,就用炒勺怒打了蛤蟆头,也算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临近五一劳动节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老公、女儿正收拾行囊,准备明天开车到省城北面一个国家地质公园去爬山,忽然接到独臂九爷的电话,他瓮声瓮气地说:囡儿,你来一趟我家,张裤裆找上门了。我听了,手在抖。
到了独臂九爷家,小保姆开的门,她紧张地冲我吐吐舌头。其实不用小保姆表态,我一进门,就已经感觉到屋里的空气充满了“火药味”,客厅里聚集了五六个农村打扮的男人,眼睛齐刷刷瞪着我。我很骇然。客厅中央,一个轮椅上蜷曲着张裤裆,他蓬头垢面,脑袋耷拉着,垂下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哈喇子流满了胸前,好像只比活人多了一口气。而那个自称是村长又是张裤裆表舅的男人长得奇高奇瘦,脸型又窄又长,像个驴脸,身上散发着多年不洗澡的汗臭味,我有一种胸闷和喘不过来气的感觉。经过独臂九爷简单地介绍,我和那些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村长说:大妹子,你既然是老齐家的人,也能主事,那就跟你再说一遍。刚才和太上皇独臂九爷说了,今年年初,,张裤裆在你们老齐家的4S店打工修车时,摔成了高位截瘫,齐老板掏钱治了三个月,见治不好,仍给张裤裆五万块钱,就把他撵回了老家,过去我们不懂法,也就忍了,现在懂了,去4S店找不到齐老板,我们都是山里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找太上皇独臂九爷讨个说法了。村长说话语速快,又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我听的不是很明白,但大意懂了,他们是“讨个说法”来了。独臂九爷的表情很复杂,他看着我,似乎是希望我站出来表个态,这有点荒唐了,我一个局外人怎好表态啊,再说,独臂九爷接待了这帮人不是等于引火烧身吗,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推到齐三平那里,任凭他怎么处理,说句难听的话,谁拉的屎得是谁自己擦屁股啊,用得着独臂九爷给擦吗?我把目光转移到张裤裆身上,故意提高声音问他:你这病是在哪儿治疗的?张裤裆的眼皮又动了动,根本不理我。村长赶紧说:大妹子,你说话轻点,这孩子自从高位截瘫以后,就怕声音大,声音大了会全身疼痛,大夫说这是高位截瘫病的后遗症之一,我们来的时候,司机都不敢摁喇叭。村长说完,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不停地干搓脸,拉开了要打持久战的架势。我吁了一口气,想想张裤裆也够悲催的,才二十几岁的人,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这事要是搁在我身上,我会毫不犹疑去选择死。这时,我依稀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发现偎在沙发里的独臂九爷眼睛突然热了,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这让我十分意外,我长这么大,很少看他落过泪,大姨那年过世,出殡那天,他独自一人到新城河河边遛达,还和认识的人聊些家常,而今天,他却泪湿衣衫……好在独臂九爷见过大场面,他先安排村长他们去饭店吃饭,然后又安排他们住进“悦城”五星级宾馆,并告诉村长说:我不管你是村长,还是张裤裆的表舅,今天你们既然来了,那我告诉你们一句话,我独臂九爷坐着是个人,站起来是条汉子,我要是不给妥善解决了,你们就把4S店砸了,再去刨我家的祖坟。村长觉得独臂九爷不像是糊弄人的人,勉强同意了,但是,临分手前,他给独臂九爷撂下一句话:我们来之前,乡里县里领导给了话,说我们如果打不赢这场官司,他们会专门派人来,非要讨个公道不可。
后来听独臂九爷说,当初,他招聘张裤裆来4S店做修理工是有过犹豫的,他觉得张裤裆有些木讷,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而且说话耷拉着眼皮,不和对方直视,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个修汽车的。从他进了独臂九爷办公室开始,磕磕巴巴只会说一句话:我在我老家国道边修了十年货车了。独臂九爷屈指一算,他十二三岁就干汽车修理了,这可能吗?可独臂九爷又怕埋没了人才,领他到维修车间试一试,这一试不要紧,独臂九爷发现,张裤裆一看见有故障的卡车就会两眼发光,像个好斗的公鸡,立马进入了亢奋状态。事实证明,他不但是个修车好手,而且还是个高手,一台老旧的发动机,经他一修,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一下子换上了青壮年人的心脏,动力十分强劲。这可把独臂九爷乐坏了,他一拍大腿说:就是你了。
张裤裆性格孤僻,他从不合群,跟谁都不好不坏,像个独行侠。4S店里修理工不少,哪儿的人都有,他们喜欢三一群五一伙地分成小圈子,而张裤裆哪个圈子都不掺合,有了闲时间就“猫”在清静处摆弄手机,上网上微博,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张裤裆有个同乡不同村的老乡,那人嫌张裤裆没有老乡味,又是个烂嘴巴的人,就在背后总说张裤裆的坏话,说什么张裤裆看完手机上的黄段子夜里手淫;张裤裆更衣柜里净是些女人的胸罩和裤头;张裤裆又去洗浴中心“打炮”去了。特别是有关张裤裆的身世,被那人宣扬的尽人皆知,说张裤裆之所以叫“裤裆”,是因为他确实生在了他妈的裤裆里。他爸和他妈结婚七天后,他爸去河北西北部一个煤矿下井挖煤,偏巧出了瓦斯事故,他爸死了,他妈也疯癫了,也就是说,张裤裆到底是谁留下的种,至今还是个谜。他妈怀他九个月时,正赶上下了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大雪,猪圈被压塌,他妈为救猪,用力过猛,便生下了他,他妈躺在雪地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救出的猪闻到血腥味,还哼哼唧唧地从他妈裤裆上踩了过去,踩到张裤裆脑袋上。最后,他妈咬断脐带,看看还能喘气的孩子说:孩儿,你就叫个裤裆吧。
这些只是传闻,不足为信,但张裤裆的修车技术,却是十分真实地展现在客户面前的,没有人不为他精湛娴熟的修车技术而竖起大拇指。客户来4S店给车做保养做维修,几乎都会指名道姓让张裤裆来修,弄得车间主任常对客户央求说:大哥,张裤裆现在手里堆的活儿三天三夜也干不完,您还是换个修理工吧。有的客户执着,非他不可,甚至悄悄往张裤裆手里塞上千八百的,张裤裆也不拒绝,拿到钱,一分不留,全都上交到老板手里。为这事,过去独臂九爷没少表扬他,现在的齐三平甚至在在一次厂庆大会上,当着全体员工,发给张裤裆五千元的特别奖金,以资奖励。后来,这件事被当地一家媒体“新城晚报”的记者发现了,登到了晚报的头版,一时传为佳话。张裤裆出事那天,他已经连续修车两天一夜,人困马乏,这时候,干喷漆工序的老贺也干了十七八个小时,一辆大修的卡车驾驶室顶部需要喷漆,老贺四十多岁,实在爬不动了,就对张裤裆说:老弟,你给来来。张裤裆不好不给面子,爬到两米多的脚手架上喷漆,偏偏脚一滑,他从高处掉了下来,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省医院的诊断结论是:高位截瘫,终身要在轮椅上度过。
4S店从齐三平接手以后,就停止了给企业员工缴纳“五险一金”,他曾说:我的企业百分之九十都是外地人,流动性很大,有的员工甚至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辞职了,上不上“五险一金”没多大用处。在张裤裆出事之前,4S店曾出过一些小的工伤事故,花不了几个钱就能解决,而这次张裤裆的工伤事故太大了,齐三平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有一天,齐三平听办公室女主任汇报说,张裤裆住院三个月,已经花掉公司十五万,齐三平立即吩咐说:从现在开始,张裤裆的事你不要管了,明天把负责陪护的六个员工从医院撤回,剩下的事由我来办。第二天,齐三平找了社会上的几个人,派他们到医院开出转院证明,雇了辆旧的救护车,一路狂奔,连夜把张裤裆直接送回他的老家,扔下五万块钱,二话不说,扬长而去。张裤裆的妈,竟疯疯癫癫地摸着张裤裆的头,笑着说:我儿回来了,该给我儿娶媳妇了。
从“悦城”五星级宾馆回家的路上,我对独臂九爷说:村长来“讨个说法”是对的,但您只要把村长支到4S店就会完事大吉了。独臂九爷却说:囡儿,你想想,村长即使找到了齐三平那个王八羔子,也只能是一场马拉松式的拉锯战,齐三平有地主之便,上上下下都通气,打到最后,谁胜谁负,还不一定;村长胜多胜少,还是未知数,可张裤裆这孩子还得活下去呀,不如我直接把此事了断了好啊。到了独臂九爷家,他下车,临关车门之前,他说:囡儿,明天一早你来接我去宾馆,争取用一天时间把张裤裆的事解决了。我不禁一愣,想想家里正在热盼着明天去国家地质公园爬山的女儿和老公,心里一阵悲凉。
第二天一早,我和独臂九爷一起去了“悦城”五星级宾馆,主动和村长谈起了解决方案。村长十分高兴,他说了一大堆,意思是人是残废了,要想恢复到正常人那样,根本不可能,解决的焦点无非是落到“钱”的问题上。村长说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赔偿协议书,我看了看附在后面的赔偿清单,差点晕过去,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项,写得密密麻麻,如同一部天书,字迹有些潦草,内容肯定是经过高人指点后形成的,最后结论是:4S店一次性赔偿张裤裆一百二十二万元。最后,村长亮出张裤裆的委托书和村委会的公章,说:您老赔偿的同时,咱们把协议签了,一了百了,我这个村长说话还是算数嘞。说实话,独臂九爷对一百二十二万这个庞大数字也是一时吃不准,他给他过去聘请的一个法律顾问打了电话,咨询此事,法律顾问说:按照张裤裆他们老家本地的赔偿标准,这个数目显然多了些,但如果按照我们省城的标准,这个数目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不多也不少。听到这话,独臂九爷傻眼了,啊啊半天,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急促了,浑身还有点抽搐,我以为他的肺纤维化的老病又要复发,赶紧掏出手机,要给齐三平打电话,独臂九爷拦住我说:不要紧,缓缓就好。回到家,独臂九爷晚饭也没吃,偎在沙发上,不停地给别人打电话,意思是他急用三十万块钱,让人家明天一早把钱打到他的账户上。我有点看不下去,对他说:事已至此,您仍然可以顺利脱身,把“火”引到4S店,引到齐三平身上,您完全没有必要充当殉道者,这又何苦呢?他不看我,右手用力地抓挠头皮,恨不能揪掉所有白发,他忽然一拍大腿,吼了句:这钱,我赔定了!这声吼,震得满屋子家具都在簌簌作响。于是,他马上给村长打电话,通知他明天下午去宾馆,把这事儿搞定。村长在电话那头几乎用哭腔说:独臂九爷啊,我知道天总得亮,您老就是当今的活菩萨啊。独臂九爷扔掉手机,偎在沙发上,呼呼喘粗气。
第二天中午,小保姆快把饭做熟了,我等着独臂九爷回来一起吃饭。电视上突然播报了一条本地新闻:本市警方昨天夜里在“悦城”五星级宾馆打掉一个卖淫嫖娼团伙……电视画面有些黯淡,闪烁的霓虹灯下,“悦城”五星级宾馆门前,村长和五六个男人都被警察押进警车,他们后边跟着五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人,唯独没出现张裤裆的身影。此时,独臂九爷并没有看到这个电视新闻,他正在银行办理现金转账手续……
现在,我说说这件事最后的结果。
村长一干人参与的卖淫嫖娼的违法活动,完全是齐三平在黄山电话遥控操作了此事,那几个年轻女人是在村长一干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后半夜悄悄地分别打开了村长一干人的房门。不管村长一干人最终是否承认了自己的嫖娼行为,但有两个事实是不能否认的,一是晚饭时他们都喝了酒,而且喝的酩酊大醉;二是在五个年轻女人的裤头上,发现了包括村长在内的五个男人的精斑,仅凭这一点,警方给予了最严厉的惩罚,五个男人分别拘留十天,每人罚款五千元。
一个多月之后,独臂九爷带着小保姆亲自去了河北东北部坝上农村,把一百二十二万元现金送到张裤裆手里。据说,这一“壮举”得到了当地村乡县三级领导的热烈欢迎,相关领导全程陪同,县有线电视台还作了专题报道。当独臂九爷把小山一样的现金摆在张裤裆家的土炕上时,张裤裆仍就耷拉着脑袋,眼皮都不动一下。小保姆说:哎,齐老板,哦,独臂九爷看你来了。张裤裆这才缓缓扬起脸,他忽然眼前一亮,赶紧转动残疾车的车轮,来到小保姆身边,拉住她胳膊说:我妈要我娶媳妇,你就是来相亲的女孩儿吧。这个举动,惹得在场所有人捧腹大笑,只有干爹热泪盈眶。
为这事,独臂九爷后来给我打电话说:囡儿啊,我总算解脱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见到你爷,我会对他说,爸呀,我这辈子没干过一件违心的事,对得起老齐家了,我来给你磕头尽孝,你不会骂我吧。
我举着电话,想说点什么,哽咽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 傻乐子
快到清明节,该给我爷扫墓了。爸跟独臂九爷说:今年扫墓让齐三平一起去吧,你都两三年不让他去了,那天齐三平给我打电话说起此事,他哭了。独臂九爷马上横眉立目说,没门,我去,他就不能去,我不认他,他爷肯定也不认他。爸没在坚持,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们父子俩啥时是个头?独臂九爷缄默了,最后茫然地说:谁知道呢。
独臂九爷确实老了,听小保姆说,这些日子,他明显打不起精神,天天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几十个频道换来换去,不知看哪个好。人老了,打发时间是件挺难熬的事。有一次,他看新闻报道,看着看着发出如雷的鼾声,小保姆端来茶水问:独臂九爷,电视上演得啥?独臂九爷惺忪地答:小日本闹海啸了。小保姆咯咯笑:您老看看演得啥。独臂九爷这才发现,电视上正在重播今年本省的春节联欢晚会,他自言自语说:真是国泰民安啊!
为了错开扫墓高峰,爸和独臂九爷商量了提前两天去“寝园”。这天早晨,爸开车和妈一起去“寝园”,我开车去接独臂九爷,然后在“寝园”门口和爸妈会合。到了独臂九爷家,小保姆帮我往后备箱里装扫墓用的冥品,天很阴,有轻雾,空气又湿又黏,令人忧悒,突然,独臂九爷从二楼噔噔噔下到一楼,快步如飞地来到车旁,对我高喊:囡儿,快走,4S店出事了。这喊声让我脊背发凉,语无伦次:又、又怎么了?独臂九爷不理我,急匆匆给我爸打电话说:老十,“寝园”我和囡儿可能去不了了,你给爸多烧些冥钱,替我尽尽孝。后来妈跟我说,当时你爸接了独臂九爷的这个电话,边开车边哭,哭得像个孩子。我忿忿地说:我爸要是去了4S店,会哭得更惨。
我把车开得飞快,几次闯了红灯,不知道4S店出了什么事,但从独臂九爷愤怒的情绪看,一定不是小事。我不停地给齐三平打电话,他关机,或者他已在手机上把我列入了黑名单,我不死心,打他办公室座机,无人接听,又打给他的行政办公室,是那个女主任接的,她说:我们齐总正在市青企协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必须关机。我说:我是齐总家属,如果他开机,必须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女主任诺诺而应。快到4S店,我劝独臂九爷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先别着急。他瞅着车窗外向后移动的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一言不发。我越发地紧张。到了4S店门口,他凝重的表情忽然变成难看的哭相,哽咽地说:齐三平这个王八羔子打人了!我嗡地一下,脑袋大了。
4S店院内,聚集了许多员工,他们三一群五一伙,望着办公楼指指点点。独臂九爷好像对打人现场了如指掌,带着我,直接冲进齐三平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储藏室。我气喘吁吁,却目瞪口呆。我看见两个光头的彪形大汉,好像打人打累了,正在抽烟聊天,他们胳肢窝下一人夹着一根半米长的白蜡杆,猛然见到我们,有点不知所措,其中一个赶紧低头哈腰,说:独臂九爷,您、您、您。独臂九爷扬起巴掌,狠狠抽了他耳光子,歇斯底里地问:小瘪三,你们打的人呢?这时,我才发现,墙角堆放一捆新拖把和旧报纸的地方,蜷曲着一个员工,他一身油包,一看就是汽车修理工。我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一把把他从阴暗处拉起来,蓦然看清了他的脸,我惊呆了,差点像护崽的母豹叫起来:这是人吗?!他最多二十多岁,整个脸被打的血流满面,根本看不出哪儿是眼睛,哪儿是鼻子,哪儿是嘴巴,活脱脱就是一个带血的肉球。我在现实生活中,还从来没有真真切切看到过一个人被打成这般模样。我惊恐地“啊”了一声,蹲到地上浑身觳觫。我想,我刚才的那声“啊”,肯定比母豹失子的叫声还要凄厉,还要凄惨。我有些失控了。
小瘪三和另一个光头趁机夺门而逃。
我别无选择,打了120电话。
独臂九爷好像知道齐三平开会的地点是在鲲鹏阁海鲜城的顶楼会议室,他打车去了那里。我擦干眼泪,擤掉鼻涕,没去拦他。我知道他是个做事从来不计后果的人,同时还知道,他去齐三平开会的那个会议室,将会有怎样的“惨剧”发生。此时此刻,我说不清为什么此刻我心里会有那么一点点阴暗——希望那个“惨剧”快点来到,而且越惨烈越好。我甚至还想,假如我是个男人,我也不会像独臂九爷那样横刀立马的,他永远是敢做敢当的。记得那年我还小,爸妈还是中学普通教员,住在大杂院,隔壁蔡家有五个大小伙子,他家垒厨房,居然垒到和我家门框一边齐,弄的我家出来进去成了小胡同不说,屋里还终日不见阳光,爸妈生性胆小,忍气吞声。没过几天,独臂九爷出差回来,给爸送来两瓶绍兴黄酒,见蔡家这么欺负人,他二话不说,抄起镐头把蔡家厨房砸倒,蔡家刚好三个小伙子在家,恶战就发生了。独臂九爷干过多年装卸工,底子好,打架成瘾,当时又是年富力强,只用了十几分钟,他就把蔡家三个大小伙子打翻在地,爸妈吓的躲到屋里发抖,我在旁边看热闹,正好蔡家老二躺在我脚下妈啊妈啊地乱叫,我故意踢倒他身边的泔水桶,一桶污水全扣到他脸上……此刻,120来了,我有了一种悲壮感,一个纵身,跳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经过相当繁琐冗长的检查,医生得出了最后结论:头部轻微脑震荡,鼻梁骨骨折,牙齿掉四颗,肋骨两根骨折,身体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而最让我心惊肉跳的是,被打的傻乐子居然还能冲我傻笑,没有门牙的嘴唇肿成两张厚饼形状,咧出的笑十分瘆人。
在急救观察室,我问他:齐三平为什么打你?
傻乐子说话撒气漏风,吐字含糊,但能听懂。他嗫嚅半天,吞吞吐吐说:我偷了4S店的汽车离合器片,卖了六百。
我问:为什么这么做?缺钱吗?
傻乐子点点头:两个月没发工资了,我爷爷在老家放羊摔到深沟里,需要很多钱。
我问:你承认偷了吗?
傻乐子摇摇头,又咧嘴傻笑。
我说:你真傻,赶紧认了,哪会受这皮肉之苦。
傻乐子说:不知道为啥,他们越打我,我就越不想承认,反正不能把我打死。嘿嘿嘿。
我想大哭一场,最终还是控制住了,鼻音齉齉地对他说:你真是个大草原来的傻孩子!
急救观察室里,所有前来看病的人和他们的家属,都为我这句话,向我们这边注目。
这时,4S店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不由分说,非得让我回家,其中一个靓女自称是办公室主任,她拍拍挎包说:姐,刚才是我接的你电话,放心走吧,有钱。她说的挺轻松,其实笑容后面是不易觉察的忧郁和不安。我坚持不走,还给齐三平发了短信:哥,我一直很尊敬你,今天却很难受。你有钱,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钱,但,我想说一句,你少了一样东西……过了几个小时,齐三平竟然给我回了短信,只有一句话:谁是4S店的主人?我一惊,不禁喃喃地问:是啊,谁是4S店的主人?!下午五点多,傻乐子在手术室做了鼻梁手术,他被推出手术室时仍是那样的傻笑,还伸出两个手指,冲我作出个V字。我想,他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会告诉他:你现在应该拨打110电话。
回到独臂九爷家,小保姆早已做好了晚饭,她模样俊俏,眼睛里很有内容。她对我说:姐,你去劝劝独臂九爷,再怎么着也得吃饭呀。他回来了?我狐疑。独臂九爷的屋里传出咳嗽声,我把外衣脱掉,扔到沙发上,提高声音喊:大家吃饭。吃饭的时候,独臂九爷告诉我,他先是去了派出所,带上两个警察去了鲲鹏阁海鲜城。警察公事公办,齐三平也是公事公办。齐三平说:第一,我公司根本没丢东西。第二,打人的人是公司的客户,他们来修车,傻乐子没给人家修好,发生了口角,所以他们才把傻乐子打了。第三,打人是犯法行为,我希望你们警察尽快破案,把打人的人绳之以法,还我们以公道。就这样,齐三平客客气气把警察送走了……我很沮丧,这太不像独臂九爷的一贯风格了,甚至和我想象发生“惨剧”的结果大相径庭,他竟然找了警察?他真的老了。独臂九爷吃的很慢,他严肃地问我:囡儿,那两个打人的人我认识,是齐三平雇黑干的,我他妈的当时气糊涂了,派出所根本管不了这事,而且那两个小子肯定被齐三平藏了起来,我想去区政府大闹一场。我停止了咀嚼,很纠结地看着他,有一种钢丝上跳舞的感觉,惆怅地说:您要主持公道,齐三平必受牵连,这是故意伤害罪,且有黑社会性质,如果,我是说如果……话没说完,小保姆慌慌张张从厨房跑过来,惊慌地喊:不好了,4S店又出事了!独臂九爷低着头,筷子举在半空,瓮声瓮气地问:啥事?小保姆犹犹豫豫地说:傻乐子他妈撞了齐三平的宝马,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了。独臂九爷抄起菜盘,嗡地砸向硕大的落地玻璃,哐啷啷,玻璃破成无数条白碴碴的裂纹,菜叶挂在上面,菜汁小溪一样往下流,玻璃变成一幅巨大无比的抽象派油画……小保姆把独臂九爷搀回他的卧室,并我和一起收拾餐桌这边的残局,她和我挺亲,也爱说话,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知道,那个被打的傻乐子,他妈是食堂的黄大姐,而小保姆的亲姐姐,则是4S店办公室那个靓丽的女主任。难怪独臂九爷对4S店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呢,原来每个人都有一番心机。我如梦初醒!
谁都没料到,傻乐子的被打“事件”,会引起了轩然大波。
独臂九爷经过一番周密的筹划,花钱雇了五六十个老头老婆堵住了4S店大门,每人一天一百元工资,车接车送并管吃管喝,为了便于辨识,还给每人发了顶白色太阳帽,一幅巨大的白色横幅上写有八个黑色大字:“还我企业,还我公道”,搞得4S店门前如同大办丧事一样,就连看热闹的人都说:爸跟儿子打架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省城的一大奇葩了。仅过了两三天,开发区毗邻4S店的另外几个企业的员工们,也都纷纷效仿独臂九爷,他们开始在各自企业门前静坐,要求改善劳动环境,增加工资,给员工缴纳五险一金,等等。独臂九爷乐了,说:真他妈的怪了,我感冒了,他们还跟着打喷嚏!但谁都没想到此事闹大了,惊动了上边,第二天一大早,防暴警察来清场,那些企业的员工们绝大部分都是外来的务工人员,很年轻,警察一吓唬,全像乌龟脑袋缩了回去,可面对4S店门前黑压压一片风烛残年的老人们,他们却不知如何下手。最后,齐三平用了狠招,他派了以小瘪三为首的一帮小兄弟,愣是把独臂九爷架到宝马上,一路狂奔,直接去了城北一百公里外那个著名的国家地质公园,那里宛若仙境,游人如潮,山脚下有一片幽静的别墅区,齐三平有一幢三百平米的欧式别墅,独臂九爷被软禁在别墅里,十几个贴身“保镖”全方位侍候,他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迈出别墅围栏一步。独臂九爷当时就哭了,而且哭的涕泗滂沱,他说:我这不成了瀛台里的光绪了吗。他还说:人活到这份上,不知是进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些日子我在学校也挺忙,因为一个班主任的老母出车祸死了,暂时上不了班,我接替她,当一段班主任,忙的脚打屁股锤。独臂九爷忽然来电话说:傻乐子和他妈要回呼伦贝尔大草原,你去火车站送送他们。我问:您在哪儿?他笑着跟我说:我正和几个老伙计在国家地质公园旅游,回不去。他说了慌,我信以为真,其实,他当时正被齐三平软禁在别墅里。我急匆匆去了火车站,果然见到了傻乐子和黄大姐,他们正扛着铺盖卷、拎着大包小包,像逃难的难民,顺着进站的人流向站台涌去。在站台上,我问傻乐子:回老家干啥?他还是那样傻乎乎地笑,搓搓手说:不知道,等爷爷治好病,也许开个修车铺子。黄大姐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落下了轻微的脚跛,她仍是一脸怒气,骂起齐三平来嘎嘣嘣地咬牙切齿: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我打断她说:齐三平是我哥。她说:从你去食堂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你哥,大妹子,我就要走了,骂骂他还不行吗?说完,她呜呜地哭。我连忙说:骂吧,只要你痛快就行。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朝地上吐了口痰,转身上了车厢。这时,傻乐子忽然问我: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傻乐子。我难过地摇摇头。他说:我姓萨,妈说我一出生就爱乐,爸给我报户口,叫我萨乐子,谁想后来成了傻乐子。火车鸣笛,傻乐子上了火车,他回过头来说:姨,告诉齐三平,我偷了他的东西,对不住他了!
望着远去的火车,我还想大哭一场。
五 不是结局的结局
到了秋天,独臂九爷又开始剧烈咳嗽,呼吸也像少了半口气,胸口特别憋闷,一天早晨,他起床刷牙,嗓子眼突然发咸,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立刻昏倒了。小保姆吓坏了,赶紧给齐三平打电话,叫了120,把他送到省胸科医院。最后被确诊为肺纤维化已经特别严重,最多能活半年,而更为严重的是,他还被查出肝癌晚期。其症状是:肝区剧烈疼痛,连续发高烧,咳血,偶尔还会大小便失禁。
好好的人,说不行了,就像泰山崩塌似的,令人猝不及防。
这就把齐三平推到了两难的境地,一是要不要给独臂九爷换肝;二是继续在胸科医院治疗,还是马上转院去肿瘤医院治疗,两个医院术有专攻各有专长。好在我公婆过去都是从医的,老公也在卫生系统有些人脉,他给齐三平的建议是,高龄肝癌晚期病人换肝已经不可能;二是住肿瘤医院,他有办法请胸科医院呼吸科的专家来肿瘤医院会诊,配合治疗。就这样,独臂九爷住进了离我家较远的肿瘤医院,还是高干病房。
接到阎王爷的邀请,独臂九爷反倒乐呵起来了,院长亲自带着专家级的大夫们来查房,他跟院长说:听说国外有安乐死,我能不能也来个安乐死,您放心,我签字,儿子也签字。院长苦笑:三分治七分养,您老心情好,这很好。那天护士给他输液,很职业地喊了声:八床齐大銘输液。他又瞪眼说:小姑娘,别喊大号,以后叫我独臂九爷,这是官称嘞!护士回去跟院长说:这老爷子不像来治病,倒像来疗养。
老齐家我这辈的堂兄堂弟们共有七八个,轮不上我到医院值班陪护。这天周末,我煲了独臂九爷最爱喝的枸杞红枣乌鸡汤,劝他喝点。他看看我直摇头。我知道肝癌病人容易胀满,不思饮食,甚至下咽困难,见我可怜巴巴地央求,他开始一勺一勺慢慢往下咽,看着他那么艰难地进食,我的心不停地抽搐……高干病房出奇的静谧,楼道偶尔有脚步声也是轻轻的。独臂九爷半倚床头,面带大病中的倦容,问我:你知道被打的傻乐子和撞车的黄大姐,最后怎么解决的吗?我说您老跟我说了多少回了,我知道。他指指自己太阳穴说:老了,不中用了,难怪阎王爷招呼我呢,快了……其实那件事独臂九爷已经说过几回了,齐三平从来不怕把事闹大,他常说一句话:不就是钱吗,这个社会,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根本就不是事。事实也正如他所言,不管是傻乐子、黄大姐,还是警方及上边的领导,他很快用钱摆平了,这是齐三平的道行。齐三平还说:从当上4S店的老总开始,我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过去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我说“有钱能使磨推鬼”。这话说得有气魄,但他为此也付出了几十万的代价,但他心中还有一本账,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对外花了几十万块钱,而对内他有近四百个员工,一年当中,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扒下几百块钱的奖金,就能轻轻松松堵上这个窟窿,总之,主动权永远在他手里……
独臂九爷实在咽不下去我熬的汤,我没有再勉强他,他气喘吁吁,接着说:囡儿,你说我一个土埋脖梗的人,这几年为什么跟齐三平挣个你死我活呢,我要权?屁话;我要钱?贩煤那些年倒是挣了点钱,当初弄这个4S店,还不是为了齐三平能有个发展平台,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嘛。其实我错了,从当年在山西煤矿我胳膊被铁锨砍掉那一刻就错了,不是随便哪个人,在钱的面前都能做个好人。我想把4S店抢过来,是想对员工们好一点,善待他们每个人,说这话也许有点傻,哪个老板为了挣钱不走点歪门邪道,但是,如果没有好人活路的话,这个钱我宁可不挣。独臂九爷累了,又开始剧烈咳嗽,吐出的痰中,带有殷红的血渍,脸上的皱纹仍是绷得很紧,却没有了往日那黝黑的亮光,我赶紧喊来了值班大夫。
大年初三,早晨五点,我送老公和女儿去了机场,他们的目的地是海南三亚和海口,这是女儿多年的旅游夙愿,同时也是我和老公多年来给予她的承诺,今年正好赶上老公的文化馆春节休假休到大年初十,我和老公就必须兑现承诺了。
女儿一直撅着嘴,抽抽搭搭的,从家里出来一路上故意扭过脸不看我。老公也是一声叹息,几次劝她说:你妈不是不想去,而是你九姥爷病危,他来日不多了,随时会出现危险,就让你妈尽尽孝吧。女儿无动于衷。
候机大厅里挤满了旅游和走亲访友的人,人们的脸上身上洋溢着春节的喜庆,背景音乐是那首耳熟能详的“步步高”,电子大屏幕滚动显示各个航班班次和出入港时间。就在他们排队换登机牌时,我突然接到齐三平的电话,他极力抑制住悲恸,颤抖地问:妹呀,你在哪儿?我预感到不妙,赶紧说:在机场。他哽咽地说:如果行的话,你马上到医院,我爸恐怕快不行了,他想见你一面。
我、我、我。我一连说了几个我,才让暂时短路的神经搭上线:一个…一个小时之内准到!我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弯下腰,打开行李,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换洗衣服、洗漱用具,这是身份证、摄像机、充电器,还说,晚上住宾馆千万别忘插门,爬山时千万要换登山鞋,等等等等,女儿烦透了,拽我肩膀喊道:囡儿,这太奇葩了吧,去你的吧。这句话像刀子,割的我心痛。
我和他们挥手告别,开车上了高速,猛踩油门,车速飚到一百六。外面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当我头顶雪花、浑身湿漉漉的看到独臂九爷时,不禁一惊,这才几天不见,他已经变得面黄肌瘦,整个“人形”缩小了一大圈,蜷曲在床上,像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他哆哆嗦嗦指了指床边的椅子。我坐下。他说:囡儿啊,这辈子咱爷俩有缘,我托付你办几件事。
我泪流满面:您别说几件,十件百件都行。
那好,那好。他吐出一口长气,好像气不够用似的,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因为张裤裆那件事,我找你爸借过三十万块钱,人死帐不能死。
我攥着银行卡,浑身发冷:您这钱是从哪来的?
独臂九爷说:我让齐三平把我的房子租给了一家外地公司当办事处,这是人家预付的两年租金。还有一件事,我的小保姆和她姐姐,就是4S店那个办公室女主任,过了春节还来咱这城市打工,到时我想让你帮帮忙,给她们再找份工作,穷地方来的孩子,不容易……
我的眼泪哗哗往下流,胸口憋闷的难受,我说:这不是大事,我能办到。
那好,那好。他浑浊的瞳孔仿佛平添了几丝光泽。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举到他面前,他接着说:囡儿,再求你一件事。
我说:您说!
他吃力地说:以后再也没人叫我独臂九爷了,你能叫我一声独臂九爷吗?
我呜呜地哭:何必呢,何必呢,您永远是我九伯。
他艰难地笑了笑,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太喜欢人家这样叫我了。
水杯从手中滑落,摔到地上,啪地一声,让我心惊肉跳。我赶紧俯下身,紧紧握住他冰凉的右手,高声喊了句:独——臂——九——爷……
写于2014-1-10 第一稿
一次修改2014-1-11
二次修改2014-2-10
三次修改2014-2-17
四次修改2014-3-2
五次修改201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