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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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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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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刘尔满

六岁那年,我被大姐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邯郸火车站。

大姐身上背着个大包袱,一只手提着一个尼龙网兜,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我一步也不走,鞋都掉了好几次,强拖我上了火车,从邯郸到了天津大姨家。

到了大姨家,大姐拿出一张纸条,用极小的声音说:“大姨,我爸爸和妈妈现在都在‘农场劳动改造’,他们给我们寄来一封信。”

大姨惊慌地关上门。

“信上说把柿子过继给您,户口我也给转好了,关系带来了。桃子和保姆回乡下了。我和葡萄已经报名上山下乡了。”

大姐用邯郸话嘱咐我:要听大姨的话,如果再耍性子把你扔进海河去,让大嘴鱼把你吞掉。并用胳膊和手比划着,吓唬我。我冷不防地抓住她的手和胳膊,用我已经活动了、就要掉的门牙使劲咬住她的手腕子。大姐动也不动,任凭我发狠地咬她,让我尽情发泄。她看见我满嘴流着血,门牙荡在嘴边,大姐搂着我哭了,不是因为她疼。是她也舍不得把我丢下,何况我是她的“小尾巴”呢!从她身上割掉尾巴,她一定会很疼!

大姨是个非常亲切的人,这点和我妈妈一样。但是妈妈是那么漂亮,大姨怎么又老又丑又矮,他们是一个妈妈生的吗?可她的每一个皱纹里都含着慈祥。因为这点,让我神奇般地克制了我不羁的性格,不敢放肆。

当时她们家住在南京路的木质小楼里一楼,黑漆漆的。从高高的房顶中间吊下一个十五瓦灯泡,白天也得开着。窄小的屋子很有序地摆放着干净的床单,桌子铺着雪白的台布,里面的套间门口挂着暗花的浅色门帘。只要我一掀门帘,门帘上会印上一朵朵小黑花。里屋在高高墙壁上挂着一个小窗户,极像电影里面的监狱。哪里像我们邯郸住的亮堂堂五间的大北房?

我想家了。这里也没有我呼来唤去的那几个娃,真成了光杆“司令”了。

大姨把邻居的几个小朋友叫来,分别给他们每人一颗花花纸包的糖,让他们陪我在里屋玩。我说邯郸话他们听不懂,一个胆子大的小子说我是“侉子”,气得我把他嘴里的糖抠出来,然后放在我嘴里,吓得他们都跑了。

大姨是退休的教师,开始耐心教我学普通话、拼音、字母。说暑假后我就上学了,上学的同学们在一起都应该说普通话的。

估计大姨看出来我是吃货。就像驯狗一样教我,当我学会了一个字母,或者一句普通话时,就递我一片火腿肠。我用普通话背一首古诗!大姨就带我去附近的周家食堂,吃我从来没有吃过的鲜鲜嫩嫩的鱼、皮皮虾、海螃蟹、虾仁黄瓜……

大姨是老姑娘,四十多岁以后才嫁给一个丧偶的同事,他们都没有孩子。那一阵大姨夫的脸也绽放着笑容,他会把一盘子的虾仁全夹到我碗里,然后看着我胡吃海塞。

大姨夫是我的数学老师,兼古典文学老师。吃饭时他会借机问我盘子里有二十个虾仁,你吃了十五个,还剩几个?我淘气地说没有了,剩下的全在我的肚子里!他们俩会张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大笑起来。

我在耀华小学上学了,老师讲的课我全会。因为大姨都给我讲过,我傲慢地斜视着那个连拼音都不会,还说我是“侉子”的那个笨蛋同学。经过校长考核,我直接上了二年级。

因此我成了学校的知名学霸。聪明、漂亮、骄傲、宠爱让我膨胀。天热了,我会躺在床上,用两条腿交替砸着床撒娇大喊:“冰棍!”

大姨夫走路爱拖着地走,我听见他嚓嚓地出去了,过了一会远处急促嚓嚓声传来,他是怕冰棍融化了所以加快了脚步。

一天夜里,我朦胧听到大姨夫和大姨说话:“我们俩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可这一辈子没有人喊我们爸爸、妈妈。多么遗憾,终身遗憾呀!反正柿子已经过继给咱们了,干脆哪天让她喊我们一声,我这辈子也值了。”大姨夫有些激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么快乐和温暖呀!”大姨嘟囔着:“别跩啦!睡觉吧!”

第二天,大姨夫和大姨穿上整齐的衣服,把门关好,插上插销,两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包着钱,并排坐在炕沿上,充满浓烈仪式感。

他们把我叫到跟前,大姨说:“柿子,来大姨家三、四年了,大姨和姨夫对你好吗?我点点头。你知道大姨和姨夫教了一辈子孩子,自己却一直没有孩子,我们也老了,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也说不好你妈妈哪天就会接你回邯郸啦。可是我们这辈子有一个遗憾,没有人喊我们一声爸爸、妈妈。我们不想带着遗憾去见马克思。这个遗憾你能来完成吗?可以喊我们一声妈妈,爸爸吗?”

大姨浑浊的眼里射出强烈的期待,慈祥的皱纹随着嘴唇哆嗦着。姨夫双手放在膝盖上,全身颤栗着,眼睛死死盯住我的嘴巴,耳朵竖起来,唯恐听不到这一声渴望的呼喊。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脑子很乱。我有自己亲生年轻漂亮的妈妈和爸爸,喊你们做啥?要喊爷爷奶奶还差不多。可是他们对我又非常好,早餐那切得细细的和头发丝一样的榨菜,是他们很早起来戴着老花镜仔细切的。那冒着亮光的糖醋排骨是单独为我做的。他们牙不好,吃一些豆腐之类的蔬菜。漂亮的布拉吉是他们精心为我挑选的,同学们羡慕的红色皮凉鞋也是……太多的好!不知道怎么了,我的嘴像用胶粘住了,无法开口。我转身拉开插销跑了出去,站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眼泪止不住,心在隐痛,骂自己没有良心。

当我怏怏地回到家时,看见我的绣花枕头上有两个红包,每个红包里有十元钱,红包上面一个写着“爸爸”,一个写着“妈妈”,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好女儿;

今天的事情真的不怨你,在你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让你喊我们,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虽然今天不欢而散,但我们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听到你的呼喊,让我们不留遗憾。肯定会等到的!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我自己狠狠地捶我自己几下,“愧疚”这个词我终于会造句了。

他们会因为我不喊他们,就对我不好了吗?我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快期末考试了,假如对我不好,那我放暑假就回邯郸上学去!

心里闷,天气也闷。热得我睡不着,这时听见大姨轻手轻脚走过来了,我假装睡着了,眯着眼看她想干什么?

大姨拿了一把蒲扇轻轻地给我扇,我把背对着大姨,流出的眼泪、鼻涕通通淌在绣花枕头上。那晚是我既甜蜜又愧疚的一夜。我决定找个机会一定喊他们——爸爸!妈妈!

周日早上,我终于可以睡懒觉了。在似睡似醒时听见姨夫说:“生活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欠了点滋味。”大姨推着他的后背嗔怪着;快去买虾吧!买个头大的虾,晒干了虾就缩小了,冬天好给柿子熬汤。姨夫答应着嚓嚓地出去了。

没想到这熟悉的嚓嚓声竟是永别,南京路上车辆特别多,一辆闯红灯的汽车竟……太惨了!

爸爸和妈妈从邯郸赶来了。

在医院,大姨用手划着十字连声喊着“主呀!接我一起走吧!让我替他去死吧!”

“爸爸!”我脱口而出。

不知情的爸爸以为我害怕,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我又哭着大喊:“爸爸!”“爸爸在,别害怕!”拽开爸爸的手,我看见姨夫扭曲的脸慢慢恢复原型,他一定听到了我的喊声,张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在笑。

带着许多回忆回到了邯郸。顺利上大学,结婚,怀孕,生女生子。

当女儿张开粉团的小嘴,第一声喊我妈妈时,我的心颤栗着。轰!的一声像炸雷炸醒了我。我懂了女人为母,心会柔软得一塌糊涂,但又极亢奋,想怒放整个生命。

我真的后悔,对不起大姨和姨夫那渴望做父母的眼神,那时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

大姨在姨夫突然去世后眼睛瞎了,神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妈妈把他接到邯郸时。人已经不行了。但是她瞪着无神的眼睛喊着“柿子,柿子……”那时我在外地上学,错过了机会。

于是,我拿出两张纸,在上面写了:“亲爱的妈妈、妈妈”,把整个纸正面反面写满了。另一张纸写:“亲爱的爸爸、爸爸”,也把整个纸正反面写满了。

我去了大姨和姨夫骨灰存放的地方,把写满“爸爸、妈妈”的纸叠整齐,放到他们的骨灰盒里。

夜里他们托梦给我:“乖女儿,我们听到了,听到了你的呼喊,我们没留遗憾。主会把好运降临给你们的。”

我站在院子里,用手做喇叭状,对着天喊:“爸爸,妈妈,女儿想你们,女儿永远爱你们!”

刘尔满,天津市老年人大学甜园文学社会员。本文摘自《甜园杂志》秋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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