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闵希侯
姐姐是知青,那年投亲靠友来到了这个小村庄,安在了一个远房亲戚的亲戚家里,后来就成了这家的儿媳妇。
结婚那天,村口站满了人群,人们喜悦的脸上是目不转睛的神情——都在盯着本已在此安家却是刚从城里嫁过来的新娘。
道边上的玉米伸手示意,满地的高粱不住地点头,门前的小河幸福地流淌着;土坯墙上的小草东摇西摆,似乎在招呼着走进院子里的客人。
新房的院子里虽已摆满了桌子,但人太多还是坐不下,只能在院内一垅垅茄子秧上支起桌子,茄子秧被桌子压得抬不起头来。
土坯房里的土炕上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摆上了香烟和糖果,这显然是为我们这些娘家人准备的。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土炕的对面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长柜子,柜子上面摆满了杂物,中间是一个陈旧的座钟。挨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个月份牌,上面的第一行字是——一九七五年。
宴席的菜肴品种繁多。才杀的猪,肉味鲜美,尤其是玉米面饼子和熬鱼“一锅出”这道菜,非常受娘家人欢迎。但最让我津津乐道和最合我口味的是那盘白糖拌萝卜丝,翡翠般的青萝卜丝,上面撒满了白糖,好像一座山峰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爽口、养眼、悦心。在我的请求下厨师又给我们上了一盘,并且还非常大方地多加了白糖。
酒足饭饱之后我到外面转转,不禁对姐姐的新家产生了兴趣。门前的小河长满了浮萍,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几个吃饱了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在水边玩耍,脚底下还不老实地踢着野花野草。
姐姐家的房檐下有个燕子窝,飞进飞出的燕子,用它们剪刀一样的燕尾,裁剪出美丽的风景,土墙上挂了几串红辣椒给院子增添了几分喜气。我对姐姐说,姐,田园生活多有趣啊,是许多人向往的地方。姐姐说你要是喜欢就常来住吧。说着话,姐姐脸上却露出了无奈和勉强的笑容,依稀看到姐姐的眼里闪出一丝酸楚的泪花。
那年我又去姐姐家,招待我的是大饼炒鸡蛋,两周岁的小外甥伸手抓了一把鸡蛋就往嘴里塞,姐夫竟然照着孩子的屁股打了一巴掌。我说,打他干啥,给他洗洗手就是了。姐姐悄悄地对我说,不是怕他脏,是怕他都吃了你就没吃的了。
本来他们是和公婆一起吃饭的,听说我要来,公婆和小叔子就躲到厢房去吃了。他们端着带有山芋的玉米面粥,奢侈地就着碟子里的咸菜。
那年我再去姐姐家,土坯房换成了砖房,还炫耀地用新砖垒起了院墙。门前的枣树因影响“交通”被果断地清除了,再也看不到张扬的牵牛花霸占墙头了。门前的小河沟结束了流淌的命运,被自来水取代的老井,圆睁着大眼,孤独地卧在那里。似乎村子里的街道比以前整洁了很多。外甥说,舅舅您多住几天吧,我们家现在天天都吃细粮,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外甥抓炒鸡蛋的情景。
姐姐的家变样了,变得让我平添了些许失落,我找不到屋檐底下的飞燕,也看不见流水绕孤村的景色了。
这年我又去了姐姐家,外甥用豪车接我,把我带到了似曾相识又非常陌生的地方,高楼林立,树木成行,小轿车行驶在楼群里,已经丝毫看不出田园的痕迹,这哪里是我向往的地方,又让我失落了一回。
进了家门,姐姐竟然让我换拖鞋,外甥一再说不用换,不用换。姐姐说,一定得换,我刚擦的地。我一边换鞋姐姐一边不依不饶地说,来我家还不想换鞋,怎么去你家就得换鞋?我突然意识到,姐姐的家不比从前了。
已近中午也不见姐姐做饭,外甥说,舅舅,我给您备了好酒,马路对面有一家豪华饭庄,饭菜还可以,我已经定好了。饭菜真的不错,但遗憾的是已经找不回用大铁锅贴饽饽熬小鱼的味道了。
酒过三巡我突发感慨,唉,再也看不到乡村小景和那柔美的田园风光了。姐姐直冲我瞪眼,快闭上你的乌鸦嘴,你那穷酸劲儿四十年都没变,这不是写诗,这是过日子。姐姐又接着说,我不管你意境如何,我只管我的环境如何,生活环境好了,住房讲究了、方便了,屋里有卫生间了,进门也换拖鞋了,你向往不向往有什么用,反正这是我向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