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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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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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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马 河

作者 段家军

大白马河村的仇五和白凤花成亲后,一直都没闲着,白凤花就像那连裆的鸡下蛋般一气儿生了五个丫头片子,气得仇五娘每日里唉声叹气似撵狗骂鸡地念着山音,这咋连三张还秆上了,日子是没个奔头了,几个丫头片子都是赔钱的货,个缺了德的。

仇五更不给白凤花好脸子看,俩人不知为盼儿子呕了多少气,打了多少的架。白凤花背地里也不晓得掉了多少眼泪,只能怨自己个的肚子不争气。

打归打,闹归闹,黑下大炕上的事儿一点没耽搁。仇五像是一头野驴,白凤花又怀上了。 眼瞅着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白凤花却来了个难产,胎儿的一只脚踏出了“门儿”外。

俺要死了,俺受不了啦,哎呦呦。白凤花扯着脖子地喊。耳听着白凤花杀猪般地嚎喊,堂屋里拍着腚蛋子转磨磨圈儿的仇五一脑袋探进了屋子里。白凤花一眼正瞅见他。她嘴里嗷嗷着骂,你个狗娘养的,操你姥姥。

五儿,麻溜地去请徐六的丈母娘,快去。好儿媳妇哎,你再忍着点儿,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谁让咱是女人呢。仇五娘的语气那是自打白凤花过门来少有的温和。

仇五出去工夫不大,就背着徐六的丈母娘一溜小跑儿着冲进院子来。徐六的丈母娘一脑袋花白的头发梳理得那是油光水滑,脑袋后面的小髪鬏上拴着一颗红头绳,绳子上系着两个大洋钱。徐六的丈母娘平日里在村子里走起路来,那两个大洋钱碰撞得是叮当直响,她手里常年地提着一个长杆大烟袋,见人一龇牙,满嘴的爆米花。你甭瞅这样,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地透着一股邪精。

哎呦喂,老嫂子,你来了俺家花儿可就有救了。仇五娘从屋里扎着俩手迎了出来,一边迎一边嘴里说着拜年的话。仇五把徐六的丈母娘从背上放下后,徐六的丈母娘是一不慌二不忙地从脑袋后面解下来红头绳,拴在了仇五家大门的门吊子上,然后把两个大洋钱捂在手心里摇了摇,吹了口气后对仇五娘说,五儿他娘,你跟着俺进去,仇五,别你娘个屄地傻戳着,去烧锅热水,往后对你家的女人好点,女人也是人,再打媳妇,是要遭天报的,下雨雷劈死你。

徐六的丈母娘和仇五娘进屋没多久,就传来白凤花哭爹喊娘的嘶嚎声。徐六的丈母娘不愧是个方圆百十里闻名的“稳婆”,那牛屄真不是吹的,动作老练独特,其特有的接生方式举世无双。仇五娘就瞅见她双手在白凤花的肚皮上先挤后顺再一送,那真是三下五除二的干净利落,胎儿是先进后出。

当胎儿脱离娘胎时,白凤花也哭嚎着死了过去。仇五娘见白凤花死过去了,嘴里失了慌张地,老嫂子,这、这、这可咋好?

仇五,把俺的红绳和大洋钱给俺取来。徐六的丈母娘吩咐着。

仇五不敢怠慢,立马就从大门吊子上解下送了进来。徐六的丈母娘接过仇五递过来的红绳和大洋钱,她在手心里把大洋钱再一次摇了摇后,就把两个大洋钱合在了一起。她手拿着大洋钱对磨了起来,边磨边说,五儿他娘,拿颗洋蜡来。

仇五娘闻听,忙翻箱倒柜子地找了一颗洋蜡。仇五娘把洋蜡点燃后,就见徐六的丈母娘把在手里磨着的大洋钱在洋蜡的火头子上一晃,立时间屋子里闪过一道耀眼的红光。

仇五娘浑身一激灵,一泡尿没兜住全撒在了裤裆里。屋子里红光闪现的一瞬间,白凤花死鬼还阳般嘴里莺莺着醒了过来。徐六的丈母娘一手抓起婴儿的俩腿,大头儿朝下倒立着,然后举起另一只手来照着婴儿的腚蛋子啪地拍了一巴掌。

哇——哇——

婴儿爆发出洪亮的哭声。

像老乌叫,孩子太瘦了,记着好好地给大人孩子补补,走了。徐六的丈母娘扔下一句话后,下地穿鞋挑帘子走了。嫂子,等着喝满月酒哩,俺的孙子哎,俺的儿哎。仇五娘抱着孩子乐得在屋里直打转儿。

日子穷,孩子生下来后,白凤花不下奶,整日介饿得呜了鬼嚎的。

大冬天的吃啥呢?仇五真发了愁。

黑下不知不觉地捂了一场大雪,大白马河村的村人们被厚厚的积雪堵在了家里,除了清扫院子里和大门口外的积雪,再没有其他的事儿可做。仇五一大早儿就起来了,抡着把大扫帚,把院里院外扫了个干干净净。院里院外打扫干净了,他蹲在院子里抽了两锅子旱烟后,和蹲在堂屋地上做饭的娘招呼了一声,俺去给孩子他娘弄点催奶的,就背上院子里的一个土筐,抄起房檐子下戳着的一把铁锨,脚下嚓嚓嚓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封了冻的白马河走去。

白马河的大河滩上,一片枯黄的芦苇被风儿吹得东倒西歪。

仇五下得大堤来到了这片浅河滩上,他放下背着的筐子和铁锨,使劲儿地紧了紧腰带子,早上还没有进食儿,肚子空得咕咕咕直响。仇五俩眼踅摸了一圈儿,在一片芦苇丛的边缘站好。他“呸”地一声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锨弯腰撅腚地挖了起来。

白马河里的泥鳅很肥,浑身都是肉,不过这家伙天热时不好抓,一抓一出溜,要不就钻了泥。可等一到了冬天后,白马河上了冻,水特别浅的河滩泥里都会藏得满满的。这东西弄回家给白凤花催奶,那可是蝎子蛰腚——没治了。

今年的天儿冷得贼邪乎,白马河的大河滩表层冻得很结实。没挖几下,仇五的头上就冒了汗,嗓子眼儿里像拉着一只破风箱,又像是老猫的呼噜声。仇五心里暗自起急,心说,这是他娘的这些年黑下搂着娘们儿日过力了,这女人日多了确实伤身吖。

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仇五终于挖开了冻土的表层。

上面的冻土挖开了,下面的泥土就很松了。仇五满心欢喜地想着一铁锨下去会端上十几条大泥鳅。他心里想着,脚蹬在铁锨上一使劲儿,就把整个铁锨踩进了泥里。仇五阴阳把一合,俩手一使劲儿,嘴里嗨了一声,把一大铁锨泥土端了上来。

瞅着端上来的泥土,仇五脑袋“嗡”地一声变成了车轮子,好悬没把他吓死过去。铁锨里端上来的根本不是泥鳅,而是十几条被他的铁锨铲断尾巴的蛇。那蛇大小不一,嘴里嘶嘶叫着,痛苦地扭转着身子。仇五稳稳心神扒着眼皮往挖的坑里一瞅,好家伙,那个浅浅的坑里一拱一拱的蛇缠在一起就像开了锅的水。

俺的亲娘祖宗奶哎。仇五觉着后脊梁沟儿发凉,身上“唰”地出了一层的白毛汗,心里可就哆嗦成一个蛋了。他俩腿打颤,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裤兜子里冒出了一股酸酸的臭气。他三五下就把坑埋好了,筐子不要了铁锨也扔了,丢了魂儿般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的仇五一脑袋攮在了炕上。

再说那个出了娘胎的孩子,一出生就瘦的像个麻杆子,打小没奶吃,饿得天天龇哇乱叫,仇五娘就给起了个仇儿的名字。这仇儿浑身上下长了没有四两肉,脑袋倒是大得出奇,一双耗子眼,嘴撇得和麻将牌里的八万差不多,从外观和体质上与仇五差得真是天上人间。仇五瞅着仇儿是天天地骂娘,娘操的,这是俺的种儿么?仇儿自打记事起,是夏天喝凉水,冬天吃冰坨,走起路来摇头晃腚像抽了鸡爪子疯。

穷日子富日子,都得一天天过。转眼间五年过去了。一天晌午,天上的日头如下火般,热得村子里的狗全都下了白马河,身子趴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耷拉着舌头嗬嗬嗬地喘气。

白凤花搂着仇儿躺在大炕上似睡非睡。朦胧中她就觉得脑袋前边有点动静。她甩脸一瞅,可是不得了,一条浑身碧绿的大青蛇盘坐在她的头前,一双阴冷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蛇芯子吐得嘶嘶直响。

仇五,挨刀的货快来。白凤花吓得惊叫一声,大瞪着俩眼,拉被子蒙了头。说时迟那时快,仇五手里抡着把铁锨风火地进了屋。那大青蛇见仇五进了屋,就像是见了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仇人,忽地下直起身子奔着仇五就扑过来了。仇五和大青蛇搅在了一起,一时间,白凤花分不清哪是蛇哪是仇五了。忽然,她瞅见大青蛇朝自己扑来,待要扑到她的眼前时,身子一缩掉在了地上,原来大青蛇被仇五一铁锨给拦腰斩断。白凤花大喊一声吓死个人了,脑袋一摇晃蹦了起来,才晓得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大晌午的做了这么个梦是心惊胆颤,白凤花不敢再在屋里呆着了,拿起针线和鞋样子走出了院门。她坐在自家院子门前的老柳树下,心神不定地瞎琢磨着。

天下的事儿那就是无巧不成书,一眨眼的空儿,从村子的东头飘然然来了个出家的和尚,那和尚僧袜云履,手提降魔禅杖,紫红色的木棉袈裟斜披身上。和尚来到了仇五家门前,从怀里掏出个钵盂,然后单手合十对着白凤花施了个礼说,女施主,贫僧一路从九华山云游至此,有些口渴难耐,可否施舍碗水喝。

白凤花忙转身回屋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清水倒在了和尚的钵盂里。和尚饮罢水后,稍微地沉吟了一下,双眼盯着白凤花的脸说,女施主,贫僧看你一脸的晦暗之气,该不是家中出了啥邪崇之事。听了和尚的话,白凤花大吃了一惊,心中暗想,这师傅莫非是仙人?想至此,她慌忙答话说,大师言说得极是,俺家中……白凤花正要详说,和尚冲她一摆手说这地方四通八达是个漏风之地,有啥话还是屋中去说。

白凤花依言而行,将和尚请至了屋中。她给和尚泡了一壶最好的茶。几碗清茶过后,白凤花连说带比划,把刚才做的梦和家里这几年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叙说了一遍。和尚坐在大炕上双目微合,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因为五年前你家男人去为你找催乳之物而起。当年他不慎误伤了一位仙家的老小,那仙家心性极小,找到你家来才弄得你家老小这般模样。贫僧今日云游至此,也该着和女施主有缘,贫僧有一法可暂破除此难。

白凤花急忙跪倒在地,磕头如同鸡啄米,和尚说女施主不必如此。说着,他从宽大的僧袖中取出几道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用火将符咒点燃化成灰后,一部分放在白凤花睡觉的枕头底下,一部分放在两个小碗里,让白凤花和仇儿用水泡开了喝下去。

待一切事情做完,和尚又说,女施主还要在屋内挂起一块三丈六尺长的红幔帐,再一天三炷香,连续不断上香七七四十九天。切记,以后要多行善事。

言罢,和尚飘然而去。

符水喝了,帐子也挂了,当天黑下,仇儿对他娘白凤花说,娘,俺饿了。白凤花一听可是乐坏了,赶忙地生火做饭。

村子里有那上了年纪的人说,真邪性。

秋风吹起又吹落,一晃眼儿,仇儿成人了。上有爹娘娇惯,下有五个姐姐宠着,他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千顷地里一棵苗,白凤花极力地供养着仇儿念书识字,好指望着他将来能有天大的出息,自己个老了能沾上点光。

仇儿的书一直念到了高中,家里实在是太难了,无奈之下,他才打起背包回了家。上了七八年的学,身子早就懒散了。仇儿每日里游手好闲,根本就不摸个锄头把儿。白凤花苦口婆心地劝了多少次,可他是脑袋一歪,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串皮不入内。

高中毕业的仇儿,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个“大”学问。学校里缺老师,可麻子校长刘麻鹄就是不要,这其中的秘密只有他自己晓得。说是仇儿还在村子里上学的时候,有一天的晌午,刘麻鹄午睡过后,准备去学校。忽听得羊圈里的羊叫声不对劲儿,他顺着声音走过去,却发现了一件使他想起来就脸红耳骚的事儿。仇儿和刘四儿俩人都脱光了个腚眼子,仇儿骑在刘四儿的身上,那羊叫声是刘四儿学出来的。

就这样晃里晃荡地又过去了半年多,仇五又送酒是又提了点心往村大队长柴琅浩家跑,也赶巧了,仇儿的二姐和公社的秘书巴吹水订了亲。这话说吃人家嘴短是拿人家手短,巴吹水又来电话一催,碍着面子,大队长柴琅浩睁一眼闭一眼,仇儿做了生产队的会计。

会计有权,仇儿从此抖了起来,只有在下地和收工的时候才去地头子转转。仇儿怀里揣着个账本,脚下蹬着他那秘书姐夫给弄的“自摇铃”。那是一不沾灰二不蹭土,瞅见哪个村人都是嘴一撇,动不动地还对其吆五喝六,天是王大他是王二,任谁也不放在眼里了。

迎风接屁的村人多得是。

村子里的王婆子给仇儿说了门亲事,可巧的是,俩人还是同学。女孩家的答复痛快得很。王婆子跑了两趟,彩礼便送了过去。自行车、电匣子、缝纫机,一送过去,婚期三言两语便定了下来,大秋一过就送人。

刚进三伏的一个潮热难熬的黄昏,忙了一天的仇五从自家院子的水井里绞上来一桶水,脱下汗衫挂在天井的柱子上,用一只葫芦瓢舀满水从头到脚冲起凉来。

冰凉的井水激得仇五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的心里忽然一惊,顺着身子流下来的井水咋好像是一条条冰冷的小蛇。

仇五,你去场院里背筐子柴禾,该做饭了。白凤花在堂屋里用簸箕扒着灶里的土灰。

当仇五背着一筐子柴禾从场院里往家走时,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年冬日里他一铁锨端上来的几条断蛇。

想着走着是走着想着,仇五一个没留神,脚底下一滑,大平地上一跤就摔在了路中央,等被村子里的人发现抬回家时,人已经剩下了半条命。

娶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仇五的病却不见好转,有那村人背地里瞎猜疑,可别娘操的娶媳妇和发丧赶到一天,要是那样,可真就娶媳妇打幡儿——凑热闹了。

白凤花的心里更是老太太抱公鸡——嘀嘀咕咕的。

许是仇五的病有了好转,也或许是回光返照,几天来仇五的精神儿特别地好。白凤花一拍大腿——娶新媳妇进门,冲喜。头一天又是送离娘肉,又是过嫁妆,忙得昏天黑地。转天天不亮吹吹打打地新媳妇就抬来了。

世上的事儿都寸得邪乎,那边新媳妇前脚刚落地,这边仇五就咽了气儿。喜棚改灵棚。白凤花一腚坐在了地上,手扇着自己的嘴巴子,仇五哎,你个挨千刀的,缺了大德的,天杀的。

灵棚高搭六丈六,孝子孝女跪倒了一片白。村子里老老少少是男男女女来了不少帮忙的,这帮忙是假瞧热闹是真的。蒸馒头时还真的出了怪事。馒头房的人说馒头揉好后放进锅里,蒸了有半个时辰,可掀开锅一瞅,放进去啥样,出来还啥样,你说邪性不邪性。

姥姥屄的,俺就不信他个邪,架火烧。徐二犯楞子。

火苗子呼呼直响,大劈柴烧了足有一筐,一锅水耳听着就要烧干了,刚说要掀锅,耳轮中就听见“咣”地一声响,整锅的馒头飞了出来。一个馒头正好打在徐二的嘴上,像石头子一样,打掉了徐二的两颗门牙。

徐二满嘴是血,蹦着高儿尦着蹶子就没了踪影。徐二的瞎眼姥姥听说了此事,老家伙不愧是“见多识广”,派人给白凤花带来了信儿……

白凤花嘱咐管事的请来了老道、和尚。老道与和尚请来后就各自地敲起了法器诵起了经文。白凤花带着儿女们跪在地上嘴里也不停地祷告着。

一时间好不热闹。

这边老道念: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斩少年。青山绿水依然在,人死一去不回来。那边和尚诵: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老道、和尚诵经完毕,重打锣鼓另开张,一屉馒头放进去,半个钟点出锅,又白又香,村里来帮忙的人们心里都是一哆嗦。

仇五死后不久就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上房下一片银白。白马河大堤上,大树小树的枝枝杈衩,都蒙着一层雪,天阔地洁万树银花。

仇儿一觉儿醒来,发现媳妇紧紧地抱着他,浑身上下哆嗦得体如筛糠,眼神游离不定,满是惊恐之色,大气儿都不敢吭一声。仇儿问她咋了,她支支吾吾的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句,蛇,有蛇,一条断了尾巴的大蛇。说着,便一脑袋扎进了被窝儿,俩手死死地抱着仇儿。仇儿听了媳妇的话,顿时也觉得头皮发炸,后脊梁直冒凉汗,立马身上就暴起一层的鸡皮疙瘩。蛇在哪?他媳妇的嘴里如吃了爆豆子,满满满,满满满屋子都是。

仇儿的媳妇疯了。

疯了的仇儿媳妇整天袒胸露乳,光腿光腚地往外跑,也不知道避讳男人,见人就傻笑。有那村子里好心的老妇女看不过去,找出自家的旧衣服给她穿上,不一会儿就被她脱去了。她一路走,一路口中念叨,男人,男人,我要男人,我要我喜欢的男人!你是女人,你是祸水,漂亮的女人是祸水!祸水!祸水!引得村子里一帮不知道好歹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后,学着说,男人,男人,我要男人,我要我喜欢的男人!你是女人,你是祸水,漂亮的女人是祸水!祸水!祸水!

大夫、法师、和尚、道士、看香的请了无数,是毫无起色。白凤花又是一拍自己的大腿,伤了天理了。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小媳妇跳了院子里的那口井。仇儿把自己的媳妇发丧完后,一仰脖子灌了瓶子白酒,嘴里骂着,日了他的先人了。

又是新的一年。

收罢了麦子的一个午后,仇儿一觉儿醒来,睡眼惺忪,脑袋还有点晕,他一出溜下炕,在门后的水缸里顺手捞了根儿黄瓜,一边嚼着一边夹着记工分儿的本子准备去地里遛一圈儿。

仇儿连摇带晃地走出院门子没几步,就瞅见刘四儿媳妇叶秋红陪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说话。仇儿一眼搭上那个女人后,身子立马就酥了半边,嘴里塞着半根黄瓜,口水顺着嘴角子淌了出来,俩眼乜呆呆地发直。他往前紧走几步,一脸的讪笑,哎呀呀,俺说四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全村的老少爷们都下地忙活去了,大日头底下晒着,你却大树底下纳着鞋底子乘凉,好舒服。

大会计,胡咧咧个球,哪个不下地劳动了?叶秋红的嘴像刀子不依不饶的。别人都这么说。仇儿的眼始终未离旁边的那个女人。这妹子是谁?

叶秋红一乐,俺姨家妹子,来俺家串亲戚。

你姨家妹子,俺咋的还不晓得你有这么俊的个妹子,也没听刘四儿个狗日的提起过。仇儿问得好没道理。叶秋红把眼一瞪,你以为自己是个啥?球日的,查户口?俺家有个妹子还得去你家挂个号,你家又不是公安,管得恁宽。

仇儿没有理会叶秋红,他岔开了话茬子,俺说四儿嫂,前几天俺大概其地算了一下,今年你家的工分儿差得太多了。叶秋红一咧嘴,大兄弟,俺的大会计,这几年俺的身子一直有病,你四哥的身子也不是太好,不晓得今年差多少。

俺也没及得细算,反正差不老少,弄不好年底决算的时候,你家得出钱。仇儿上翻着眼皮。听了仇儿的话,叶秋红急得一跺脚,嘴里骂着,个杂种操的,俺上哪弄钱去?

仇儿眼珠子一转和叶秋红玩起了花花肠子,他压低了声音说,四儿嫂,你有这么好个妹子在家里闲着,刚好去年俺又死了老婆,今儿碰上,活该的缘分。你给中间过个话儿,俺俩成一家算球的了,那要是真的成了一家人,你家年底差工分的事儿,好说。

不行,这事儿万万不成。叶秋红一摆手。

那你掂量着办。仇儿一甩袖子,摇头晃尾巴地扬长而去。

事儿就是这样,有时候你想躲都躲不掉。

转天晌午,叶秋红带着妹子想去园子里摘几颗豆角,好下晌擀点面条吃。刚出门,迎面正碰上仇儿。今儿仇儿穿了身绿军装,新胶鞋白袜子,袖面儿高高地挽起,腕子上亮着的手表在日头底下放着光,胸前还特意地别着一枚像章。他一瞅见叶秋红姊妹俩,忙慌丫子窜上来,哎呀呀,四儿嫂,你这是干啥去?来,兄弟俺给你挎篮子。

回家。叶秋红一把扒拉开仇儿的手,拉着妹子,扭身回了院子。仇儿死皮赖脸地跟进了院子。叶秋红的妹妹是又拿板凳又洗黄瓜,殷勤得过分。她和仇儿唠着话,就像叶秋红不在眼前一般。叶秋红的心里像憋着一团火,又好似吃了个苍蝇,既不敢发火也不敢吐,在一边只有干瞪眼儿的份儿。而那俩人说着唠着笑着竟拉着手往屋里走去。

叶秋红急得直搓腚蛋子,正着急没主意时,刘四儿回来了。瞅着站在院子里的叶秋红不对劲儿,又不见了小姨子的身影,刘四儿问道,咋了?叶秋红冲刘四儿一扭脸,没好气地说,妹子在屋子里和大会计说话呢。

刘四儿一听,乐得嘴差点到了后脑勺,嘴里连声说着好好好。

好你娘个腿儿。叶秋红说完便要进屋。刘四儿从大缸里捞了根儿黄瓜,咔擦咬了一口,老娘们儿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跟俺说咱家不是还差工分么,要真是和仇儿攀上了亲,他小手一划拉,不全平了。

你娘个屄的,咋不让你妹子去换?叶秋红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脚把院子里的水桶给踢飞了。院子里鸡飞狗跳,仇儿听了个满耳,他阴着脸走出屋来,一句话也不说,背着个手走了。

话说到了下晌儿,刘四儿从地里收工回来,水也不喝是饭也不吃,一脑袋攮到了炕上。叶秋红连着喊了他好几遍,刘四儿理都不理,便又让她妹子去叫。

刘四儿说,你们吃,俺不饿。

不吃饭可以,你给老娘说个清楚。叶秋红一把揪住了刘四儿的耳朵。刘四儿一骨碌身从炕上爬起来,俩眼一瞪,呸,你还有脸问俺,都是你弄的好事儿。一句话得罪了仇儿,下晌儿俺和徐二锄地,仇儿来了,到了地里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儿草没锄净,那伤着苗儿,这不明摆着没事儿找事儿么?二哥气不过,和他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二哥一撇子就把仇儿鼻子杵破了,你说,这个事儿他能完么?

叶秋红听了刘四儿的话,不再吱声,她低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先吃饭,这事儿俺去找他。

夜幕再一次降临,叶秋红和妹子又在院里乘凉。叶秋红说:妹子,俺可是为你好。

姐,啥话也别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也罢。叶秋红口打唉声。

姐俩儿趁着夜色来到了仇儿家。仇儿的鼻子上堵着块破布,嘴肿得和猪嘴相仿,正坐在炕上生着闷气和想着对策,心里想着如何整治徐二和刘四儿。叶秋红领着妹子一进屋,他心里都明白了,那脸色立马阴转晴,四儿嫂,请坐,哈哈哈哈。

仇儿媳妇娶到家的转年,大白马河村分田到户了。

村里人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

大白马河村的男人们都做起了买卖,徐二卖果仁,刘四儿卖白菜,都赚了不老少的钱。仇儿脑子活,自己弄了个鞭炮厂,几年下来,偷税漏税地发了横财。

兜里有钱腰里硬,仇儿心花了。

大白马河村东头的老光棍子张清秃从外地买回来个小媳妇,小媳妇长得那叫一个俊,仇儿眼馋得不行,就私下里和张清秃商量给他一万块钱,要他把小媳妇让给他几宿。

张清秃见钱眼开,是满口地应承。

半夜三更,仇儿喝得醉眼迷离,晃蹬蹬来到了张清秃的家。张清秃早就给他留好了门儿。仇儿进屋脱光衣裳挺着胯下的“棍子”就往炕上扑。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小媳妇不仅性子烈,而且早有防备,手里握着个大剪子,上来就是喀嚓一下子,不偏不倚正好剪到了仇儿的命根子上。

仇儿嗷地一声怪叫,一蹦三尺高,手捂着下身儿,像个被醮了的公猪,忍着疼在漆黑的夜幕里一跳一窜地嚎着回了家。瞅见仇儿那副模样,他媳妇立马就明白了。她是又气又恨,使劲儿地扇着仇儿的嘴巴子,一边扇一边骂,你个王八驴日的,老娘和你完不了。

骂归骂恨归恨,还是连夜弄车把仇儿送进了县医院。

钱没少花,伤口也愈合得不错。可根儿没了。仇儿像宫里出来的太监一样,在村子里越发地抬不起头来了。

屋漏偏偏遇着连阴雨。“咣”地一声,仇儿的鞭炮厂炸了,大火整整地烧了一天一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飞扬,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顶子和院子里都落下了一层灰白色的粉末儿。

鞭炮厂未燃尽的房梁仍然在夜里透出一闪一闪的红光,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刺鼻味儿。仇儿连滚带爬地从火堆里钻出来,梅开二度——住院。

半年后,仇儿的身上又少了不老少的零碎儿,耳朵剩下一只,腿剩下一条,鼻子没了,嘴唇就剩下一片儿,跟个活鬼差不多。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仇儿媳妇没用多少日子就和徐二钻进了一个被窝儿。仇儿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自己个这副德行,又没了命根子,撒手闭眼,爱咋咋地吧。

时来运转,县里要办个大型的烟花厂,厂家看中了仇儿的技术,便请他去做技术指导,还给他们一家子办了农转非。

老屋上锁,仇儿一家子搬进了县城。

连日来,仇儿老觉得嗓子堵得慌,吃东西吞咽很费劲,便自己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大夫虽然未和他说啥,可他自己的心里也明白了个八九。

一天黑下,仇儿觉得精神儿好了一点,便去厂里转转。

厂里最近弄了个大池子,池子里放满了硫酸,仇儿一只眼不得劲,厂子里又黑灯瞎火的,他一脚就迈了进去,待有人发现时,池子里就飘着了几根白骨。仇儿媳妇不是个善茬子,厂里自认倒霉,十几万元事儿就私了啦。

十几万块钱一到手,仇儿媳妇带着孩子卷包儿就不见了踪影。仇儿的娘白凤花无奈,只好捧着仇儿的白骨回到了乡下老屋。去锁开门儿,白凤花吓得当时就没气了,堂屋的地上盘着一条大蛇,跟着进来的村里人也全都吓傻了。

等人们回过神来时,盘着的大蛇早就没了踪影。有那村子里的人说那是一条秃尾巴大蛇,人们一联想仇儿家多年来的怪事,都一吐舌头,事儿越传越邪。

十一

春——夏——秋——

大白马河村的田野里呈现出令人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玉米、谷子、高粱的枝杆、叶蔓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儿都被一种绿色给淹没了,所有的土地都被秋庄稼霑着,村子里的人无法下地,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乘凉,瞎谝,张家长是李家短,有人说白凤花好久没有出屋了。

秋风起,天儿又凉了,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村子东头的老坟场,又立起了一座新坟,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成的大疙瘩,一颗白色的招魂幡随风飘着、飘着。

作者简介:段家军,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武警部队天津武警总队训练基地客座教授、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获得者。相继在全国各类期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四百余万字。已出版个人作品集多部,作品多次荣获全国、省市级和军队文学奖。曾作为中国优秀青年随共青团中央书记张晓兰出访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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