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击掌

作品 李英

引子

武大钺，字止戈，生于光绪年间，沧州府盐山县人氏。家境殷实，其性刚毅，自幼尚武。尝就读于私塾，两年间，《三字经》《百家姓》尚不能诵。然观长兄大钊习武，心向往之，一傍模仿，惟妙惟肖，常能无师自通。塾师说其父母曰：“骏马能历险，力田稍逊；坚车可负重，渡河即沉。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此子志不在功名，请即领回，另谋他业。”

大钺时年九岁，日居家中，无所事事。唯与乡间童子，呼朋引伴，滋事骚扰；果园瓜田，顺手牵羊。

大钺父母见其如此顽劣，乃急忙聘武林中人，教其道义，授其武功。大钺俱得真传，如鱼得水，内外家功兼修，师傅所授之武功套路，过目不忘，且常能举一反三。

一

越十年，大钺一十九岁，生得身材伟岸、英姿飒爽、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各路武功俱已娴熟，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拐子、流星、棒等一十八般兵器，样样使得，尤擅长内家功。尝于长夏（注）酷暑，夜半子时，裸衣于家中粮仓内，习练大周天功。此时，夜阑人静，月光如水。大钺腿脚双盘，五心朝天，面东而坐。口中舌抵上腭，搭起鹊桥，以意领气，调息入静，将气徐徐引入丹田。顷刻，便觉下丹田中火热，任督二脉间，气流涌动，奇经八脉，渐渐打开。渐觉体内有金光闪烁，身体几乎离地升腾。

忽闻房屋樑上吱吱有声，二鼠樑上打斗，一鼠受伤堕下，正中大钺腹部。大钺受惊大呼，腹部向外膨出，将堕鼠弹出六尺开外，击中墙壁，砰然有声。仆人武忠于院中值更，忽闻大钺呼声，急提灯笼进入粮仓。与大钺一同看时，鼠子已然血肉模糊，粘贴在墙壁上。

此事传之乡里，左邻右舍、门人故旧、亲朋好友见面，无不夸赞大钺，武功炉火纯青，大钺亦怡然自得，自此不甚练功。渐生刚愎自用之意，少存志得意满之情。

二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年仲秋，大钺父母为其娶县城《松龄堂》药店东家秦伯愚之女秦玉为妻。秦氏乃中医世家、盐山县望族。秦伯愚为人忠厚、大度，专以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己任。夫人郝氏出身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秦玉自幼聪慧，少时随母郝氏读书、习字，诗词、古文常能过目成诵。年纪稍长，闲暇之时，喜读医书，加之耳濡目染，对中医阴阳五行、四诊八纲辩证、方剂、脉学亦颇有造诣。

结婚当日，宾客盈门。远在大清北洋舰队服役的长兄武大钊，亦携妻萧氏、子安国来贺。

婚礼转天，秦玉由陪房刘嫂陪侍，为大钺父母奉茶，其举止大方得体，并无羞涩之情。大钺父母见儿媳生得花容月貌，细眉秀目，体态修长，颇有书卷气息，自然十分满意。

大钺自娶妻后，傲气稍敛，然在外却嗜酒任侠，常与人逞强争胜。秦玉见大钺好强尚武，为与夫君共话，常遣管家上京下卫，买一些武功书籍，闲暇之时，悉心阅读。并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对大钺晓之以理。告诫其自古以来，武林之中，奇人无数，且不可自以为侠气英风，妄自尊大。大钺口中诺诺，心中却不以为然。

转年六月，秦玉已有身孕，暂回娘家避暑将息，至立秋乃归。忽闻婆母连声咳嗽，问询得知，咳嗽、咽喉肿痛已逾月余，延医服药数剂，未见好转。秦玉为婆母把脉，又看舌苔。即遣刘嫂回娘家《松龄堂》，取回半夏、厚朴、紫苑、茯苓四味中药各三钱，加生姜三片，亲自下厨煎汤一碗，侍候婆母服下半碗，嘱其午睡一个时辰。婆母睡起，咳嗽已痊愈，咽喉亦不复肿痛，大喜过望。大钺问其，何能一剂即起沉疴？秦玉笑答：“四两拨千斤矣。”

自此时起，武府上下人等有恙，皆请秦玉诊治，秦玉亦乐此不疲。陈年沉疴，常能应手而愈，效如桴鼓。

三

光阴荏苒，十二年间，大钺夫妇生得三子一女，名曰骧国、振国、柱国、阅国。秦玉相夫教子，协助婆母理家，娴淑孝顺，恪守妇道，甚得全家上下好评。

是年秋季，其父秦伯愚，于天津估衣街附近，新开一家《松龄堂》分号，传信唤大钺、秦玉夫妇去天津帮忙照顾生意。大钺夫妇打点行装，辞别父母、次兄大铠、嫂孙氏。带上小女阅国、女佣刘嫂即行赴津。

《松龄堂》分号初设，诸事繁杂。大钺夫妇俱是精明强干之人，亦足足忙了一月有余，方把诸项事物理顺。

四

一日闲暇，秦玉同大钺带上阅国外出，欲为二老置办冬衣。行至三岔河口，南运河畔，见众人围成一圈儿，观看几位外乡人练武卖艺。有一位彪形大汉与一位十几岁小姑娘，表演单刀破花枪。只见大汉抡刀向下，使一招“力劈泰山”，小姑娘向后跃出一丈开外，避开刀锋，然后一个前滚翻，左腿屈膝，右腿半跪，枪尖向上呈四十五度，使一招“落马金钱枪”，枪尖直刺大汉哽嗓咽喉。若不是枪尖上有牛皮套，大汉定伤无疑。表演完毕，小姑娘放下长枪，拿一精致小笸箩，去观众中收钱。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大钺从褡裢中，抓起大把铜钱，放进笸箩里。

此时，一裸衣驼背瘦弱老者，左手插在背后裤腰里，缓步走进圈儿内。彪形大汉疾行上前，抡起右臂，用力击打老人后背。老人转圈且行且走，彪形大汉亦步亦趋，手掌猛拍老人后背，啪啪有声。观者中有数人喝喊：“百善孝为先，老人怎禁得你奋力暴打？我等多与你钱财便是。”随即多人将大把铜钱“哗、哗”扔进圈儿内，然彪形大汉不为所动，并未停手。待行至大钺近前，大钺对二人高喊：“你等既要钱财，拿些真本事出来，休要空掌打人作秀。”老者闻言，停住脚步，斜睨大钺一眼，苍白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听壮士此言，深谙武功，你试拍老朽两掌如何？”听声音，好似从深井中发出一般。

老者一言，激起大钺逞强争胜脾性，捋袖攥拳，赤面嗔目大呼：“我若打时，三掌把你打成两截！”一旁的秦玉，见大钺与老者对话已成僵局，且老者精灵古怪，不可捉摸，急忙拉住大钺：“此乃江湖武林中奇人，不可与之争斗，尽早离去。”大钺正在气头，哪里听得进去。老者闻听大钺这般语言，说道：“那好，咱们互击三掌，你先动手，你若将老朽打成两截，老朽儿子、孙女各扛一截，回归故里，沿途为你扬名。”说罢，将插在背后裤腰里的左手，拔剑一般，抻了出来，顺势做一个劈掌动作。站在大钺一旁的秦玉，但见眼前一道白光，阴风飒飒。

细看老者左手，手指弯曲，苍白几近透明，骨骼、血管历历在目。惊得秦玉大叫一声：“哎呀，九阴白骨掌！”她记得书中记载，此掌功法，须在深山古洞之中，经多年修炼。练成此功之人，大多性情乖僻，脾气古怪。此掌若击中人体，则气血凝滞，经络不通。且此乃阴功，对普通武功招式，有吸附作用。老者闻言，定睛看住秦玉：“自老朽进入中原以来，以武会友，从未有人识得此功法，夫人何以识得？”秦玉见问，忙对老者施礼，答道：“此功法自元朝从域外传入中华，因练功极苦，几近失传。夫君言语不当，冲撞前辈，还望海涵。”老者轻叹一声：“壮士年轻气盛，江湖之上，还须历练。此番相约三击掌，看夫人面上，老朽不动手便是。”

大钺见老者与秦玉絮絮叨叨，好不耐烦，大声喊道：“即相约各击三掌，还不站好受打。”秦玉见大钺如此暴躁，想到“人躁有祸，天躁有雨。”抱起阅国，拽住大钺就走。怎奈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周围观众哪里肯依。

这时，老者走入圈中，双手合掌，举过头顶，随着双手缓缓下落，如同自深井中冒出水泡，从喉咙、胸膛、腹腔中传出汩汩声响。大钺自恃练功多年，数次与人争斗，无有败绩，且金钟罩、铁布衫练到炉火纯青，何惧互击三掌？见老者走入圈儿中，急不可耐，大步流星赶上前去，运足气力，抡臂向老者后背猛拍。尚未触及老者，便觉有一股吸力，把手臂吸向老者后背，狠狠摔在上面。此时，大钺欲抬起手臂而不能。秦玉近前看时，大钺手臂已断成三截矣！

注：中医把一年分为五个季节，即春、夏、长夏、秋、冬。长夏指从夏至到出伏这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