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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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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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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虎

作者霞光

空气中烈火般的热浪,足以把人煮沸。行车吹着空调,犟虎的额头仍在流汗。他双手转动方向盘,专注着前方的路。我坐在他身旁,望着他眉宇间的舒展,我的眉头却拧成了疙瘩。感觉自己又苍老了不少,坠入深渊没有着落的心境,也多了几许苍凉。

手机响了,车载蓝牙中传来穆师傅浓重的男声:“你这头犟虎,搬哪去了?”

“回头告诉您。”犟虎平静地回复。对方挂了电话。

“别傻了,卖了房子住露天地?房价这么高,现在要是没房子,以后再都甭想!”几天前穆师傅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就是房价炒得高才卖。”犟虎犯了犟劲儿,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是一犟到底。啥事一旦决定,闪电出击,飞毛腿导弹也拦不住。刚刚,他在房屋买卖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眨眼,闹市区那套居住多年的楼房,眼睁睁归了别人。这定音的一锤,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

从武宁线国道拐进一条平坦的乡间小路,还算干净整洁,我收紧的心,略感欣慰。小路一直伸向僻静的小村庄,我和犟虎在这租了个小院子,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犟虎生在虎年的尾巴,生来脾气犟,还差点犟丢了小命。都怪他出生只带一个月的饭碗,满月就闹饥荒。那年头门口没有卖鲜奶的,剜门子挖窗户勉强买到几袋结了硬块的过期奶粉。这事怕是瞒不过犟虎,反正他死活不吃,只靠我仅有的的几滴乳汁度命。要不是邻居王奶奶实行高压,把他夹在腋下硬灌,早就饿死喂大狗了。从那以后,院儿里的人都叫他犟虎。

犟虎满周岁,一到晚上就光屁溜在被子上没完没了地撒欢。屋子凉,怕他感冒,爸爸照他的小屁股给了一巴掌。本想吓唬他一下,哪知犟虎无比愤怒,奶秃上立起几根怒发,怒目圆瞪,小脸胀红,攥紧肉呼呼的小手,玩命冲上去,一拳打中爸爸的一只眼。老爸先是眼冒金星,又五彩纷飞,好比鲁提辖打了镇关西。

犟虎很有绘画天分。上小学时,他的画就多次获奖。他很珍惜自己的画,每一幅都小心地收好。有一回听说美术老师将他的画送给校领导的孩子参加画展,犟虎十分愤怒,跑去找美术老师要画。

老师说:“你的画获奖也是学校的荣誉。应该挂在大队部。”“不行,我的画我自己留着!”犟虎一字一板,不容分辨。犟虎敢顶嘴,这让平时非常严厉的美术老师感到意外。他不耐烦地向犟虎挥挥手,轰他走。犟虎就是不走。他天天跑办公室,站在门口脚下生根,谁来也拔不动。烦得老师关门锁门,犟虎就砸门踹门,好端端的一扇门,硬是被他踹劈了门板。这样闹了半个多月,老师拗不过,到底让他把画拿走了。犟虎因此出了名,还获得一绰号——犟驴。

一场大病让犟虎落下病根,也荒废了学业,十六岁进国营工厂当了工人。本来做梦都想考美院,稚嫩的肩膀却要扛起人生。我心疼,想起高尔基的《在人间》。阿辽沙是孤儿,可犟虎有母亲。我内心惭愧。

“往酒瓶盖里加胶皮垫。”听着车间主任的吩咐,犟虎便在酒瓶盖堆儿里坐下来。看旁边的老师傅,用食指依次将胶皮垫按进瓶盖中。这个工作看似简单轻松,殊不知每天要完成上万的数量。只干了一天,犟虎的手指就肿了,速度也越来越慢。“挣钱吃饭哪那么容易。”老师傅伸出手对着他笑,那手指上长满了没有知觉的老茧。

犟虎干干停停,手指疼,不停地发呆。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车间墙角那些废弃的马赛克边角料上。画画的笔搞点设计不是问题。“沈师傅,有剪刀和502吗?”“进了工厂,什么都不缺。你要干嘛?”犟虎也不言语。磨刀不误砍柴工。别人都在干活,他又是画,又是剪,用马赛克做了个透明的手指套,造型还很漂亮。重要功能是套在手指上,顶部与手指间拉开距离,再干起活来,丝毫伤不到手指,又动作自如。新来的毛孩子搞出了这个发明,全车间的人没有不服的,一时掀起做“手指头”的新高潮。犟虎既是发明家,又是设计师,忙得不亦乐乎。正巧厂长下车间视察,看到犟虎的工作效率惊人,比正常速度翻了几番,于是便把犟虎调到大车间重用。

犟虎正干得起劲,身体却又出了问题。那天,他走出车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恰巧沈师傅路过扶住了他。犟虎被送进了医院。旧疾复发使得他不得不经常休病假,以致下岗,买断失业。发明家的生涯就此终止了。

没有文凭,注定只能靠力气吃饭。找了几份活儿都十分繁重,犟虎起早贪晚拿大鼎,咬牙坚持干了几天,都因体力不支,不得不辞掉。好在姐姐认识一位修车行老板答应他去上班。

“这位是穆师傅”,老板介绍说:“以后就和穆师傅学清洗化油器。”

穆师傅瞄了犟虎一眼,没言语,继续低头干他的活儿。一连几个月,他都目中无“虎”,只当没犟虎这个人。他黝黑的脸庞毫无表情,常常,和犟虎走个顶头碰,也是浓眉下的大眼圆瞪,两只有些浑浊的眼珠与犟虎对视,一言不发。车间里空气沉闷得让犟虎透不过气。

犟虎腰间挂一串车行的钥匙,每天早来晚走,整顿店容、打扫卫生。穆师傅干活儿,他只能两眼紧盯着看。没几天,穆师傅干什么活,用什么工具,犟虎一准准确无误地把工具递到他手上。可穆师傅照样不念他的好。犟虎也只好留心观察师傅干活儿,听师傅和客户谈修车、找毛病。每句话,每个字都认真琢磨,悄悄记笔记。

“师傅,清洗化油器。”那天,店里的人都下班走了,犟虎刚要锁门,来了两辆夏利。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走。机会来了,犟虎有些兴奋,满脑子都是穆师傅清理化油器的每个细节,他竟然独立为两辆车清洗了化油器。

“别人学习清洗化油器需要两年,犟虎半年就学成了。”老板的话传到我耳朵里。

“犟虎全靠偷艺哈!”穆师傅黑红的脸膛现出笑容,他的态度也大为转变。“犟虎,看我干活儿就跟上我。”

“老百姓不容易,能修理好的,尽量不换件。”修车行有穆师傅的股份,可穆师傅不赚黑心钱。实干的徒儿遇上醇厚的师父。 “犟虎,揽活全在说上,只要说得在行,换不换件咱说了算。”老板不赞成穆师傅。

“诚信是经营之本。”穆师傅坚持己见。两人之间矛盾日渐尖锐。犟虎明白,起初穆师傅对他的冷淡,是把他看成老板的亲信。

“小师傅不在?”

“今天休班。”

“那我明天再来。”

渐渐地,犟虎在车行竟然还混得风生水起。客户都说犟虎清洗的化油器耗损小,性能好,来了都找他。犟虎还研究用香烟包装盒或橡胶设计,自制化油器需要的衬垫,比买的衬垫效果还要好。

见犟虎能独当一面,老板便一心想将穆师傅扫地出门。应了穆师傅最初的看法,老板还真把犟虎视为一条船上的人。犟虎对老板说:“你们之间有什么事,别挂着我。您想做的事,也别和我说,我不干!”

老板火了:“别忘了,当初不是我,你吃饭都找不到饭碗。你这是吃里扒外,忘恩负义!”话音没落,不知什么东西突然朝鼻子飞来,老板一缩脖儿,只听脑后一声脆响,接着哗啦,随着碎玻璃散落,一串钥匙从破碎的窗口飞了出去。“我不干了!”嘭!!门被摔得山响,本已稀糟的门板也愤怒地咧开了嘴。犟虎是被炒过多次的鱿鱼,不在乎再来一次。不过这次是他炒了老板。

刚辞职走了位老师傅,店里除了几位工人,仅剩穆师傅和犟虎两位师傅。望着犟虎扬长而去的背影,老板慌了,他找姐姐帮忙说情。

“犟虎,不管怎样,当初老板毕竟帮了咱。”

犟虎不想难为姐姐。

“现在是电喷时代,化油器马上被淘汰。退休又干了几年,我也想歇歇了。”穆师傅拍拍犟虎的肩膀,和他告别。

上午穆师傅刚走,下午店里新来两名工人。“我叫广源。”年龄稍大点的小伙子,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热情地向犟虎伸出手,白净的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这个名叫广源的乡下孩子,干活一上手,犟虎就看出他身手不凡。无论机械还是电路都是维修高手。他为人宽厚,待同来的徒弟小张亲如兄弟。

穆师傅走了,店里一度萧条,一连数天没活。广源坐在角落里急得不停地叹气。

“没活儿可不是事儿,再没活我就得走。”逐渐地,店里生意有了起色。“咱们一起干!”广源不保守,犟虎维修技术进步很快。

“像你这大手,应该去大修车行,怎么来这种小店?”犟虎忍不住问。

“我刚从4S店下来。”

“师傅在4S店也是大拿”,小张插嘴说:“店里送他去上海培训,还拿了全国劳动技能大赛机动车维修行业冠军。”

“干到这份儿上,也说炒就炒?”犟虎有些莫名其妙。

“是师傅炒了4S店。”小张得意地曝光。

“我将四千元培训费还给他们了。”广源诚实地边说边干手里的活。

“为什么?”

沉默片刻,广源抬起头,晶亮的双眼盯着犟虎。“我要自己干!”他停下手里的活。“来这店之前了解过,修车行业转型,老板是外行,他自己运转不了。我想先从承包这个店干起。”广源看到了商机。

可是,他又垂下了头,说没有资金,家里怕他赔钱,都不支持。是赔是挣,他自己也没根。下班了,广源拉犟虎下馆子,哥俩喝点小酒,聊几句知心话。犟虎看得明白:“你有这么好的技术,还怕嘛?干!我支持你!”犟虎拿出自己仅有的三万元给广源先用。加上工友小张,三个小伙子决心一博。

攻克了各种阻力难关,他们终于包下了这个店。犟虎为车行的优化和人性化管理出了不少点子。车行一改过去的脏乱差,店容店貌有了很大改观,上了档次。同时,犟虎在很短的时间内竟然能够独立大修了。技术飞涨的同时,身体健康却在急速下滑。修车时蹲起的动作最多,犟虎无法治愈的严重慢性病,使他下蹲越来越吃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干不了汽车维修这一行了。

广源让犟虎脱离一线维修工作给他做智囊、高参。不负好兄弟的关怀,犟虎一人身兼多职:跑税务局、管理仓库、操作和维修电脑、去汽配城买件、买菜做饭、打扫店里卫生等繁杂的工作,犟虎都做得井井有条。几年下来的苦心经营,广源还清外债,将这个店整个盘了下来,彻底摆脱那个老板。善待员工,对客户讲诚信,广源买卖越做越大,年周转资金已上千万。

犟虎的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广源对他照顾有加,可他在只有半天的工作时间里,不休息就有些顶不住。广源经常对他说:“虎哥,你感觉太累,随时就睡一会儿。”

“干不了就走人”,犟虎对我说:“现在的社会,哪儿都不会给我这样的人这样的待遇。”广源做老板,犟虎的工资从原来的一千元涨到三千元。一线高级修理工每月收入是他的两三倍并不断加薪。出多少力,拿多少钱。广源能留下他犟虎只心存感激。电视剧《大染坊》中的陈寿亭说,男人之间,家驹从来不争,合作默契,事业才会蒸蒸日上。我的犟虎就是现实版的家驹。

汽配城禁止车辆进入,犟虎要抱着沉重的配件往返很远的路。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浑身疼得吃不消。特别是,持续疲惫的身体在开车途中,瞬间就要瞌睡。这太危险了。犟虎对我说:“广源已对我照顾到家了,不能得寸进尺过分要求。”他决定辞职。广源真心不舍:“虎哥,什么时候你能回来,我的大门都为你敞开。”并将五万元递到他手上:“本来是八万元,曹师傅急用钱,刚借走三万。”“我赚了钱一定还你!”犟虎十分感激。他用这个钱开了个小超市。

火灾发生在傍晚时分。深二度烧伤,犟虎的头和双手缠着纱布,躺在烧伤科病房里。广源闻讯连夜雪里送炭,带了一万元赶到医院,整夜守护在他的身旁。在绷带的缝隙中,犟虎颤动着布满血泡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超市烧光了,邻居也烧了……”“别着急。”广源安慰他。很晚了,大家还守在医院里。“曹师傅借走三万元再没露面,打电话关机,去他家锁门……”我隐约听见寂静的走廊里传来广源打电话的声音。听说曹师傅本来家境不错,被儿子败光,欠债无力偿还,便东躲西藏。可此时正值广源扩大店铺,增加设备,他也在到处筹款。

犟虎痊愈出院。老天保佑,没有落下伤疤,多日压在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还有什么比我的犟虎平安无事更好呢?为火灾后的赔偿,犟虎倾其所有,债台高筑。广源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又送来两万元。

传统店正走向绝路。靠小超市经营,难以还上巨债,犟虎心急如焚。宁愿无家可归,也决不背负赖账不还的骂名。犟虎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房子上。卖了房,犟虎将八万元交到广源手上,也平了所有的债务。

很久,我和犟虎没有这样惬意地守在茶桌旁喝茶了。

蓝天白云下的院子里,望着从容的微笑,我的一颗慈母之心再也无法平静。

“无债一身轻了,妈妈。”犟虎长舒了一口气,安稳地坐下来,为我倒了一杯大麦茶。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社会变了,人变了,我的犟虎却没有变。

犟虎在乡间租了这个小院,开了个小窗,继续经营他的小超市。“能挣个买菜钱,对于我就已经很好了。”他脸上又绽放出坚强而淡定的笑容。“比起市区,这房租也太便宜了?房东要想回本,那得一百多年,我又不打算活到一万岁。”他夸张的口吻,像是中了大奖:“这里空气真好!”他依然那么阳光,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快乐得让我心痛。“如今听说有饿死人的么?”他的话在安慰我。我的眼里已浸满了泪水,是心酸……是高兴……犟虎,你是我的骄傲!

“看,风景有多美!”犟虎凝望远方。“这里有我的大学。”他又支起了画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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