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冬梅
本来计划和同学一起去爬山的,谁料,刚到了山底下脚就崴了,脚腕儿很快肿成了一个大馒头,看来登山是不可能了。我只好遗憾地目送他们消失在云山深处,一瘸一拐地向大巴车走去。驾驶员可能已经注意到我腿脚不太利索,当我走到车门口时,她起身使劲儿往上拉了我一把:“姐姐,慢点儿啊,坐前面吧,上下车方便。”
我坐在车门口的第一排座上,不由得仔细端详起这位司机师傅来。她带着大大的墨镜,遮住了一半的脸,头顶上盘着一头棕色的卷发,用发胶固定成一绺一绺的,像盛开的菊花。耳朵上带着一对红宝石的耳钉,上身穿着一件紫红色圆领套头杉,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她的脖子系着一条十分艳丽的丝巾,丝巾扣儿甩在后背,我想可能是怕它影响到开车的安全。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习惯地搭在档把上。两只手的中指和食指都戴着各色宝石戒指,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左手腕上是一条金鱼图案黄金手串,右手腕带着一串翡翠串。她整个人好像被首饰堆砌着。首饰的做工看上去有些粗糙,我猜想不一定是真的。我注意到她的脸有些细碎的皱纹,下颌骨的肌肉已经有些松弛,我估计这位师傅的年龄应该有五十多岁。作为一名大客车司机,她的年龄、性别和过分夸张的穿戴都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便主动和她搭讪起来。
“大姐,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快六十了,还有三个月满六十岁,就不能开大客车了。”她自豪中又带着一些惋惜。
“呀,是嘛,您真了不起!”我惊讶之余,很是佩服她。
“我开了近四十年的车了。我是驾校毕业的,就喜欢车,除了火车什么车都开过。”她骄傲地炫耀着。
“哦,您还是科班出身呢,那我太荣幸了。在咱市像您这个岁数还在开大客车的女同志一定很少吧?”
“是,我经常去机场接人,几乎每次都会有人给我翘大拇哥。”说着,她自己也不由地翘了一下右手大拇指。
“您这是给别人开还是给自己开?”
“给自己开。我原来在运输公司工作,后来运输公司黄了,下岗了,我就自己买了一辆大客车。现在,我有四辆车,三辆这样的大客车,还有一辆奔驰轿车。”
“哦,您好厉害呀!”
“没办法啊。我们得给儿子挣啊,不然怎么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啊。您说是不是?”我从这话中听出她心中荡漾的幸福。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大姐。
“您儿子是干嘛的?和您一起干吗?”
“他开公交车,歇班的时候帮帮我。等我不干了,再把这摊儿交给他。”
“哦,他这也是子承母业啊。”
“我先让他开开公交,开公交最锻炼人,什么人都接触。再说还能多挣一份儿,你说是不是?”
“是啊!”
“您老公干啥的?”
“他呀,是个厨子。”
“哦,你们一家人都有技术啊。”
“他现在不干了。他十三年前得了癌症,胃癌,胃切除百分之七十。”
我的心“咯噔”一下,后悔自己的冒失,但当我注意到她说这话时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心中才安稳了一些。
“不过现在没事儿了。他现在抽烟喝酒都没事儿,什么活儿都干。刚查出来那会儿,家里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他自己也哭了一大抱儿,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当时,我就拍着胸脯跟他说:‘老公,没事儿啊,有老婆在什么事都没有。’”她说这话时又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刚做完手术那会儿,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喝一勺水都要吐出来,整个人都脱相了。这人不吃饭哪儿行啊,我找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后来在一本外国杂志看到一种方法:让病人先少吃,吃完后立刻平躺半个小时。我们一试还真有效,就这样,从开始一次吃一勺东西,到两勺三勺,后来一点一点地就把胃又撑起来了。他过去是厨子,所以我在家从来不做饭。他病了以后,我天天像喂婴儿一样给他做饭,比如,胡萝卜、圆白菜、菜花都是胃癌患者适宜吃的蔬菜,还要煲汤,把这些蔬菜熬成菜粥,既有营养,又好消化。就这样一天天就好了。他现在吃东西基本上和我都一样了。
“后来,他的胃癌渐渐地好了,却还是闷闷不乐。我知道他是自卑。于是,我故意给他安排活儿,洗衣服、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些活儿过去我舍不得让他干,现在他都要负责。渐渐地,他也开始有了自信,脸上也有了笑脸儿。除了干这些活儿,他还把照顾我当作一天最重要任务,给我泡西洋参茶,再放一些藏红花。我假装说难喝死了,但在他的‘威逼’之下,我只好全喝了。说实话,我告诉你啊,其实一点都不难喝,我是故意撒娇呢。”她说这话时,第一次转过头,摘下墨镜。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老人,细细的小眼睛,弯弯的月牙眉,通直的鼻梁下一张元宝嘴,涂着淡淡的口红,老人很干净,说话时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我年轻时都不会撒娇,现在反倒会了,是为让他找回自信呀。他现在性格也变了。原来他特内向,不爱说话,还小性儿,现在开朗多了。我说他,你现在怎么变的脸皮越来越厚了,他总是笑着不说话。现在,儿子结婚了,他们单过,我照看生意,他当贤内助,晚上一起聊天,散步,觉得生活真的挺好。我特知足。”
我不禁对老人肃然起敬,而且觉得老人长得很美,甚至那些曾让我觉得很俗气的宝石也有了灵性,就像一直挂在她脸上的笑容一样灿烂夺目。我笑着说:“大姐,您长得真漂亮。”
“哪有呀,都这把岁数了,一脸褶子了。”老姐姐自嘲地调侃自己。
“我说的不是十八岁女孩的漂亮,而是您这个年龄才应有的那种优雅和从容啊。”我真诚地说。
听着我的话,老姐姐笑笑没说话,也许是默认了吧。
登山的同学们都陆续回来了,开车大姐笑着说:“大家都坐好啊,要开车了”,说完大客车稳稳地起动了,偌大的方向盘在她的手掌之间游刃有余,她的右手不停的上下左右地换挡,像音乐家拨动着美丽的琴弦。她系着安全带,笔直地靠在椅背儿上,双眼注视着远方,俨然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
我望着这个对自己充满自信、对生活充满热爱,可敬而又可爱的开车大姐,忽然觉得她的“菊花头”以及她夸张的打扮都是那么的美。
选自《甜园杂志》2018秋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