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和大嫂
作者 冠礼
老婆秀英神色慌张地撞开办公室的房门,她那犀利的目光,很快撵走了正跟我汇报工作的几个中层干部。然后,她声色俱厉地大喊,大嫂要自杀了!我昏沉沉的,满脑子都是公司经营上的麻烦事,就面无表情随口应道,哦,知道了。秀英见我无动于衷,她猛拍板台吼道,成二强,你混蛋,大嫂要是真的死了,我跟你没完。秀英狠狠地摔门走了。而她转身的那一瞬,我看见她眼角有两行模糊的泪水。
我大嫂腊梅和秀英是姨姐妹。记得秀英还是黄毛丫头的时候,她家是我们疙瘩村最有名的贫困户。那一年的正月初一,刚刚五岁的秀英饿得昏倒在自家的灶台前,奄奄一息。腊梅当时七八岁,她衣服前襟兜着几块黄灿灿的红薯干,一路小跑到秀英家去拜年。当腊梅发现已经饿昏的秀英时,她赶紧把一块红薯干放到自己嘴里使劲嚼成粥糊状,然后就嘴对嘴送进秀英的嘴里。秀英慢慢苏醒了,她抱住腊梅哇哇大哭。
疙瘩村有许多贫困户,但村里人欺负秀英她妈没生儿子,说她家来回乱窜的老鼠都是不带把儿的哩!
许多年之后,我大哥娶了腊梅。她成了我大嫂。
我娶了秀英。从此疙瘩村再也没人敢嘲笑秀英家了。
再后来,我带着秀英来到省城打天下。
六年前,大嫂的母亲死了。大嫂和大哥商量好在县城边给老人买块墓地,秀英却站出来多嘴,她极力撺掇大嫂大哥把老人骨灰埋到疙瘩村村旁,还说疙瘩村北靠赐阳山南依沁春河,风水最好。大嫂大哥依从了秀英的意思。
出殡那天,突降大雨,山路崎岖。拉棺材的马车大轴忽然断了,车身一歪就如同破麻袋片一样,飘飘悠悠地掉进幽深的悬崖下。结果是,我侄子当场死亡,我大哥头盖骨破裂,我大嫂高位截瘫。那时我在省城的公司刚刚有点起色,为了在省城的医院给大哥大嫂治病,我倾其所有,并找老板朋友们借了不少高利贷,那滋味比受剐刑还难受。
从此,大哥成了目光呆滞言语木讷的“半傻”人。大嫂小腹以下全部瘫痪,连拉屎撒尿都没有了知觉。她因长期卧床,五脏六腑的功能已经慢慢衰竭,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我最初的想法是让他们留在省城,那样看病和照顾他们非常方便,可大哥死活不同意。大哥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几乎戳到了我的脸。他说,成二强,我、我、我和你大、大、大嫂死也要死在疙——瘩——村。大嫂泪流满面,她张开双臂,示意大哥凑近她。大嫂紧紧搂住大哥的脖子,泣不成声地说,对,我们回疙瘩村老家,生生死死都在一块。
我很无奈,只能依从了大哥大嫂。
前几年我给大哥大嫂先后雇了十几个保姆,都因那些保姆的种种劣迹被大哥大嫂辞退了。这一天,我公司招聘,来了个陕北女子应聘管理岗,她叫黄二妮,这女子模样俊俏手脚麻利。我问她,到公司来上班月工资一千八,如果去远在三百多公里之外的疙瘩村去当保姆,月工资三千,管吃管喝,干好了还有不菲的奖金,你干不干?黄二妮缄默片刻,怯怯地说道,我这是进了天堂,咋不去呢。我问,你家里很穷?黄二妮嗫嚅说,我爸妈患痛风病都瘫在炕上,我三岁女娃……她要哭。你结过婚?我又问。她叹气说,我家那个地方偏远,我老公得骨癌治不起,死一年了。我还问,你出来打工,家里咋办?她唏嘘半天说,都交给我妹了。夕阳西坠,一缕霞光斜射到她脸上,红扑扑的。她忽地嫣然一笑说,我照顾爸妈七八年,太有经验了。我心头一凛,感觉脊背冒冷汗,可我还是答应用了她。
从后来大哥大嫂传来的口信中,我得知黄二妮确实干得不错,尤其是伺候大嫂,已经远远超过了保姆工作的界线,像女儿伺候自己亲妈那样体贴、细致、入微。大嫂有一段时间严重便秘,她下手小心翼翼给抠出来,黑色屎块恶臭,熏得人脑浆子疼,她却笑呵呵地说,嫂子,上下通了气,人就舒服多了。大嫂感动极了,泪水盈盈地说,二妮啊,遇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哩!
大哥成了“半傻”人,他天天幽灵般的晨出夜归。疙瘩村村东头有一块硕大的石头,上面刻着一百多年前某秀才离家之前写下的两个褚体楷书大字:“眺望”。大哥如同塑像一样呆坐在石头上,侧耳聆听赐阳山上鸟儿啁啾,极目远眺沁春河浑浊的河水汩汩流淌,深深吸溜鼻子闻莜麦花和野草淡淡的清香。冬天下了鹅毛大雪,他和石头都被大雪覆盖着,如同一座白皑皑的雪人山,很是骇人。黄二妮刚当保姆时,每次做完饭便去村东头喊大哥回家吃饭,大哥就踩着黄二妮走过的脚印,顺顺溜溜回家。后来大哥忽然说啥也不回家了,黄二妮只好提着保温饭盒,到村东头把各种吃食送到大哥手里,旷野中总会飘出有洋芋擦擦、玻璃蒸饺、莜面饨饨、黄米糕的芳香……黄二妮问大哥,你天天坐这儿看啥哩?大哥表情冷峻,含糊不清地说,风、风、风雪无归、归、归人!大哥曾是疙瘩村小学校民办教师,说话总是拽拽的。黄二妮仰视着大哥,听得似懂非懂,忽然间,她的眼眶湿润了。
现在,老婆秀英突然传来大嫂要自杀的消息,这令我十分诧异。
大嫂早在半年前已经全身浮肿。黄二妮给我电话告之。我立即派人把大嫂接到省医大总医院。大嫂得了很严重的尿毒症,刚透析了一个多月,她就脑袋撞墙非要回老家。医院副院长是我莫逆的朋友,他说病人全身的功能已经严重衰竭,治与不治都是两可的事情。我知道大嫂来日不多,就沮丧地把大嫂送回老家疙瘩村。现在大嫂忽然要自杀,我匪夷所思。是她实在忍受不了病疼的折磨?还是嗔怪我不给她治病?我不得而知。我立即叫来公司办公室主任小马,吩咐一番后,小马带上秀英和公司的几个人,开车狂奔,去了远在三百多公里之外的疙瘩村。
疙瘩村全村人都知道,大嫂爱大哥,就像母狗护崽一样。
大嫂年轻时,一次夜里去镇上给她妈抓中药,回村路上不慎掉进水井里。大哥到学生家家访,回家的路上,听到水井里传来重重的扑通声,他马上意识到有人掉井里了。大哥啥都没想,顺着井壁跳进井里。井水淹没大嫂头顶,大哥奋力把大嫂高高举起,然后让大嫂骑到他脖子上,一直等到天亮有人来井边打水,他们才获救……
那年疙瘩村小学来了个省城支教的女大学生,她对大哥很有好感,想尽各种办法往大哥身上贴。大哥吓得不敢去学校教课。大嫂那时刚生完孩子,身体非常虚弱,她却依然笑吟吟地去了学校,身后颠儿颠儿地跟着她家的大黄狗。大黄狗似乎明白主人的意图,远远看见那个女大学生,它既不狂吠也不乱跳,而是闷头狂跑,直奔那个女大学生。女大学生一时吓懵了,她惨叫着蹲下,捂住脑袋嚎啕大哭。当大黄狗就要扑向她的一刹那,大嫂一声喝斥,大黄狗立即站住,腰部塌下,屁股撅得老高,红舌头长长地耷拉着……疙瘩村有个成姓家族的老族长,说话一言九鼎,他常说,我大哥就是我大嫂手里的香馍馍哩!
老婆秀英他们星夜兼程到了疙瘩村,她急乎乎来电话说,大嫂确实想自杀。大嫂半年前在省医大总医院透析,从护士那里骗来许多安眠药,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问,为啥呢?秀英吱吱唔唔说不清楚。我骂了脏话。秀英一贯风风火火,干啥事都不过脑子,她跟了我十几年,还像个蠢猪。我马上给办公室主任小马挂电话,小马也是语焉不详的。我邪火冲顶,骂小马,能干则干,不能干,立马给我滚蛋!小马思忖一下,狠狠心说,老板,你大嫂的意思是想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大哥娶了黄二妮,她当大,黄二妮当二!我刹那间就有一种电光石火五雷轰顶的感觉,身子一软,瘫到在板椅上。我骂小马,你脑袋进水了?!小马沉默。我问,大哥和黄二妮关系不清不楚?小马连忙说不是,是大嫂不想自己死后让大哥孑然一身,身边没有女人。
这叫啥玩意啊,荒唐,荒唐,荒唐透顶!
我决定,公司的糟心事再多,我也得咬牙放下,亲自跑一趟老家疙瘩村。
一路上,悍马车油门一直狠踩到底,第二天天亮,我终于到了大哥家。
我先把黄二妮叫出来,单刀直入地问,你跟我大哥上过床?
黄二妮知道我要来,好像也知道我为啥而来,她神色紧张,脸颊绯红,她说,老板,我敢对天发誓,没有,从来没有。
我又问,你爱我大哥吗?
黄二妮眼圈红了,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是好人,或者说是好男人。
我不再理会黄二妮,进屋直奔大嫂病床前。大嫂面色蜡黄眼睛惺忪气若游丝,看见我,恹恹地问,二弟,你咋来了?
我说,大嫂,你咋敢乱来呢?
大嫂嘴角掠过一丝惨淡的微笑,凄凄楚楚地说,二弟,你知道你大哥天天去村东头那块眺望石上傻坐着,是为了啥?
我一时懵懂,摇摇头。
大嫂脑袋慢慢偏向一侧,泪水夺眶而出。她说,你大哥不是去看风景,而是天天盯着村口那口水井发呆哩!我们的爱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我大哥早已处于“半傻”状态,他啥都忘了,却偏偏还记得村口那口幽深冰凉的水井。我鼻子一酸说,大嫂,你让大哥娶黄二妮当二房是违法的。
大嫂惨笑说,所以我想自杀。大嫂艰难地从枕头下掏出个白色药瓶说,我死是迟早的事,我不想看见你大哥身边没有了女人。二弟,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你大哥虽然是个“半傻”的人,可他天天晚上都想钻我被窝,而每次都被我无情地推开了,谁让我是个快死了且不中用的废女人呐……你大哥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呐,谁不想啊……就连我家那条大黄狗到了二八月还追得村里的母狗团团转呢……
我浑身发抖。
哐当一声,房门被撞开,一股狂风裹挟着大哥冲进来,他像疯狗一样扑向病床上的大嫂,双手用力抱住大嫂两鬓,额头紧贴大嫂额头,如初恋般地不停摩挲。大哥涕泗滂沱。大嫂也哭了,她微弱而凄厉的哭声,更像是从压抑许久的母狼喉咙里发出的哀嚎,让人撕心裂肺。大哥和大嫂的泪水鼻涕哈喇子已经融合到一起,他们的双唇紧紧相吻,恨不得把对方的身体融化到自己的身体中。大哥呜呜呀呀地说,腊梅啊,你上辈子就是我老婆,这辈子更是,下辈子还是……
我哭了。我身边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我老婆秀英更是哭得像街巷里撒大泼的女人。我没劝她,就让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吧。我隔窗望去,发现那条垂垂老矣的大黄狗虔诚地趴在大哥家门前,不停地朝屋里张望,阳光有点晃眼,我恍惚着看见大黄狗的眼角也湿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又到春夏之交的时节,老家疙瘩村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我们成姓老族人突然来电话说,老二啊,你大哥家的房子屋顶坍塌了,东墙房山也掉了一大角哩。我缄默不语。老族人又说,你大嫂是咱们疙瘩村最仁义的婆姨哩!我仍旧不语。
过了几天,公司办公室主任小马忽然对我说,老板,我在市中心文化广场好像看见你大哥和黄二妮了。我有点愠怒,厉声喝斥小马说,以后不准再提我大哥的事。小马悻悻而退。
我心里其实一直放不下我大哥和黄二妮。
但是我又不想见到他们。我只要看见大哥的身影,眼前就会晃动起大嫂咽气前他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场景。
这是我心头永远不敢揭开的伤痂。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大嫂临死前的那个愿望——她当大、黄二妮当二——实现了吗?假如大嫂如愿以偿,那么大哥睡中间左右各有一个女人的场面,会是一种怎样的尴尬不堪和龌龊至极。假如大嫂没能如愿,那么大嫂在咯喽咽气之前,为什么会颤抖着伸出双臂,一只手拉着我大哥,一只手拉着黄二妮,凄凄楚楚地说,我已经放心了,我会在天堂看着你们永远幸福下去!
大嫂的尸体火化之后,我给大嫂买了墓地,跟大哥说好过了“五期”就把大嫂骨灰下葬,入土为安。不料几天之后,大哥竟然悄悄带上大嫂的骨灰盒和黄二妮突然从疙瘩村消逝了,如同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动用了我所有的社会关系也没找到他们。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过得好不好,我更不知道……
到了清明节,老婆秀英又给大嫂燃上三炷香,烧了许多冥纸。我回到家,蓦然看见大嫂硕大的遗像,黑白的——大嫂年轻时的旧照,一看就是个地地道道村姑的模样,笑得有点傻。我不敢直视大嫂那双眸子,因为那双眸子里流露出一丝丝不可理喻又不可探究的微弱光芒。
我立即躲开了!
选自《甜园》杂志2019年春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