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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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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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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寒假一开启,整个校园骤然变得萧瑟起来,往日喧嚣热闹的气息消失了。教学楼学生公寓楼鸦雀无声,过道间的铁门阴冷冷地紧闭着。房屋周边的杨柳落光了叶子只剩赤条条的躯干,宽敞的院坝空无一人,起风时偶见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滚。突然小孩一个尖叫声打破了校园的沉静,像块石子投进风平浪静的湖面,泛起一轮轮的波纹——那是住教师公寓楼里同事小孩的吵闹声。

我因处理学校事务耽搁了几天,今天终于顺利完成了任务。顿时犹如一名罪犯刑满获释,重获自由。回到教师公寓,我立即给父母亲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要回家的事情,并问他们需要买些什么东西回去。在家里,父亲和母亲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分得清楚明白。每次回家,我都得跟他们各自通电话,生怕到家后该买的东西没有买回来。

家离县城有四五十里的路程。村里虽然已修通公路,但没公交车,上城来很不方便,得走一段山路出村才得搭车。平日没要紧事,村里人很少上城来。我小时候,没去过几趟县城,县城是什么样子,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后来到城里念高中,才慢慢熟悉起来的。

四年前,我大学毕业,参加县里教师招考,最后被分配到县民族中学工作。一年后,承蒙校长赏识,我被安排到校长办公室负责日常工作。自那时起,我行政教学双肩挑,有时忙得没日没夜的加班。校长鼓励我说:“年轻人要多干些,学校迟早要交给你们管理,不懂的地方就多问问。”为不让领导失望,我豁出去了,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工作上,回家的次数少了许多。每年除寒暑假外,屈指算来,也就那么四五回。好不容易等到放寒假。

我给父母亲打完电话,理出一条购物清单,仔细琢磨一下,又加上一把玩具枪。这玩具枪是给小侄儿的——我哥的儿子。我哥和嫂子一直在外打工,小侄儿跟着他爷爷奶奶在家。小侄儿现在五岁,在村里上幼儿园,开始懂事了。我每次回家,他总问:“二叔,给琦琦买什么东西回来了?”有时没买,弄得我有点尴尬,就撒个谎说:“琦琦,今天二叔忙,没来得及买,下次一定补上!”小家伙不问真假,娇声娇气地答应了。

我背上背篓,准备出门。在民中,同事上街买菜,不论男女,都要背一个小背篓。刚开始我还不习惯,但看大家都这么装扮,自己也买一个背着。若在大街上遇着背背篓的人,往往便是我们熟识的民中老师。

“钱老师,上街去呀!”住隔壁的老师给我打招呼。

“哎,买点东西回家。”我说。

“今天要回家?”

“哎,今天回。”

“耶,我还打算请你们今晚到我家吃饭呢!”

“下回吧!饭总吃不完的,下学期回来我请!”

住我隔壁这户,夫妻俩都是民中老师,很好客,经常邀我们这些单身青年聚在一块,吃饭、喝酒、唱歌、打牌,一有机会就给我们介绍对象。学校有几对老师就是他俩给撮合的。当然也给我介绍过,可惜缘分浅薄终没谈成。我们几乎每周都有聚会,海吃海喝,给人一种酒囊饭袋的感觉。大学毕业那年,我体重不到55公斤,这对我一米七三的个子来说,属于严重偏瘦型。两年后,我体重飙升到70公斤,彻底改变了我弱不禁风的模样。这成就,得归功于我的这帮“死党”。

我走出校门,往喧闹大街方向走去。今天正好赶集,到处都是颤动的人影,汽车已在街上堵成了长龙。年底了,在外务工的已陆续回家,城区人口一下增加了三四倍,要在平常是难以想象的。在县城做买卖,一年四季都是淡季,只有这时节才火爆一阵子。

我在人群中穿梭,每买一件东西就往背篓里丢。背篓成了我的百宝箱,不一会儿就给填满了。可是,手中那张购物清单,还没有采购全。我在一家商店把它们卸下来寄存着。待所有东西办齐了,再回商店慢慢收拾。

回到学校,我找来两个大口袋,把东西都装进去,然后绑在摩托车货架上,稳稳当当,纵使路上再怎么颠簸也不会落下一个。

从县城回家,有一段路是国道,相对较宽较直,车也较多。有一段路是乡村道,几乎只容得下一辆大货车通过,错车时得选路沿宽敞的地方,然而摩托车倒不必为错车的事担忧。

我驾着摩托车,怀着急切心情,马不停蹄地在丛林密布的山道上疾驰着。离开城市的喧嚣回归大自然的感觉真好。路上,我忘却了工作的烦恼,遗弃了城里聒噪的杂音。我知道我在慢慢寻回我本来的自己——一个乡下人的角色。

摩托车刚驶进自家门前,小侄儿听到声音好奇地跑出来,见是我,便手舞足蹈地朝他爷爷喊:“他爷,二叔回来了。”“他爷”是母亲在小侄儿前面称呼父亲的,小侄儿以为这也是“爷爷”的意思便跟着喊。这时,我家那条黄狗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气势汹汹地朝我狂吠。

“老黄,讨死!”母亲从灶房出来,训了黄狗一句。

我脱下摩托车头盔,狗才认出是我。知道是自家人,它立刻转嗔为喜,使劲摔着尾巴。

父亲、母亲、小侄儿都来帮我卸货,一同把东西搬进家里。我拿出玩具枪给小侄儿。小侄儿很兴奋,手握玩具枪,嘴里不停“突突突”叫喊着撵黄狗到处跑。

母亲回灶房做饭,我跟着进去帮忙。灶台前正燃着一堆火,火上罩着一只三角铁架,上面放有一口锅,锅盖边在“呼呼”地冒着白烟。

“炖什么,那么香?”我问母亲。

“刚杀一只鸡,炖着晚上吃。”母亲回答。

“鸡不是都在下蛋吗?杀了不可惜!”

“蛋下了一箩筐,没人吃,都吃腻了……管它下不下蛋,该吃的时候也得吃。”

我想,这鸡定是因为我才丢了性命。我要是不回来,它就不用死了。家里是以待客的规格来接待我。

吃饭时,父亲端来一坛自己泡的酒,神气十足地对我说:“喝我这酒,比在城里喝几百块钱一斤的还带劲。今晚我们爷俩好好干几杯!”

我没有推迟,爽快地拿起杯子与父亲畅饮。酒过三巡,父亲开始有点醉意,我们便停止了。我了解父亲的性情,他好酒却不嗜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从来不会过量,我长这么大还没见父亲醉过。

酒足饭饱后,我和父亲坐在火坑边烤火。他抽烟,我喝白开水,我们开始聊起我的工作来。

母亲对我们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她最关心的是我的个人问题,每次回家,她必问我。

“老二,谈对象了没?”

“妈,缘分这事急不来,我在找呢!”

“你别老是用这些话来蒙我,你看看人家,跟你年龄一样的都几个娃了?你要我们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难道你打算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妈,您放心,我不会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就算我三十了,年龄也不大。您看城里的大龄青年不知有多少,人家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呢?再说了,您也不想让我随便找一个,每天吵吵闹闹给您看吧!”

“不管怎样,你都得抓紧!”

“好的妈,我会的!”

我和母亲说这事时,父亲一声不吭,他对这事从不表示自己的态度。而我和母亲经常为这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闹得不欢而散。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但她要是一直喋喋不休,我会很烦躁,甚至害怕回这个家来。这次我们没吵,因为母亲选择了理解我。

第二天早晨,我在睡梦中被母亲和小侄儿的声音吵醒。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出来了。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推开门,只见母亲和小侄儿蹲在水池边。母亲在洗菜,小家伙在旁边玩水,弄得满身湿漉漉的。母亲越训他,他越是玩得起劲。我过去把他抱到一旁,他就使劲挣扎。我手一松开,他又跑回去了。没办法,母亲从竹林边扯下一根竹条。小家伙见母亲要动真格了,立马站起身,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迎着耀眼的晨曦,张开双臂伸个懒腰,嘴里唤了一声“好天气”。

母亲说灶房有热水,去舀来洗脸,我说不用,山泉水洗更清爽。我拿了脸盆、毛巾和牙刷,在水池边开始洗漱。母亲一边洗菜一边跟我说话。

“你哥和你嫂,怕又不回来过年了!”母亲说。

“他们说的?”我问。

“昨晚你爸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说不好请假,怕是回不来了!”

“去年也没回,今年又不回,琦琦怕都不认得他们了。”

“不认得就不认得呗!琦琦一直都是我和他爷带着,他只知道有爷爷奶奶,哪里知道还有爸爸妈妈呢!”

“琦琦那么小,还不懂事,长大了再说吧!小孩子过得无忧无虑就行了。”

“他呀,整天欢蹦乱跳的,跟猴子一样,管他呢!”

母亲洗完一盆青菜,起身要回灶房。这时,小家伙突然叫喊:“阿婆,我要吃饭!”我和母亲扭过头去,见小侄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纸在折飞机模型。“才给你换的衣服,又坐地上了,还不快起来!”母亲吼道。

小家伙爬起来,朝母亲走去。

看小侄儿这模样,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母亲对我,也像现在对这小家伙一样呵护有加,要什么给什么。像母亲这样的农村妇女,一辈子都在带小孩,把我们兄弟姊妹带大,现在又带起孙子辈来了。

我洗漱完,到灶房给母亲打下手。母亲把昨晚剩的饭菜热了热,拿给小侄儿先吃着。小家伙揣着搪瓷碗,坐在矮椅上吃着。眨眼功夫,只见碗放在椅子上,人却不见了。母亲把碗收回,没去寻,她知道小侄儿无论去哪里都会自己回来的。

“今年家里打了多少谷子?”我问母亲。

“三十来挑吧!都是附近的庄稼,远一点的都给别人种了。”母亲回答。

“家里就你们仨,能吃多少?还种那么多!”

“多亏亲戚朋友帮忙,不然我和你爸哪能忙得过来。”

“明年都给别人种了吧,不够我给你们补上。”

“这哪成!我们自己还能供自己,不要你来操这心。你自己担子也不轻,将来要在城里买房,结婚送彩礼啦,哪里不需要钱!”

“现在还没一个谱呢,想那么多干嘛!?”

“不想它自己能来吗?我们家,我只担心你了!”

“担心也没用!”我在心里想,但没说出口。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去灶台前烧火,让母亲炒菜。

“我找人给你看相了,都说你命不错,只是这两年与你命相不符,其实……”母亲说。

“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迷信的东西是骗人的。”我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听他们的我听谁的?”母亲似乎在责备我。

我瞅了母亲一眼,深吸一口气。

“爷爷去世的时候,你们找人看相,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们也找人看相,有哪一次是准的?都不是让人当傻瓜给骗了!就算他们那些人神通广大知道天机,他们泄露天机,就不怕招天谴!”

“你信不信我不管,我只要结果!”

灶房门突然被推开,父亲挑着一担红薯走进来。我这才知道一大早没见父亲,原来父亲去地窖取红薯了。我见那新鲜的红薯,忍不住嘴馋就去削一个吃。母亲拿来畚箕铲去一小半,在水池边清洗干净泥土后,用菜刀一个个切碎,拿去喂猪了。

九点过钟,我们吃早饭。由于天气好,我们各自端着碗在院坝太阳底下吃着。我边吃边绕房子转,看看家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

村子依傍在半山腰,我家在村子中央,村里人走上走下,往东朝西,都要打我家周边经过。我家前后左右的路成了村里的交通要道。村里多半是木房,建得相对疏散,单家独院的较多。每家每户周边树木林立,郁郁葱葱,而我家周围的树林是最严密的。我家房子背后是一片小树林,院坝前边是一带竹林。竹林里夹杂着香樟、松柏、青冈、椿树等。香樟、青冈树高冠大,亭亭如车盖,一年四季碧绿成荫。房屋南面淌着一泓清泉,流入一方约四亩宽的池塘里。北面是一望呈台阶状的梯田,梯田随着山的纹路蜿蜒着。

我家是两幢木房相连,一幢是经爷爷的手建造,一幢是经父亲的手建造。当然我没亲身经历,只是听说,自我能记事的那天起,这两幢房子早就在这立着了。爷爷建的那幢,自爷爷奶奶去世后一直闲置着,至今已快十年了。只在庄稼收割时,父亲偶尔用来堆放谷子或玉米。两幢房子的院坝连为一体,父亲和母亲打扫得勤,每天倒也清洁。

“这屋漏点雨,得重新检一次瓦。”父亲面朝老屋对我说。

“如今村里还有检匠么?”我问。

“哎,要什么检匠,我自己就能检。”父亲说。

“老头子,别逞能,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上屋检瓦,也不看看自己那模样。”母亲在一旁呵阻。

“这哪行!您去还不如我去呢!”我说。但话音刚落,怕父亲误解我的意思,于是解释道:“当然了,你会干这活儿,我不会,可屋太高,您年纪大,不安全!”

父亲在村里算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会做木工,会打家具,会建房子,还懂点医草药,年轻时也做过生意,检个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技术活。

“对村不是有个检匠吗?请人检,花不了几个钱。”母亲说。

“爸,妈说得对,咱们请人检,别冒这个险。”我也跟着劝父亲。

“好吧!现在太透年,翻年再请人。”父亲终于答应了。

我们吃好饭,都把碗筷搁在灶台上。洗碗的活儿通常由母亲独立完成。

母亲“哦咯咯哦咯咯……”叫来黄狗,把剩余不多的饭菜倒在石槽里。接着母亲又用瓢舀来玉米、谷子之类的食物洒在地上。公鸡伸长脖子擎着脑袋,雄赳赳气昂昂,嘴里“咕咕咕”招呼同伴们来啄食。

我问母亲养这帮家伙一天不吃掉两三个人的口粮?母亲反问我说在农村不养它们难道能干什么大事?养着还可以换点油盐酱醋钱。我说要是大哥他们回来开个养鸡厂该多好。母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父亲又出去了,没跟我们说去哪里。父亲一生忙惯了,闲不下来。印象中,父亲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平日里他从不走家串户。父亲和母亲最辛苦的时节,是我上高中读大学那阵子。父亲每天从早到晚叮铃哐啷打家具卖,家里农活由母亲一人承担。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用度主要靠父亲打家具卖家具赚来。后来我大学毕业,减轻了家里负担,父亲也已到了花甲之年,便不再像以前那么操劳了,只是偶尔接一些装修的活儿,但不久就停歇了。现在寒冬腊月,万物凋零,不能种庄稼,是一年中最闲散的时候,可父亲还是没能闲下来。

中午,父亲扛着锄头、铁锹回来,“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在一张矮椅坐下,手伸进荷包,掏出一盒香烟,点燃一支,饶有兴致地抽了起来。

“他爷,你又抽烟。”小侄儿看到跑过去,身子俯压在父亲的左臂上,伸手要去抓那支带有星火的烟。

“小心!让爷爷吸两口。”

“你不是不抽烟了吗?”

“爷爷今天高兴,想抽一支!”

小侄儿还在缠着父亲不放,非要抓住父亲的烟才肯罢休。父亲指头夹有烟的手高擎着,小家伙怎么也够不着。

“爸,您刚才去哪了?”我走过去问父亲。

“我去把进家的那路沿加宽一些,亲朋好友来,就能把车开到家门口了。”父亲说。

“村里不是在搞‘户户通’了吗,什么时候能弄完?”

“快了,村委会已决定,上寨一弄完,就搞我们这里,明年上半年准完工。”

“现在村里交通越来越便利,我要是有钱,宁愿在村里自己建房,也不去县城买。”

“我赞同!你们是赶上时代了,现在去哪里都方便,就算住在家里,第二天去县城上班也不会迟到。”

“别让你爸给忽悠了,年轻人待在农村有啥出息,只能一辈子当农民!”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插话道。

“农民有什么不好,你不就是农民吗?”父亲反驳说。

“我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只有当农民的命,可娃娃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和我们一样吗?”母亲说。

“妈,刚才是我说要在村里建房,不是我爸说的,不管我爸的事。”我解释道。

“你呀,没出息!”母亲恨铁不成钢似地瞪我一眼,走了。

我和父亲没有再继续谈论下去。

父亲见烟快燃到指头了,送到嘴里使劲吸了一口,然后丢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左右扭动两下,站起身来带着小侄儿走开了。

我家底下一户人家,因要杀猪过年,下午特意到各家各户请人帮忙。虽说是帮忙,其实是请大伙到家里吃顿饭。村里有个习俗,谁家杀年猪,都要请大伙吃一顿。

我和父亲应邀下去了,母亲和小侄儿留在家里。

我们到了那,只见一帮人围在猪圈旁,你一言我一语估算着猪的重量。或说一百五六十斤,或说在两百斤以上,或伸出手指头按住猪脊背,颇自信地说,准在一百八到二百斤之间。主人出来,非常谦逊,说猪瘦得像棒槌,不怎地吃饭,早点处理了了事。

这是村里今年杀的第一头年猪,抢了个开门红。接着后面的几天,家家户户都会跟着杀起年猪来。于是,人们开始规划起杀猪的日程。哪几家明天杀,哪几家后天杀,一个劲地轮流排下去。家里的事,向来归父亲做主,父亲说只有明天才得时间,大伙立马就敲定了明天。日子定好后,就用不着走家串户找人帮忙了,时间一到,人们都会不请自来。

在村里,年过得好不好,重要的衡量标准是看家里有没有年猪。于是,在外务工的村里人知道家里没有猪,不管自己回不回来,也不管生活是否拮据,都要寄钱给家里买一头。这些年村里没有哪家年底不杀猪的。冬至过后,猪的呐喊声便在村里此起彼伏的响起。

锅里的水烧开了,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一帮小伙围着猪圈,将一头可怜巴巴的猪撵出笼来。到了宽敞地面,饿狼扑食般蜂拥而上。刚成年的猪四腿不抵众手,最后被甩在了屠宰桌上。接着喉咙被刺破,鲜血如注,泻在盛有一点儿清水的盆缸里。女人们不忍正视血腥场面,躲在一边去了。小孩半惊半惧远远地观望着。这时,主人手里攥着一把香纸,在猪嚎叫升天时焚烧起来,为那可怜的猪送行,也祈祷来年“猪事”顺利。

年轻人干活总缺少点沉着,入不了老年人的法眼。按捺不住犟脾气的几个老头子一直在旁边唠叨,指指点点好不让人心烦。烫皮时说烫得不得法,除毛时说除得不干净,清理五脏六腑时嫌搞得乌七八糟。最后忍不住骂一声:“都给老子滚蛋!”年轻人不但没生气,反而落得满心欢喜,将手伸进水桶里一搅,立刻扑到麻将桌上去了。

晚饭过后,父亲先回家,我待到深夜才离开。

我出门时夜色空明,头顶着皎洁的圆月,白光透过树枝照到地面。不需要任何灯光,路已清晰明了。我的影子正好落在我前脚尖的位置。

我已是多年没走夜路了。我依稀记得,夜里走山路走得多的,是家里收麦子时节。麦子成熟,我们一家人借着月光,到山上割麦秸,然后来回挑着回家。其次是收稻谷,农人喜欢夜间凉爽,挥着镰刀,擎着一把把稻杆不停地往戽桶扬击,震得谷粒簌簌掉落。不一会儿箩筐装满,欣喜地挑着回来。

这些农家平常日子,现在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回到家中,父亲、母亲和小侄儿都睡熟了。家里静悄悄的,屋梁上悬着的电灯泛起浅黄色的光,像早晨太阳出来前东边天际衬托出的颜色。我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经历的一幕幕,不知不觉便酣然进入了梦乡。

“二叔,起来吃饭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小侄儿敲我房门的声音。“不起来饭就冷了。”没听到我的回答,小侄儿又喊。

“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来。”我懒懒地回了一句。

“阿婆说要等你一块吃。”

我从床上爬起,穿好衣服,拉开门,只见小侄儿背靠着门蹲着,手里不知在拨弄什么。随着门被我拉开,小侄儿“哎吆”一声,像个皮球滚落在地上。

小侄儿经这么一摔,反而乐了。他以为是我有意跟他开玩笑。

我们相对哈哈笑了一阵。

“坏二叔,坏二叔!”小侄儿爬起来,挥着小脚向我乱踢过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忙解释。

“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小侄儿一边嚷着一边追着我跑出来。

“琦琦,别闹了,快来吃饭。”母亲在灶房里喊。

“不吃,不吃,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小侄儿还在朝我追赶。他大概是受武侠电视剧影响的缘故吧,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报仇”了。

“谁跟你有仇?”

“二叔。”

“二叔怎么惹你了?”

“他把我掀倒在地。”

“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

我像捅了马蜂窝,被疯狂的蜜蜂追着跑一样。明明知道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但心里还是害怕被他逮着。

“好了,别闹了,一会叫二叔给你吹个大气球,向你赔不是!”母亲呵住了小侄儿。

父亲一早就蹲在磨刀石边磨刀。他已经磨了很长时间了,旁边一盆清水都被他全浇在磨刀石上了,地面积了一滩水。家里几把放得锈迹斑斑的菜刀都给父亲拿来磨得油光锃亮,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寒光。

父亲磨了一会儿又用拇指轻轻刮擦一下刀刃,感觉锋利后便心满意足地笑了。

“爸,你这么性急,把刀都磨好了。”我朝父亲走过去。

父亲瞅了我一眼,把刀放在盆里清洗,准备收工。

“你一会去长根家看看,他家一弄好就叫人过来。”

“今天天气好,有三四家排着队呢,我们家准备晚饭得了。”

“人家都在往前赶,你怎么老是想往后拖?”

“爸,我也想往前赶,可是那三家都在一块,我们单家独户在一边,要么第一,要么最后。第一是不可能了,人家已经开始了,只有让他们先。”

“你去催一催,别闲着!”

父亲把磨好的刀放在围墙的高台上,用毛巾揩干了手,进灶房去了。

我洗漱完后进灶房来。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水缸已盛满了水。原来父母亲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等大伙儿过来了。

我吃过饭,慢悠悠出门去了。

下午三点过钟,我才领着大伙儿往家里来。

傍晚,把猪处理完后,我记起早上母亲说给小侄儿吹气球的事来,便引小侄儿到挂着猪内脏的杆子边,把猪脬摘下来,削一节竹管,呼呼地把猪脬吹胀得跟弥勒佛肚皮一般。——这是小侄儿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气球。

这几天,我跟着大伙儿一家接着一家串,把村里的年猪一头接着一头地处理掉。现在离过年还有十来天,我们已经把肉给吃腻了,酒也喝足了。

要在二十年前,我们还是懵懂的小孩,这种流水式的吃法是没有的。那时村里家家户户生活捉襟见肘,过得都比较艰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吃饱饭已经不错了,吃肉只有过年过节那几天。家里杀了猪,基本上都卖出去了,留下零星几块,等过年时节饱餐几顿。

弹指间,二十年过去。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已经不再是人们担心的事情,所以无论走到哪家,都会受到热情地款待。人来得越多,主人越是高兴,越觉得人家肯赏脸、给面子。

转悠中,我遇见了不少多年没见的儿时玩伴,同窗好友。他们的身材模样和我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若不是在村里,我怎么也认不出他们来。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把我们的青春容颜无情地削掉了。

这些玩伴多数在十五六岁的光景离开学校步入社会,至今已有十来年。这些年,他们在发达的城市里务工谋生,作一名普通农民工,为社会发展和城市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生活的辛酸苦辣造就了他们别样的人生。他们思想开阔,见识广博,对生活有着更深的体会,交流中我无不由衷钦佩。

中午,我们刚处理完一头猪,大伙围在桌前打牌,我坐在院坝上晒太阳。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的女人领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朝我走过来,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教小孩喊我“舅舅”。这孩子有点怕生人,怎么也不肯开口。我笑了笑,说:“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样,金口难开,你就别为难他了。”她也跟着笑了,脸颊和额头上露出星星点点岁月的斑痕。

这女人自半年前离婚后回了娘家。她跟她先前的男人生有一个娃,离婚时她争着要抚养,于是就带着回娘家来了。

小时候读书,她跟我同年级但不同班。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都在同一个学校上。高二下学期,她由于家庭原因辍学,后来出去打工。自她出去后,我们将近有十年没见过面。关于她离开学校后的生活我一无所知。

这时候,大家都闲着,她给我讲述起她的事情来。

“离开学校后,我仿佛失去了所有,心里失落极了。我在家一个人闷着,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跟谁说话,更害怕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看见有人到家里来,我就躲得远远的。

“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全是学校里的事。想着和同学们待在一起快乐的时光,想着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激动表情,有时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淌下来了……

“我心情坏到了极点。爸妈见我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叫我去做事,就让我自己待着。我妈担心我出事,时不时偷偷来瞅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跟她说:妈,天塌不下来,该做什么您就做什么去。

“后来你从学校回来,还专程到我家来看我。那时见到你,我喜极而泣,仿佛你是来邀我一同上学去的。可是,后来你走了,我却没有跟着去。我站在家门口,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我们从此便是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了!

“没过多久,表姐给我来信,叫我到广州去和她一起打工。我起先还犹豫,但仔细想想,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回学校,这样一个人在家待着,没病也会憋出病来,倒不如出去散散心,于是就答应了。

“坐上前往广州的长途汽车,一种沧海桑田的忧伤笼罩我心头。我知道这一去,或许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上。我在车上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已是另一片天地。

“到了广州,不久就发生了‘非典’,闹得人心惶惶。我当时在一家服装厂上班,厂里几千号人,整天戴着口罩,门都不敢出。工友知道我刚来,人也还小,就问我怕不怕。我说有什么怕的,死了倒一了百了……

“表姐很关心我,怕我无聊老是想着我那点破事儿,一闲下来就拉我到处逛,让我感觉不到孤单。日子一长,我便适应了打工的生活。我白天跟着大伙儿一起上班,晚上和假日就跟表姐逛街游玩,终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打工妹。

“一年多后,我离开表姐自己去了深圳。我想我虽然高中没毕业,但还算有点文化,就想去找一份带点‘含金量’的工作。到了深圳,我进了一家传媒公司当打字员。工资虽然高不了多少,可我觉得比在服装厂更适合我。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公司有不少员工还是大学生。他们好像什么都懂,从他们那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有个男工友,大学刚毕业,对我很好,他是公司的编辑。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他说现在大学生满大街都是,考工作不容易,先来这里干着看。他的回答让我很惊讶,大学生不是天之骄子吗?人人艳羡的身份,现在真的满大街都是?我开玩笑跟他说,你莫非是不认真读书,没有真才实学,毕业也就等于失业了?他不屑地瞟我一眼,拿出他大学成绩单来给我看。我惊呆了,每门课都是优秀,都在九十分以上。

“我们国家真的人才过剩了吗?再优秀的人才都难找到工作了吗?从来没有对读书怀疑过的我第一次怀疑起读书来,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都是些骗人的鬼话。我反而有点庆幸自己当时没能继续读下去,不然我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我的亲人、朋友不知道会怎样嘲笑我鄙视我!

“记得有一次,我跟我以前一个同学通电话——他那时已经上了大学。我得意地跟他说,你大学毕业了来深圳,我给你介绍工作。我觉得我的那个同学读书成绩远不如我的工友,他大学毕业也同样得出来打工。或许是所处的环境不同吧,我们的思想观念差别越来越大,很难求得一致,感情就慢慢谈化了,直到最后我们断绝了联系。

“我工友总是向我献殷勤。我觉得我跟他相差太远,我配不上他。这样优秀的男人应该有着更出色的伴侣。当然我也担心他欺骗我的感情,把我玩弄之后就弃如敝屣——我最厌恶这样的男人。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他对我是真心的,于是我们便在一起了。

“我们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开始过起两个人的幸福生活。他对我百依百顺,我觉得自己活得幸福极了。我对我们未来生活有着美好的期待。一年后,我生下这个孩子,在家里做起了全职太太。他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很卖力。我们的生活也过得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我们就这样过了三年。后来,不知怎地,他要我带孩子回他老家去,说可以顺便照顾他爹娘。为人儿媳,照顾公公婆婆也理所应当。但我知道,他爹娘还年轻,不到六十岁,身体都挺好,并不需要我照顾。他一提到这事,我就默不作声。他懂得我的意思后就抱怨了,说我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后来变本加厉,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冷血动物,缺乏教养,撵我滚蛋。他的眼神恐怖极了,好像我们有着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我知道我待不下去了,就抱着小孩跑了出来。

“我把事情告诉了表姐。表姐很看得开,说要是没法相处下去了就离婚,婚姻并不是谁的紧箍咒,他不珍惜你,你又何必留恋他。我觉得我们只是在处理问题上存在分歧而已,还远没到分道扬镳的地步,只要我答应回老家,他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那段相敬如宾的日子。最后我打定主意委屈自己,回他老家照顾公公婆婆。

“我回到我们租的房子,给他说我愿意回老家的事。他很高兴,忙着帮我收拾起东西来,然后催促我早点动身。我叹了一口气,问他是不是不爱我了。他嘴里冒出一句:你烦不烦人!我静静地坐着,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如果我们不能再好好相处下去了,那就离婚吧!我真的不想说出这样的话,那时我的嘴唇在颤抖,眼泪都快蹦出来了。他没有做声。

“我带着孩子回到他老家,他爹娘很高兴,对我也很好。我陪伴着公公婆婆生活了一年多。我回到他老家后,他就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我打过去给他,他总是说忙,不到两句话就挂了。我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他爹娘,他爹娘似乎很为难,总不给我一个明白地回答。在我的再三央求下,他爹说了一句:别管他!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儿媳,好女儿!

“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从脸颊滑落……

“离婚时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这孩子。孩子是属于我的,我必须把他带走。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我这辈子就靠他了。”

她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像是两个被遗弃的苦命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孩子在这里还生活得惯吧?”

“还行!不管怎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她脸上带着微笑,但显得有些勉强。

“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将来一定有出息。”

“你会看相吗?说得跟真的一样……我以前相信命运,但现在更相信事在人为!”

“为什么?”

“因为你。我们的处境原本是一样的,但你的努力改变了你的命运,也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

我不禁地笑了一声,说:“你也拿我寻开心!”

“我说的是真话!我太容易受到环境影响了。环境变了我自己也跟着变了,最后随波逐流迷失了方向。不像你,意志坚定。”

我摇了摇头,不由地笑了笑。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自己不指望什么。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教育好孩子……”

打牌那帮人突然疯狂地喊叫起来,不知是谁赢了大赌注。迎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大伙儿都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有的还跑过去凑热闹。

“过年真好啊,大家聚在一块多开心!”我笑着说。

“你不去抓两把?”

“这样的阵势,我们都成了马路上的电杆靠边站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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