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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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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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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

凌晨五点,闹钟准时响起。

刘佳文躺在床上睁开朦胧的睡眼,懒洋洋地爬起来。他朝窗外望了望,野外漆黑一团,一切都在安然地沉睡着。

刘佳文住在学校最东边的教师公寓二楼里。这公寓只两层高。离公寓七八丈外有一道矮墙,从窗户朝外望去不影响视线。时值初秋季节,天气还很闷热,为保持空气流畅,夜间他一直把窗户敞开着。

他住的公寓楼原是学生宿舍,后来学生宿舍重建,学校才把这房子分给老师们住。他房间没有隔板,一进门能把所有“家当”一览无余:一张床、一面桌、一套柜、几把椅……算是家徒四壁别无长物。

今天是周六,不上课。刘佳文起来擦了一把脸,就坐在桌前看书。后又站起来,捧着书饶有兴致地念着。他有晨读的习惯,是在学生时代养成的。

两年前,刘佳文大学毕业来到岩台中学,开启了他的从教生涯。他对教师行业很热爱,上班第一天就下定决心要干出点成绩来。这两年,他每天早睡早起,跑步锻炼,看书学习,日子过得既有规律又充实。

他最大的爱好是读书,政治、经济、文学、哲学、历史、宗教、音乐、美术等,他都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两年他买了不少的书,屋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买书他很舍得花钱,几乎用去了工资的一大半。闲着的时候,同事打牌消遣,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在同事们眼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每天这时候,刘佳文就像只聒噪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今天也不例外。他不知读了多久,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略带倦意朝窗外瞟了一眼。天已然大亮,太阳已经从东边山头露出脸来。他恍然大悟般“哎呀”一声,将书丢到一边,换上运动鞋,拉灭电灯,咚咚咚地跑下楼来。

周末学生都已回家,老师也没几个在校,四周一片寂静。晨曦透过树枝的缝隙斜洒到地面。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一阵秋风掠过,零星地飘落下来。

学校有运动场,可刘佳文却喜欢到大马路上去跑步。校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沥青马路。西面通往岩台镇大街,赶集天固定在每周六。此刻尚早,集市上还没什么人。东面通向一碧广袤的松林,郁郁葱葱,远一点是纵横阡陌,稻谷黄橙橙的,中间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

刘佳文出了校门,站在路边做了一套肌肉拉伸运动,然后朝东面松林方向跑去。迎着柔和的阳光,他不快不慢地匀速跑着。平日里有些走读的学生,从不同方向朝学校走来,在大马路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会很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刘老师好!”、“刘老师早!”。可今天只有赶集的庄稼人,他们一路说说笑笑,闲话家常,没有谁注意到他。

刘佳文从学校跑去大概五六里路便折回来,到离学校两里多的地方,突然拐进庄稼地去。那是一望金黄色的稻田,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芬芳,一条条稻穗跟金项链似的低垂着。

四下里没一个人影,他径自走到溪边,脱下衣裤鞋袜,扑通一声跳进碧绿的水潭里。

刘佳文像游泳运动员从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健壮的身姿跟蛟龙似的翻滚着,河面在阳光下泛起鱼鳞状的波纹。——他游得畅快极了。

刘佳文游了十来分钟便上了岸。他想这里到处是庄稼地,难免会有过往的庄稼人,这样光着身子让人撞见不雅观,还是赶紧把衣服穿上的好。

“刘老师早!”

他刚穿好衣裤套上运动鞋,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身体跟触电似的立刻僵直了。他兀兀地站在原地,心想:“糟糕,最怕什么来什么!”

“我刚从地里摘了些青梨,又脆又甜,分你几个。”那人又说。

刘佳文机械地扭过头去,见是个十八九的女孩,脸不禁羞红起来。女孩圆圆的脸蛋带着笑靥,一双晶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我……我不要。”刘佳文局促得有点语无伦次。

“刘老师,你不记得我了?”女孩一面说一面走进前来。“我是何晓倩的姐姐何晓玲,晓倩常提起你……我们在学校见过的……我家就住在那!”女孩用手指着前边不远处的一幢木房子。那房子一半露在外边,一半被竹林覆盖得严严实实。

“哦,原来是你呀!”刘佳文这才抬起头来认真看她,心里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家访时去过好几次,知道晓倩有个姐姐,只是没碰见!”

“我常去你们学校玩,见过你几次,只是你没留意罢了。”何晓玲笑着说。

“你们姐妹俩长得真像……”刘佳文上下打量了一番何晓玲。

“我刚从省幼师毕业,现在岩台小学当老师,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何晓玲从挎篮里抓出几个香梨塞到刘佳文手中。“我家栽的果树,很甜,你尝尝……”何晓玲突然露出羞涩的神情。

“刘老师,我先走了……”没等刘佳文开口,何晓玲便走开了。

刘佳文呆呆地望着何晓玲远去的背影,原本打算要走的他恍恍惚惚却坐了下来。

何晓玲一早就去自家地里拣蔬菜,顺便摘了几个青梨,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会碰到人洗澡。她原没注意,只顾埋头走,突然一段半裸的身体浮现在她眼前的河面上。她不禁失声叫道:“妈呀,见鬼!”随即迅速调头往回跑。她打算绕道走,可想到要走不少的冤枉路,犹豫了一下,才决定还是等那人上了岸再走。她气呼呼地坐在地上,嘴里咒骂道:“挨刀杀的,千刀万剐,一大早跑到这来洗澡,迟早被水淹死,被车撞死,被雷劈死,被石头砸死……”

她傻等了一会儿后,水没了动静,才轻轻悄悄走上前去,见是刘佳文——她妹的班主任,心中那股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她后悔刚才咒骂起他来,怎能用这样恶毒的语言来咒他呢?真千不该万不该!

何晓玲早就认得刘佳文。她是从岩台中学毕业出去的学生。她毕业时刘佳文还没来。何晓玲出于对母校的关心,一直关注着岩台中学的变化。哪个老师调走了,哪个老师进来了,来自哪里,教哪门课,甚至他们的兴趣爱好,她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对刘佳文这个处处显得与众不同的老师更是打探得仔细。她知道刘佳文在学校工作积极,有上进心,领导对他很器重,同事也赞赏有加,就连妹妹晓倩也是崇拜得很。于是她对刘佳文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她每次到岩台中学来,只要见到刘佳文,都会主动打招呼,但从来没有交谈过,他或许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谁。今天在这里遇见,她首先感到意外,进而又有些欣喜,趁此机会便主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刘佳文一口气吃掉了两个青梨,剩下两个揣在怀里。这梨的确很香甜,算是上等货。

刘佳文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何晓玲的背影,算是目送她回到家。

何晓玲走到自家的院坝,突然回过头来朝溪边瞥了一眼。她像是发现刘佳文一直在盯着她似的。

她这一回眸,让远远坐在河边的刘佳文感到惊慌失措,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做贼似的把头扭到一边。在她转身去的瞬间,他立马站起身,逃也似的朝大马路飞奔而去。

刘佳文回到公寓,银白的阳光从屋顶斜射下来。两棵笔直的梧桐树被人用绳子牵引起来,中间悬挂着几件平整亮色的单衣,轻飘飘地随风摇曳。他从屋里端来一盆刚换下来的衣服,走到公寓楼前的水池边,咵嚓咵嚓地搓洗起来。

晌午,刘佳文吃过午饭,想到今天赶集,家里的食材已差不多用完了,准备去集市采购一些。他平时不怎地做饭,通常在学校食堂吃。周末学生不在校,食堂不开餐,他只得自己弄。尽管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可也不免要往集市跑一趟。

岩台镇的集市不大,其实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马路,只是街道路面比其他地方稍宽敞些。集市没有专门的农贸市场,没有商场,没有大型超市,这里无论是庄稼人还是生意人,做买卖都在大马路两旁进行,于是叫卖声、砍价声、吆喝声、欢呼声,以及汽车的喇叭声,都混杂在一起。

这时集市最喧嚣热闹。刘佳文两手空空,慢悠悠地走着,像个百无聊赖的闲汉上街凑热闹去的。他眼睛打量着两旁的摊货,却没有要购买的意思。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从他身边穿梭而过,迅速钻进人头攒动的菜行里去了。

“何晓玲——”他不禁一愣,几乎要叫出声来。他想到早晨的事情,心跳的频率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他打心底想见到她,但又有点儿怕见到她,这种矛盾心理让他霎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个身穿岩台中学校服体型肥胖的女生冲到他跟前,双手插在腰间,不停地喘着粗气,像个粗野的男人。她微微转过脸来瞟了他一眼,扯着嗓门喊道:“晓倩,你这个贱货,再欺负我,我告你老师去……”

她分明是故意喊给他听的。

跑在前头去的那个女孩回过头来,朝她笑了笑,似乎也是朝他笑,而后又转身跑去了。

此时,站在他跟前的胖女生才又追了上去。

刘佳文方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她姐妹俩长得实在像极了。

何晓倩今年十五岁,上初三,个子跟她姐何晓玲一样高,看去俨然已是个大姑娘。不仅是刘佳文会认错,村里人有时也分不清她俩谁到底是谁。

刘佳文呆呆地立了片刻,缓了一口气,给自己定了定神。这时他开始为刚才那个胖女生犯嘀咕起来:在这稠人广众之下骂人“贱货”,还眼不眨心不跳的,哪像个文明学生的样子!当然了,这也不全怪她,都是教育出了问题。他这样想,感觉自己也有责任。幸好周围的人都没留意,也不知道他就是岩台中学的老师,要是有人把他这个老师和刚才穿校服的胖女生的言行联系起来,脸皮薄的他岂不当场羞死!

刘佳文惊魂未定地继续往前走,没几步就到了岩台小学的门口。平日经过这里,他当它不存在,可今天他似乎对它有种特别的好感。他现在认识了何晓玲,她就在这里当老师呢!

想到何晓玲,他的心田像被一滴纯净的甘露美美地滋润着,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刘佳文像被魔法勾住了魂似的走近岩台小学门口张望。里面绿树成荫,幽然静谧。环境跟他们学校一样清新别致,但更具温馨气息,那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屋一舍,似乎充满了诗情画意。

“你找谁?”在刘佳文出神地凝视着时,门卫突然从警务室的窗户探出头来,粗声大气地问道。

那声音既突兀又洪亮,把他活生生吓了一大跳。

“我……我找……请问何晓玲在吗?”他吞吞吐吐地问。当他说出“何晓玲”三个字时,脸像着了火一样烫热。

“她不住学校,回家了!”门卫回答得干脆利落,头立刻就缩了回去。

刘佳文像被泼了一身冷水,索然无味极了。

他讪讪地退了几步,不过他却获得了一个对他极为有用的消息——何晓玲不住学校。她不住学校,那肯定住家里。住家里,她到岩台小学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大马路,从岩台中学大门经过;一条是小路,从岩台中学侧门经过,也就是从他住的公寓楼围墙外经过。对,她一定是走小路,她妹晓倩每天就从小路来学校,经侧门进来,何晓玲肯定跟她妹一起。要是这样,他每天只需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台前就能看见她了。

刘佳文如获至宝,越想越开心,这简直就是老天有意安排!

这时,刘佳文心情无比畅快地返回集市。他没有走到集市尽头,就把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转身回学校。

快到学校时,何晓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像是专程等他。

“刘老师,不是跟你说了吗,要蔬菜到我家地里拣,你怎么就不听呢?”何晓倩责备似的说。

“我帮别人买的。”刘佳文即兴撒了个谎,但马上觉得自己这个谎撒得也太没水平了,于是嘿嘿笑了两声。“我不就是顺便带点回去吗,平常都吃食堂,不做饭的!”

“那以后有了老婆孩子,他们也跟你吃食堂吗?”何晓倩追问道。

刘佳文不知该怎么回答的好,愣了一下,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何晓倩朝他撇了撇嘴,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今天又去跑步了?”

“嗯!”

“我姐让我给你说,刚跑完步不要急于下河,这对身体不好!”

“啊——”刘佳文惊愕地张着嘴巴,像是自己的身体再次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

“知道了!”过了片刻,刘佳文不冷不热地回一句,走了。

这几天,刘佳文像是得了痴呆症精神恍惚起来。

他每天备课上课,给学生批改作业,没法像以前那样全神贯注,思绪始终处于游离状态。以前每上一篇课文,他都要精心准备一段精彩的导入语,现在被省略了,一上讲台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同学们,今天我们上莫泊桑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勒》……”

没有导入语的新课同学们并不觉得突兀,因为他已经叫他们下去预习了,都知道今天要上这篇课文。但是,在接下来的授课中,他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思路凌乱,从这个问题到那个问题过渡性语言都没有,表达也不怎么流畅,有时把一句本就没有因果关系的话也加上了因为所以。这还不算什么,让学生都看出他走神的是,他把这篇课文的人物和另一篇课文的人物说混了。

他每天备课通常要花两个小时,现在用四个小时还不一定能完成。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书心不在焉地瞅着,好长时间没翻一页。有天下午,他竟忘了自己要上课。课上了十几分钟后,学生没见老师来,到办公室寻他不见,又到他公寓来找。因为这事,他被校长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顿。

“你平时比谁都守时,不早退不旷工,今天怎会出现这等事?”校长正色道。

“昨晚没休息好,中午在桌上趴一会儿,不想就睡着了……”他心慌意乱地给校长解释。

校长见他态度诚恳,也不再追究。

“念你初犯,这次不予处分,不过要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校长的话掷地有声,他被吓得唯唯诺诺地退下去。

刘佳文说晚上没休息好,这倒是确凿的。他每天不到十一点钟就关灯睡了。但最近,他一躺到床上,脑筋就不听使唤,何晓玲的影子不由分说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眼珠子跟猫眼似的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在很多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待到周边农家院子里的公鸡叫了两遍,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凌晨五点闹钟响起,他摁掉又继续睡。两个小时后学校早钟响了,他才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病恹恹般爬起来。

这几天刘佳文不再去跑步了。

刘佳文自得知何晓玲不住学校后,就计算着何晓玲早上从自己公寓后边小路经过的时间。岩台小学早上八点钟上课,何晓玲从家走到岩台小学需要二十分钟,到学校准备十分钟,她最迟得七点半出门。这样算来,她出现在这条路上的时间在七点四十左右。要是她起得早,提前去学校,怎么也不会早于七点。于是他从七点钟开始,直到七点五十(他还抛算了十分钟),就在自己窗台前,痴痴地望着那条早晨阳光普照下刚刚苏醒过来的小路。可遗憾的是,他每天只见何晓倩一个人走来,何晓玲一次都没出现过。

刘佳文失望极了。他原以为这是件意料中的事,没想到却是空欢喜一场!何晓玲不走小路,那肯定走大路去了。真搞不懂,明明有近路可走,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唉,女人的心思真让人琢磨不透,女人的行为更是古怪得很!

由于跟何晓玲没再见面的缘故,何晓玲的影子慢慢在刘佳文脑海里淡化了许多。他现在逐渐恢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忙着的时候也就不再想起她了。只有当他闲下来,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的时候,他才会想到她。他想她,感觉很温馨,很亲切,很甜美,但似乎又有点儿像是水中花镜中月,看得见摸不着,可望而不可即。

一天,刘佳文从同事们闲聊中意外地听到,他们岩台中学教地理的黄彦军老师在追求何晓玲,说黄彦军每天都要到岩台小学去陪她,给她买这买那,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岩台小学的老师都羡慕不已,现在只差何晓玲一个态度了。他听了后,一颗火热的心瞬间降到了冰点,强烈的失落感像洪水把他给淹没了,耳畔响起了一阵长时间的轰鸣声,使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响。

刘佳文失魂落魄地走回公寓,没有回房间去,而是顺着楼梯上到楼顶。他没有要哭的感觉,只是心里难受。他将身体靠在护栏上,仰面望着湛蓝的天空,默不作声地立了一个多小时……

太阳已经西沉,昏黄的余晖洒满整个校园。远处的山峦像高低起伏海浪,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刘佳文阴沉着的脸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像是在与过去作别。

他想到晚上要给学生上晚自习,于是便走下楼来。

他在自己房里用清水洗了一把脸,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

“刘老师,看你吃什么菜。”

刘佳文从食堂打饭回来,边走边吃,到了公寓楼前,何晓倩正好从侧门走进来。她看见他便笑盈盈地跑过来。

“食堂每天不都是这些菜吗?”

“我又不吃食堂。”

“还是你幸福,有人给你做好吃的。”

“噫!还不错,挺香的!”何晓倩朝他碗里瞅了瞅说。“刘老师,今晚是你的晚自习,你要上新课吗?”

“傻瓜,晚自习当然是让你们自习了,上什么新课!”

“好勒!”何晓倩高兴得拔腿便跑,背上那个粉红色的书包被她那头浓密的黑发盖住了一大半。

“晓倩。”刘佳文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即叫住了她。

“刘老师什么事?”何晓倩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我这有几套复习资料,是上届毕业班留下来的,还不错,你拿去看吧!”

“真的?刘老师你太好了!”

在今年这届毕业生中,何晓倩的成绩一直是拔尖的,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很有希望考上省重点高中,所以刘佳文对她特别地关照。

何晓倩跟着刘佳文到了公寓,拿了复习资料后,兴高采烈地朝教学楼跑去。

刘佳文投在县报上的一篇散文发表了,今天他从邮局送来的报纸上看到的。

县报是县里最有影响力的一份报纸,县里多数单位都在订阅。刘佳文所在的岩台中学每期都订两百份,学校很多老师学生都在看。报纸每周出一期,四个版面,头版登的是县里重要新闻,二版是经济与文化,三版是理论纵横,四版是副刊。刘佳文酷爱文学,每期副刊上登的诗歌散文随笔他都必看。后来尝试在上面投稿,不想一投便中。他在岩台中学这两年,已经在上面发表好几篇文章了。

刚开始,同事们看到刘佳文发表的文章,还引起一点小波动,觉得这位新来的相貌平常的老师还有点儿才气。后来刘佳文的文章接二连三被登出来,大家也慢慢习以为常了。

“佳文,怎么不给自己取个笔名呢?鲁迅、巴金、路遥,用的都不是自己的真名。”有同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文科出身的校长对刘佳文的文章也是啧啧称赞,心想学校要是多几个这样的老师就好了。一次职工大会上,校长满怀激情地说:“我们的年轻老师要像刘佳文那样有点儿书生意气,工作之余也写点文章,既可以陶冶情操,培养生活情趣,对教书育人也大有帮助!”

看到自己的文章,刘佳文很欣慰。搞创作是他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也是他孤独灵魂的精神寄托。生活有太多的事情让他无能为力,遗憾、失落、惆怅、迷茫、痛苦……他只有通过想象,让本就异常灰暗残酷的现实变成一个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人间天堂。

但他知道,他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工作上,只有把工作干好,才有条件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刘佳文不是本县人,他家在隔壁县。家中四口人,除了父母外还有一个在上大学的妹妹。母亲前几年遭遇车祸下肢瘫痪,父亲没有固定职业,靠打零工养家糊口。两年前师范院校毕业的他,一心只想当老师,原本打算在家里教书,可惜那年他们县没招考教师。他为早点参加工作,就到这个县来了,考上教师后被分到了岩台中学。

岩台中学占地十几亩,八百多名学生,与县城中学比起来不算大,但与其他乡镇中学比,已是不小规模了。学校坐落在镇上街道的最东头,校园里到处是高大挺拔的树木,一年四季碧绿成荫,感觉就是森林公园。交通也便利,门口便是二级公路。买东西也方便,走几步路就是集市。老师住处虽然简陋了些,不过是临时的,政府已经规划给老师修建廉租房了,用不了几年就能得到。刘佳文为自己分到这样的学校而高兴。

刘佳文工作很认真,对学生要求也严格,在岩台中学算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他为了解学生上课情况,一天要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转好几趟。要是有学生迟到、旷课,或上课不认真,他便会把他们叫到一旁,仔细问个清楚明白。没课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到学生家里去家访,这连学生本人都不知道老师已经到他家去了。晚上下了晚自习,他也要去教室看。每当他在教室门口一站,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立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寝室熄灯后,有的同学还想聊聊天,但听到外边有脚步声,以为刘老师又来了,于是谁也不敢再吭声。

新学期开学已将近一个月,学校突然通知初三年级周末补课。按惯例,每届初三毕业班周末都要补课,寒暑假后还要提前上课。这届自然也不例外。尽管老师们没有谁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周末休息时间来补课,可也深知“在劫难逃”,于是都悬着心等待着。

今年初三年级之所以到现在才决定补课,是因为开学初县教育局下发了一份《关于严禁全县中小学违规补课的通知》。这份文件把大家都给镇住了。各乡镇中学都在观望,谁也不敢贸然行动。后来县城中学的初三年级周末最先补起课来,各乡镇中学也怕中考落伍,纷纷跟着效仿。

学校原打算参照县城中学模式,周六白天全天上课,晚上不上晚自习,周日上午上课,下午放假,晚自习照常上。因多数老师反对周日上午上课,理由是老师和学生每周都要回家一趟,半天时间不够,于是才取消了周日上午的课。

刘佳文在班上一宣布学校决定从本周起周末补课的消息,话音刚落,学生立刻叫苦不迭,抱怨声一片。

“早读要上课,晚自习要上课,周六还要补课,再是一大堆做不完的作业,我不活了,呜呜呜……”一女生带着哭腔抗议。

“刘老师,可以不来吗?我还得回家帮收谷子呢!”一男生仰面朝天调皮地说。

“哈哈……”

苦笑声、哀叹声、呼号声、口哨声混成一团,教室终于乱成了一锅粥。

刘佳文心想,你们该知足了,县城中学周日上午还要上课呢!

不过他也真心同情他们,现在的娃娃学习压力实在太大。想想自己当初读书,周末从来不补课不说,连晚自习不来都没人管,多自由呀!现在,唉,时代变了,今非昔比,为自己今后生活得好一点,你必须从小孩开始奋斗起!

周末补课定下来后,刘佳文也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感到惶恐不安。

何晓玲这些天过得有点烦躁,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到岩台小学来当老师,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隔壁学校的黄彦军给纠缠住了。要换别人还好办,直接回绝就是了。可是这个黄彦军,跟她们岩台小学校长李慧芳是亲戚。黄彦军的母亲就是李慧芳的妹妹。黄彦军跟校长李慧芳感情非同一般,平常就像母子一样。

何晓玲清楚地记得她来岩台小学报到的那天,这个一头短发、身穿蓝色衬衣、行为做派像个男人的李慧芳校长对她很关心,问她的情况问得特别仔细,家里有几姊妹,父母年龄多大,身体怎么样,自己有没有对象,等等。刚参加工作的她,以为领导都是这样关心下属,全然不放在心上。殊不知,李慧芳校长是在给她那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黄彦军物色对象呢!

李慧芳作为一校之长,虽然平时表面跟谁都客客气气,但内心却斤斤计较,报复心理极强,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得罪的人。那些想调动工作的老师,平时要是跟她有点磕磕碰碰,她一概不签字,宁可把你拖死在这里,也不放你到外边飞黄腾达去。

说起黄彦军,论长相倒是一表人才,风流傥荡,英俊潇洒,父亲又是县上的领导,母亲在县里机关单位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家里条件优越,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理想对象,然而何晓玲对他却没有丝毫兴趣。在黄彦军追求何晓玲之前,何晓玲对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听到一点关于他的传闻。黄彦军来岩台中学也就两年时间,在这两年里不知有过多少女友,每个女友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知道是家里不同意还是性格不合,或者是别的原因,反正最后都分道扬镳了。何晓玲不喜欢黄彦军,不是因为他有着纷繁复杂的恋爱史,而是这人娇生惯养,自我意识很强,事事得顺着他的意来,而且生活没什么追求,得过且过,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说白了就是个纨绔子弟。

何晓玲想把黄彦军直接打发了事,但一想到校长李慧芳,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多少有本事有后台的人在她前面都不得不装傻卖乖,想想自己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又岂能伤她脸面。

最近李慧芳对她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见面总是嘘寒问暖,叮咛嘱咐,像对待自家女儿,三天两头还邀她去家里吃饭,但她一次都没去。

何晓玲想来想去,只能给黄彦军设置一些障碍,让他知难而退,这样今后大家都好相处。

黄彦军只要没课就往岩台小学跑,每天都来。虽然岩台中学和岩台小学很近,走路也就十分钟,但他每次都开着车。他那辆黑色奔驰越野车尾号三个九,一进来就停在教学楼前旗杆下边,很是显眼,站在教学楼哪个位置都能看得见。他第一次来被门卫给拦住了,无论他好说歹说,门卫就是不让他开进来。没办法他只有给李慧芳打电话。门卫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后,再也不拦这个车了。

黄彦军每次来都拎着东西,一进办公室便堆在何晓玲的桌上。何晓玲没有去动它,只要不妨碍她工作,她就当作不存在。但不一会儿,能吃的都让办公室其他同事分享了。何晓玲不在办公室时,黄彦军就坐到她位置上去,有意向别人表现他们的“亲昵关系”。黄彦军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坐下去后就跟其他女同事聊这聊那,他口才又好,常常把她们逗得乐不可支。

何晓玲知道黄彦军在,下课也不回办公室,拿着学生作业本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改作业去了。

“你刚才不是没课吗,怎么不回办公室?”黄彦军拿着何晓玲的课程表疑惑地问。

“我们一个学期至少得听二十节课,我现在才要开始听呢!”何晓玲回答。

“哪里用得着你这样听!把她们教案拿来抄抄,让她们帮签个字就得了!”黄彦军觉得何晓玲实在太不开窍。

“这哪行!我刚来,还不知道怎么上课,到课堂上去听,对自己才有帮助。”

黄彦军眼睛直直地盯着何晓玲,心里感慨:这人也太实在了吧!

黄彦军连续来了两个星期,一天都没落下,觉得自己够殷勤体贴的了,该用的手段也都用尽了,要换作别人,早就跟他飞奔了。可是何晓玲,自始至终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叫她出去走走,总不肯离开学校一步。上下班自己骑着自行车来回,也不让他接送。这女人,到底要什么呢?愿不愿意就那么一句话,可她就不给你一个明确的表示。

“你跟何晓玲处得怎样了?”李慧芳关心地问黄彦军。

“唉!我看就算了吧!”黄彦军叹了一口气回答。

“咋了?她拒绝你了?”李慧芳惊讶地又问。

“她一直没表态,真不痛快,让人憋得慌……感觉她不喜欢我,像是碍您的情面才这样。”

“胡说!这是你俩的事,我又不对她暗示什么!”

李慧芳那种处事圆滑的态度,绝不让人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总是通过各种手段让事情朝着她臆想的方向发展,无论结果如何,在别人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

“何晓玲没您说得那么好!中专文化,做事刻板得要死,不知道变通!”黄彦军瞅了李慧芳一眼,似乎怪她看错了人。

“何晓玲是没有别人机灵,但她做事踏实,让人放心!”李慧芳拖长语气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你看你,从小到大被惯坏了,做什么事都是三分热情七分冲动,今后没一个能为你料理家事的,看你怎么办?……唉!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自己掂量吧!”

黄彦军虽然对何晓玲表现出来的冷漠、敷衍、做作感到失望,但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能来岩台小学他照样来,觉得该送的礼物一如既往地送,让人觉得自己始终诚意满满。

何晓玲见自己的处置方式没有奏效,心想这黄彦军真是一头犟驴,不撞南墙不知道回头,甚至还有点儿无赖,再不对他言明自己的态度,这事怕是没法了结,现在两个学校的老师都在背后对他们议论纷纷呢!

一天,何晓玲上完课,心烦意乱地走到校门口。她想在这里把黄彦军给挡住,劝他今后不要再来了。怎么跟他说呢?直接说我们不合适?一开始为什么不这样直接拒绝他,非要等到弄得不可开交了才说?当初我为什么要顾及李慧芳的脸面?她是校长又能把我怎么样?都怪自己自作聪明,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她越想越悔恨,越想越生气……

这时,黄彦军的车已经开到了门口。她站在路中间的位置,身体正对着黄彦军的车头,一股无名之火不知从哪里涌上心头,促使她像一头疯牛般满脸露着凶光,眼睛气鼓鼓地盯着坐在驾驶室里的黄彦军。

黄彦军隔着挡风玻璃打量着何晓玲,心里诧异不已。他缓缓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走下来。

何晓玲见黄彦军下了车,便迅速从另一面走到车边,使劲拉开副驾驶室的门,一脚踩进去,“噗”地一声,门被关上了。

黄彦军见状满腹疑团,茫然地也跟着上了车。

“你要去哪?”黄彦军柔声地问。

“随便!”何晓玲的话音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

黄彦军感觉到何晓玲在强压着怒火,也不敢再问。他把车倒出来,继续朝前边漫无目的地开去。

彼此沉默不语……

黄彦军像是被鬼敲了一榔头摸不着头脑。他知道何晓玲是因他而发的火,但到底为了什么,他实在想不来。平日使惯性子的他,要是谁胆敢这样给他脸色,他必毫不犹豫地回击。可是现在面对何晓玲,他却没有半点的怒火。不但如此,他在心里还有点儿怕她了。

“黄老师,对不起!”沉默了几分钟后,何晓玲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管怎样都不应该这样对待黄彦军。

“没事,谁都有心情烦闷的时候!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说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黄彦军安慰地说。

汽车走到一面平静如镜的河口湖边,深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湖面上,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湖边的芦苇茂密得跟麦田一般,秋风拂过如浪翻滚。几只白鹤在芦苇上边翩跹起舞,掠过湖面飞到对岸去。

“我想在这待一会儿!”何晓玲将目光投向窗外,轻声地说。

黄彦军把车靠边停下。

他们下了车,面朝湖心站立着。

“你知道这湖叫什么名字吗?”何晓玲问黄彦军。

黄彦军摇摇头。

“我们当地人都叫它回水湖,因为水流到这里后,又从湖的另一头流回去了。”何晓玲望着湖心说。“人们说,这水好比我们岩台人,凡出去的终究都会回来。我以前只当是句笑话,不想却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她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是幼师专业,按理是没有资格到小学来教书的。我原被分在县里的希望幼儿园,因岩台小学缺老师,县教育局才把我调回来。”

“你自己也愿意回来?”黄彦军问。

“嗯!”何晓玲肯定地点点头。“岩台离县城远,是个偏僻落后的地方,很多人不愿意来。我是岩台人,别人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我说我愿意!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岩台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我在省幼师读书那三年,是我最孤单最寂寞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回家。”

“你打算在这生活一辈子?”

“嗯!”何晓玲瞥了黄彦军一眼。“希望你能理解我,尊重我的选择!这些天来,你对我很好,我很感动,也很感激你,但我只能说声抱歉!你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生活也不适合你!我们是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我们两颗炽热的心并不能相遇,更不会产生爱情,如果勉强,只会给彼此带来痛苦……”

黄彦军沉默了一会儿,说:“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现在一味地回望过去,还没有去正视你的将来。沉湎于过去只会亲手葬送你自己!……我只是跟你谈论生活,不是逼迫你服从我。”

何晓玲侧过脸来扫了黄彦军一眼,迈开步子朝湖边走去。黄彦军在后面跟着。

“你看你,放弃城里好端端的工作不要,回岩台来做什么?”黄彦军继续说。“教育局那帮人,巴不得把非亲非故的老师都打发到乡下去,城里的位置留给自己亲朋好友。把你从幼儿园调到小学来,人家不是看重你的能力,而是看重你的位置。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替自己打算,没人会替你打算!”

何晓玲突然停住脚步,诧异地回过头来看黄彦军,说:“那你是怎么来岩台的?”

“唉,别提了!”黄彦军长长叹了一口气。“人家父母都是拼命地把自己子女往城里调,而我父母不但不帮我,反而叫人把我打发得远远的。”

何晓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父母要你回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他们没说什么时候调你回去?”

“没有!”

“你不觉得你父母对你很好吗?”

“对我好就不会这样了!”

何晓玲觉得眼前这个公子哥儿实在叫人又爱又恨,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心理。

“我们性格相差太远,我不能接受你的爱,但我不介意我们成为好朋友!”何晓玲诚恳地说。“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后就以好朋友相待。”

黄彦军知道自己再坚持只会落个不欢而散的结果,于是只有点头答应。

天空飘起了绵绵秋雨,整个岩台的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云雾,像一张愁眉不展的面孔,从早到晚对你不停地哭诉。

何晓玲这几天不再骑自行车,每天跟着何晓倩打着雨伞从家里走路去学校。早上刘佳文在房里来回踱步晨读,无意间发现她俩相跟着走来。他即刻停下脚步,站在窗台前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随后转身又继续念他的书。在刘佳文看来,何晓玲就像自己曾经丢失了的一件非常宝贵的礼物,如今再也寻不回来了。

岩台小学的老师们见了何晓玲,脸上都挂着疑问:黄彦军最近怎么不来了?你们吵架了?还是黄彦军看上别的女孩把你也给甩了?唉,这男的真不靠谱!大家都在猜测着在他们看来可能发生的每一种结果,有的还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现在,李慧芳校长对何晓玲不再有以前那般热情了。

没有黄彦军的纠缠,何晓玲心情舒坦多了。她现在对工作更加用心,认真研究教学大纲,专研小学教材教法,去课堂听别的老师上课,向她们请教自己遇到的种种问题。她想把自己没学过的东西抓紧时间补上来,逼着自己尽快实现从幼儿老师到小学教师的身份转变。

她每天都去图书室查阅资料,翻看一些有关教育教学方面的书籍,如饥似渴地啃读着。一次在翻阅报刊杂志时,她突然看到刘佳文在县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她不由地眼睛一亮,丢下其他书报认真读了起来。文章虽然没有文学家写得那样气势磅礴、酣畅淋漓,但却给人一种宁静优雅、淳朴真挚的美感。她欣喜地读了两遍。她听妹妹晓倩说刘佳文喜欢写作,不少同学爱读他的文章,常拿来当范文模仿——果然别具一格!

何晓玲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一下刘佳文。

自上个月在河边遇到刘佳文后,何晓玲再也没见到他了。那天她很想跟他多聊一会儿,不想他刚洗完澡上岸,以为被她撞见很尴尬,不好跟他多说。这些天,若不是黄彦军一直纠缠着,她早就去找他了。她对刘佳文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这种感觉让她平静如镜的心时不时泛起阵阵波澜。

何晓玲下午上完第一节课,把其他要做的工作做完,提前半个小时离开了学校。她出了校门就朝岩台中学走来。这时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乌云密布,随时都有可能再下起雨来。她撑着雨伞,手不停地转动伞柄,像玩弄一架别致的风车。

到了岩台中学,她先去刘佳文的住处。她常来岩台中学,知道他住在哪里。她敲了敲门,没人回应,隔壁老师告诉她刘佳文在办公室,于是便朝教学楼走去。

“佳文,外边有人找!”

“哦!”

刘佳文在埋头给学生批改单元测试卷,听说有人找他,立即放下手中的笔走出来。

见是何晓玲,他不由一愣,心想:“找我的?不会吧?肯定是找黄彦军,哪个该死的胡说找我?”但看到何晓玲笑盈盈地朝他走来,他才确信是找他的,难道是为晓倩而来?

“忙吗?”何晓玲笑着问。

“还好!”刘佳文笑着回答。“我说过几天再登门拜访,不想你倒先来了!”

“你是说家访吧?”何晓玲怔了一下。“我今天不是为了晓倩,是专程来找你!”

“找我?有事吗?”刘佳文疑惑地问。

“看样子,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刘佳文笑了笑,回头朝办公室外边的走廊瞥了一眼。

“瞥什么?怕人看见?”何晓玲板着脸装作不高兴的样子。

刘佳文顿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在走廊上聊了一会儿便下楼来,没回公寓去,而是出了校门,到大马路上来,朝东边松林方向走去。

在大马路上,他们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很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听说彦军常来找你?”刘佳文终于开口了。

“我跟他的事,在你们学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吧?”何晓玲反问。刘佳文没有回答。她苦笑一声,接着又说:“可惜我跟他没法走到一块去!”

“彦军对你挺好的,一般人怕做不到这样!”刘佳文像是在提醒。

“可我对他没感觉!感情上的事本就不能勉强。我不是一个能够将就的人,跟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尽管每日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内心还是孤单寂寞,根本不会有幸福!要是那样,我宁愿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刘佳文听到这话为之一振,没想到她在感情方面是那样地执着。他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人呐!总是想寻个意气相投的人作伴,可寻来寻去,最后发现偌大个世界却没一个适合自己的。有时遇着了,当你试图要去接近时,别人已不在原地!”

“佳文……”何晓玲突然叫起他的名字来,这让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她一直叫他“刘老师”。她的脸一下子通红起来。过了片刻她才说:“你现在遇着合意的人了吗?”

刘佳文瞅了她一眼,说:“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很相信第一感觉,尽管素不相识,见了面也能给我异样的感受,深深触动我的内心……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这样,自己几乎着了魔……”

何晓玲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左边是一条简易公路延伸到山的背面。这条路其实就是何晓玲每次骑自行车从家里出来的那条路。他们拐向左边公路走去。

没走多远,眼前突然风起云动,随即便哗哗下起雨来。何晓玲急忙撑开雨伞,盖到他俩头上。刘佳文懊悔自己粗心大意,阴雨天出门居然忘带雨伞了。

雨越下越大。刘佳文从何晓玲手中夺过伞柄,向她侧着挡住飘落下来的雨珠,自己另一面身子已被淋湿。

他俩歪歪扭扭地走到河边桥头,忽然见一个女孩沿着河边迎面走来,脸部完全被伞遮挡住了。他们看那人的身形样貌已知道她是谁了。

他们站在桥头等她。

“呵,你俩怎会在这?”何晓倩被他俩地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等你呢!”何晓玲嗔怪似的说,随即从刘佳文手底下钻到何晓倩的伞下来。“佳文,去我家吃晚饭吧?罢了跟晓倩一块回学校!”

“佳文?”何晓倩心直口快地跟着说出两个字,但马上被何晓玲瞪了一眼。

“死丫头,这是你叫的吗?”

何晓倩笑着说:“好,佳文该你叫,我只叫刘老师,行了吧!”

三人都笑了。

不管他们姐妹俩怎么劝,刘佳文执意要回学校来。

刘佳文跟何晓玲姐妹俩分开后,径自朝岩台中学走来。他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回过头来,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潮湿的空气中飘来一阵灰蒙蒙的云雾,刘佳文眼前顿时模糊了起来。雨依然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哗哗的雨声震得他耳朵发麻。路边的水沟蓄满了雨水,携着枯草木屑往河里涌去。

刘佳文原以为何晓玲已经跟黄彦军好上了,没想到事情却与自己想象的完全相反。他觉得他小看了何晓玲,认为何晓玲也会像其他女孩一样,经不起黄彦军甜言蜜语的诱惑和强大经济实力的吸引,不久就会坠入爱河中。他现在对何晓玲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内心深处对她原有的那份爱慕之情也跟着复活起来。他细细回想刚才何晓玲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从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语中窥探到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在埋头沉思中,他的脚已经跨进了岩台中学的侧门。前边就是他住的公寓楼了。雨水从房顶倾盆而下,像一面瀑布把屋檐和院坝隔开了,一里一外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刘佳文进了自己的房间,将何晓玲的雨伞撑开搁在阳台上,到窗户边站立一会儿,目光朝何晓玲家方向望去。她家房屋一半被山遮挡着,一半被竹林覆盖着,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见一条灰白的水泥路从河边延伸过来。路面时而清晰可见,时而淹没在朦胧的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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