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
在大新街夜市的路边,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左手提着一个灰白色的蛇皮袋,右手攥着一把白花花的长条条,他的手微微向前,白花花的纸条在深秋的寒风中颤抖个不停。男人的头发不长不短,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发型,中间还夹着一些灰白色,他的脸红红的,嘴巴周围的胡茬也不算长,不算多。他的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有两片厚厚的嘴唇在不停的动。
“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
听这个人的口音显然不是当地人,他的喊声有些苍白,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当我远远的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实在是没有听明白他究竟在喊什么,这声音也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力,当我慢慢走近时,他的喊声也越来越大,我的耳朵也明显地受到了刺激,他的喊声很机械,那动作也一样机械。夜市才刚刚开始,路边的人并不多,他边喊边顺着路边来回走动,那脚步甚至有些僵,有些像一尊上了发条的木偶。
“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
在我经过他的身边时,终于多看了他一眼,也终于认出他手里飘动着的,白花花的纸条究竟是什么东西?原来他叫卖竟然是创可贴。然后我就漠然地从他身边走过,那几近歇斯底里的喊声也渐渐变小。在我拐过街角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喊声依然听得很清,声音里几乎还有一些绝望,而那个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了。
回到家里,我开始洗菜做饭。因为离夜市并不远,耳朵里隐隐还能听到那种喊声,仔细再细听时却什么也没有。吃完饭,我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干活,一直劳碌到深夜,然后很疲惫地躺到床上。平时到了这个时候,由于又困又乏,很快就会进入梦乡,可是今天我似乎没有一点睡意,耳朵里似乎还能听到那种喊声。
“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创可贴……”
其实这个时候夜市已经结束了,路上估计也没有几个行人了,这个卖创可贴的人也肯定回“家”睡觉了。他的人虽然回去了,可他的身影却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他手里拿着是创可贴,那蛇皮袋里装的也肯定是创可贴,从质量上讲这种创可贴也肯定是非常一般。药店里卖的创可贴包装都非常精美,价格也比较高,他所卖的这种创可贴却是整条整条的,一条上有几十个我也不清楚,他也没有喊价格,当时也没有人买,我想可能应该是一毛钱一个或五分钱一个,现撕现卖,你买几个他就撕下来几个。价格如此之低,也不知道他一天能卖多少?不用动脑筋,他所提的那些东西大致估算一下也没有多少。乐观的猜测一下,像他这样的一个大老爷们,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所挣的钱可以保证他支付房租并不至于饿肚子,至于美味佳肴——我担心他连梦也不敢做,还有如果他有妻儿……不敢想。
由人及己,在睡意全无的情况下,我开始回想自己背井离乡的景状:当时我刚刚下岗,做生意又赔了一屁股债,孩子也只有两三岁,在这个时候家里待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万幸的是我父母还很健康,能在家里帮我带孩子,我这也算是骨肉分离吧。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更何况我又是在极其窘迫的情况下出门。万幸的是到了城里有老乡接应,租房子买锅灶的事都是他们帮我安排的。因为身上没有钱,在所谓的新家里,每买一样东西都要细细的琢磨半天,吃饭的事情就更要小心了,一切都要拣最便宜的买,经常吃馍馍蘸辣酱,有时候只吃馍馍喝一口开水,实在馋的忍不住了,就去市场上买人家剩下的肥膘肉……
老乡们做的都是服装生意,他们也是到市场上淘人家处理的便宜货,服装的质量和款式都非常差。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从早到晚忙碌个不停,我以前没有做过这种生意,现在也要跟着他们起早贪黑的赶早市赶夜市。西北的冬天特别寒冷,有时候为了占地盘,夜里三点钟就要起来,然后背着货赶到早市,在近零下二十度的寒风中要足足守上三四个小时,双脚冻的麻木了不说,最后连说话也非常困难。等赶早市的人熙熙攘攘的越来越多时,我们拿着衣服叫卖的声音也变的含糊不清了,想一想那种情状,和今天的这个人叫卖创可贴时的歇斯底里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当时我的叫卖声是被寒风撕碎的,而他的叫卖声可能是被艰难的生活压碎的?
在当时那种艰难的情况下,不但是要去赶早市夜市,还要另辟财路。有一次我跟着几个老乡背着货到闹市区的公交站旁摆地摊,当时以为城管已经下班了,没有想到几个便衣就坐在街边,我们刚摆上去时他们没有采取行动,就在我们准备叫卖的时候,他们突然间扑了上来,我的另外两个老乡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见情势不妙,抱起衣服就跑,最后把我抓了起来。其实我也能跑掉,我实在是心疼被他们收去的几十件衣服,就站在那里没敢动。
然后我就开始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低声下气的说好话,我尽量想一些比较好听的词语,可能是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我在求他们的时候舌头还是有些打哆嗦,我就说:“我是下岗工人,家里实在没办法,就弄了点衣服来卖,也不知道这里不让摆摊,求你们一定要高抬贵手,一定要照顾一下,我下次不来摆摊了。”
旁边一个人嬉笑着对一个年龄大的人说:“让你一定要高抬贵手放了他,说话比我们的领导还厉害。”
他们几个一下子大笑起来。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后背上的汗也出来了,接着又说了一大堆好话。那个年龄大的人就让我把衣服往袋子里装,并让我数清楚多少件。我想他们可能是要按件数罚款,当时我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少数了两件。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年龄大的人并没有罚我的款,而是说教了我几句就让我背着东西走了。可能是我当时的样子太可怜了,让他们发了善心,不过临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忘记给他们道一声谢。
现在这事过去快十年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终于摆脱了当年的困境,在城里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生活变了,可是劳碌的心还没有变,在紧张奔波的日子里,把艰难的过去也渐渐地淡忘了。今天晚上这个卖创可贴的人又勾起了我对过去的回忆,细想一下,卖创可贴就是比我当年卖衣服方便,卖衣服需要摆摊,卖创可贴就不必了,用手拿着就行。我实在是无法估算卖创可贴的利润究竟有多高,我想至少他不会有被城管没收货物的风险。
创可贴虽然是我们家中日常必备的东西,但是并不可能天天用,再说他所卖的这种东西质量又是最差的,买它的人也只能是最穷的一类人,我也实在是想象不出他卖创可贴会有什么光明的前景。从他叫卖的那种声音里,我也能明显地听出他的绝望和麻木,这也是我意识里最可怕的一面。生活有时候会让人越来越坚强,有时候就会让人越来越消沉,有时候坚强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能摆脱困境,可是人一旦消沉,甚至麻木,整个世界对他也就失去了意义,可怕的是让他消沉和麻木的也正是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