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透春衫，雨透春衫

宋词无处避春愁，一片春愁待酒浇。

以春日物事为歌咏题材的宋词，多半是带有愁情苦意的。遇到难肠之事正在感伤之人，最是不宜手捧春词来赏读度日的。

然而，经过一番断章取句之后，就另当别论了。比如欧阳修的《浪淘沙》，去除“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只取“今年花胜去年红”，那林花怒放的盎然春意就扑面而至了，读词之人也自会变得清朗乐观了许多。比如严仁的《木兰花》，去除“香径落红吹已断”，只取“荠菜花繁胡蝶乱”，那韵味十足的盛春乐景，足以让人胸怀为之大畅。

又如读宋祁的《玉楼春》，去除“浮生长恨欢娱少”，只取“红杏枝头春意闹”；读秦观的《如梦令》，去除“人与绿杨俱瘦”，只取“莺嘴啄花红溜”；读蒋捷的《一剪梅》，去除“流光容易把人抛”，只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我最喜欢的断章取句，应是宋人无名氏的那首《一剪梅》。

只取上阙，不留下阙。下阙说了些什么呢？“先自离怀百不堪”，“篝灯强把锦书看”。当归家洗客袍成为一种奢念，唯余思乡之情萦绕心间，让人黯然神伤。

仅留上阙，则有一地春光大好，一片心情大好。尤其喜欢其中的两句——“风透春衫，雨透春衫”。轻轻吟诵于口，有如置身于裹挟着青草香的柔和春风中，有如醉心于斜斜密密清新湿润的春雨里，整个人瞬间就投入了春天的舒畅怀抱。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中曾皙的志向之所以被孔子当场点赞，之所以引发后世之人的共鸣，除却与友结伴、沂水沐浴、咏唱返程等快乐元素外，在舞雩台上吹吹春风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剧情。风透春衫，吹走漫长冬日的酷寒禁锢，吹来复苏蓬勃的美丽心怀。

至于东晋岁在癸丑的那个永载史册的暮春之初，王羲之与他的好友谢安等群贤集结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在曲水流觞、赋诗谈玄之余，也一定感受到了和畅惠风吹透春衫的无边惬怀。

风雨齐透春衫则更能见得闲逸和静美的意境。张志和在《渔歌子》中铺展的画面上，有白鹭在西塞山前自由地飞，有肥美的鳜鱼在飘落桃花红瓣的江水里自在地游。一竿垂下，青箬笠半遮着安详的脸庞，绿蓑衣阻隔了纷繁的尘世。好一个惹人心羡的“斜风细雨不须归”！

黄庭坚在《菩萨蛮》中也铺展了类似的画面：“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春风送来花草的香味，春雨淅沥而生薄烟，于溪桥边做一个相忘尘世、梦想销歇、“醉着无人唤”的渔翁，真好！

风透春衫，雨透春衫，必须是春衫，如若是夏衫，虽有一种久热之后的清爽，但夏衫单薄，用一“透”字不够贴切精准。风透春衫，雨透春衫，必须是春衫，如若是秋衫，则字字皆有萧瑟的意味，毕竟天凉好个秋呀！

风透春衫，雨透春衫。在一个冰封雪飘的隆冬时节轻轻诵读，我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泥土的芳香、筋骨的舒活和精神的抖擞。春天确乎是不远了呀！

去除“剪碎香罗浥泪痕”，去除“鹧鸪声断不堪闻”，去除“一番风月更消魂”，只取“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这是宋代另一位无名氏《浣溪沙》里的词句。

只读乐景，不读哀情。我更愿意将两位无名氏的断章合并，合并为一卷美妙的风景：一条杨柳依依杏花烂漫的宁谧小巷里，一个骑在黄牛背上、短笛无腔信口吹并和我一样被斜风细雨透春衫的牧童正朝我这厢慢慢而来！

               此文首发于《思维与智慧》2021年3月上（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