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每每听到、读到或者想到这句话,我都会忆起自己的童年。因为,我的童年就在高处,就在树的高处。
春日载阳,杨柳初芽,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沐浴着和畅的惠风攀上杨树或者柳树,折取枝条作成春笛。长笛,短笛,粗笛,细笛,不同的枝条作出不同的笛子,声音高低大小各不相同。彼时,笛声响在田野阡陌上,响在大街小巷里,也响在课间教室和操场的上空。
是谁告诉我们此时杨枝和柳枝的树皮筒子可以与中间的木质相分离的?是谁告诉我们杨笛和柳笛的制作方法的?是大孩子们,是漫长的中国农耕文明史次第涌出的一拨拨所谓的“大孩子们”。“大孩子们”年级高,见识广,能力强,论玩技自然也是风光一时的领军人物,永远是新出现的小屁孩们崇拜敬重的偶像。沿着一代代的大孩子们出现的轨迹向上追溯,我看到了一个个骑在黄牛背上悠然吹笛的牧童。
夏阳威猛,再威猛的夏阳也阻挡不了我们正午出行的脚步。彼时,知了歌兴正浓,似乎空气中的滚滚热浪就是它们召唤而来的。知了的高调表现不会吸引孩童的目光,因为,我们在意的是另一种沉默的甲虫——“老婆纺线”。“老婆纺线”是一种黑色带斑点的害虫,专门吸吮榆树的汁液。将其擒住之后,用一根小竹片稍稍插入头颈结合处,它就会扇动翅膀给你带来持续的凉风。其声嗡嗡然,恰似一位老婆婆纺线时发出的声音,这或许就是其诨名的来历吧,当真是形象而贴切!
“老婆纺线”有天然风扇的美誉,所以大受村庄孩童们的青睐。我家庭院中有一棵老榆树,有两个时段我们常常攀援其上。一是盛春时节爬上去折榆钱,一是盛夏爬上去捕捉“老婆纺线”。这贼甲虫相当机警,只要感觉到一点儿的风吹草动,就会逃之夭夭飞出你的视野。所以,必须小心靠近,在保证自己不会从树上尴尬坠落的前提下,摆好姿势迅猛出击。一次出手会惊动了全树的虫虫,因此必须下树寻找新的线索以扩大战果。久而久之,村庄以及村庄附近的每一棵榆树都在我们的心灵地图上标注了准确的位置,而榆树上的甲虫在我们的“训练”之下也变得更加机警。
西风转凉的金秋时节,树上更是有累累硕果等待着我们的“光临”。辛弃疾词云:“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我们的梨枣不在山园,在庭院,尤其是荒院。村东的几处长有梨树和枣树的庭院,早就被我们侦察完毕。上学之前或者放学之后,约上几个“轻功了得”的玩伴,翻墙进入庭院,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在那个零食依旧匮乏的80年代,黄澄澄的梨果以及红中带青的枣果,对于丰富孩童的菜单和甜蜜他们的生活一直起着重要的作用。
激动人心的不止是美味的获取,更有惊险的体验。不过,我们的“不贪婪”保证了每一次的有惊无险,梨枣基本填满书包之后,我们总会见好就收,及时撤离,所以极少被人发现,更是从未被人当场擒获。
至于上树采摘带着蜜汁甜味的泡桐花和洋槐花,采摘紫红色或黑色的酸甜可口的桑葚果,寻觅隐于树洞之中的神秘鸟窝,折断直枝作金箍棒以及砍断粗枝作陀螺,甚至在树杈上玩耍或写假日作业,都是童年时代的寻常之事。在不知电脑和手机为何物的年代,我们的身体常在树上。关于树上的诱惑是如此之多,所以,当一个孩童深情地望向一棵大树的时候,你永远猜不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过,有一棵树却是一个例外。那是一棵白杨树,是全村里最高的一棵树,长在北庄的一个巷口。它的笔直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三个孩童的合抱。在树下站立的我们,一边仰望,一边体味着课堂上老师所言的“参天大树”一词的内涵。全村攀爬水平最高的阿超曾经尝试着爬到树冠处,但也仅仅攀到树干的三分之一处就被迫放弃。这不禁让所有目击者喟然叹息:噫吁嚱,危乎高哉,爬树之难难于上青天!
参天大树实在是太高了,高到只有建巢于其上的喜鹊一家才能抵达。身体的无法抵达并不妨碍敬仰目光的抵达,更不妨碍耸入云天的志向在少年的心中升腾而起……
童年在高处,在梦想的高处,在大树的高处。没有谁能够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从树上下来的事情发生在哪一年的哪一天,但是童年却是真的从下树的那一刻结束,悄无声息到让人浑然不觉地拉下了帷幕。正如我们的远祖,从树上迁到树下,从而结束了人类的童年!
(本文作者/张云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