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冰雪覆盖了原野,车辆驶过,惊出路边的一群鸟雀。
那群鸟雀是从路边的一片枯草棵子里被惊扰出来的。它们的羽毛有着和枯草一样的颜色,隐迹其间若不做声,真的很难辨识出来。
然而,它们发出了声音。那是一种熟悉的啁啾声,整个童年时光里一直未曾远离的麻雀的叫声。它们有的拍翅飞到枯草棵子的顶部,有的继续留在草丛里低头啄食草籽,而更多的则是飞到冰硬的公路上,双脚一跳再跳,仿佛寒冷、饥饿、贫乏和困窘从来就与它们无关一样。
一刹那间,我读懂了一种逆境中的达观,同时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为什么每每读到鲁迅先生的那首《自嘲》诗的颔联时,脑中常常浮现出的是麻雀的身影。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一身的土里土气抖都抖不掉的麻雀颜值偏低,可是它们连“遮颜”的想法和举动都放弃了。这种拒绝媚俗的鸟只是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一种活得很自我的小生灵。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外界的评论和目光或许到达得了麻雀的形体,但却无法到达麻雀的内心。把荣辱、贵贱和顺逆看淡,麻雀的确更接近庄子的思想。事实上,麻雀就这样一直飞在庄子的哲学意境中,一飞就是几千年,无论是杨柳依依春恰好,还是雨雪霏霏冬正寒。
宠辱偕忘,随缘自适,不是一般人可以抵达的心灵高度。
其实,麻雀更像庄子笔下的泽雉,即生活在草泽中的野鸡。“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泽雉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粮,走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但它仍然不希望被人养在笼子里,那样虽然不愁饮食,但却失去了生命最宝贵的东西——自由。
麻雀比泽雉更看重自由之身。小时候,每每捕到麻雀,总是幻想着能如大孩子们说的那样:它们驯服乖巧地跟着自己上学和放学,时而停在肩上,时而落在主人举着的一个竹竿上,鸟与人亲密无间,赚足同学圈艳羡的目光。
遗憾的是,这只是一个传说。与笼养的百灵、画眉等鸟在悠闲安逸之余以其宛转美妙的歌声取悦主人不同,尽管我和弟弟为捕到的麻雀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最好的饮食和住所,麻雀依然拒绝与人类进行任何形式的妥协和合作。不吃不喝,拼命碰撞,撞出血来也不会停止抗争。最终,无计可施的我们只好让在樊笼里的它“复得返自然”。
《庄子•天下》中有言,“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奉行“三不”主义的麻雀胜利了,重获自由的它转瞬之间就消逝了踪迹。下一次在街巷里、墙头上、砖缝里、瓦片上抑或群雀噪晚的大树上碰到它时,不知是否还能识别得出来呢?
大概是已经无法识别了。麻雀们的这身草根打扮实在是惊人的相似,即使是两千年前在屋檐下与庄子“相看两不厌”的麻雀穿越时空飞到现代人的眼中也应很难辨识出来。而且,更重要原因的是神似,在广阔的天地之间,麻雀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永远是那样随遇随安,永远是那般随缘随喜。
极少有人能够识别得出一只昔日与他邂逅的麻雀,因为在为名利忙碌的世俗世界里,没有人能够轻易地走近一颗麻雀的心。
(本文作者/张云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