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东庄上的陈大胆,向来以胆大者自居。不过,近来他的意志似乎出现了动摇。
那一日,天刚擦黑,陈大胆匆匆吃过晚饭,就悄悄地溜出了村子。出村口后一路西行,松柏森森的坟场是他今晚选定的歇息之地。
称此地为避难之所更为合适一些。这几天,小鬼子来村里“扫荡”的次数明显增多,抢掠烧杀,无恶不作。陈大胆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么一个自以为还算不错的去处。
中秋节已经过去十多日,天气渐渐转凉。刚一进坟场,一阵阴风就裹挟着寒气向着陈大胆袭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但这仅仅是一个身体上的反应,陈大胆嘿嘿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脚下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快了。“不信鬼,不信邪”,这六个字一直是他的人生信条,几乎从未改变过,这么多年。话又说回来,他要是心里害怕,也就不会在这个天高月小的暗夜,只身一人来到这一片坟场了。
陈大胆,今年四十五岁,本名陈华升。对于他这个本名,村子里的人很少提及,倒是“陈大胆”这个绰号堪称妇孺皆知,而他也觉得“名我固当”。他的胆大勇为的故事早已被村中好事者编成了一个系列,成为村人饭后闲时的谈资。虽然曾经有人对其中一些情节的真实度表示过怀疑。
在两座坟茔之间的空地上,铺上一块棉布门帘,躺平身子,再盖上一件旧棉袄。哪怕夜间有狐狸、猫头鹰等鸟兽的瘆人叫声,他陈大胆照样可以安然入睡、鼾声大作。
半夜里,陈大胆被一阵疾风吹醒。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四周的情形,刚伸胳膊打了一个哈欠,忽然意识到有“哗哗哗”的声音在响。
陈大胆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许多。坐起身子细听,初步判断这声源离自己应该并不算远。但此刻星月无光,他又没带火具,无法寻到具体的位置去看个究竟。他记得坟场中有一小片旱苇子,夏日里长得很是茂盛,站满了好几个坟头,声音大概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吧。一阵睡意升起,就又倒头睡去。
睡梦中陈大胆再次醒来,内心不由得一紧。他不仅听到了“哗哗哗”的响声,还听到了诡异的呼哨声。无边的黑暗世界里,仿佛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他在自己的脸上拍了一下,感觉到了疼痛,不像是在梦中,但一幅幅臆想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之中切换,最终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陈大胆毕竟胆气不俗,离开坟场之前也没有忘记抱走行李,只是离开时脚步显得有些杂乱。
回到村子时,天还没有亮。几声狗吠从巷子里传出,但很快又沉寂了下来。陈大胆走进自家庭院,进屋后居然再也睡不着了。坟场上那异常的声音有如一个谜团,在他的心中久久驻留。
第二天上午,他才从街巷传言中寻到了答案。原来,就在昨天下午鬼子进村时,村子南庄上的李老五不幸被敌人用刺刀给挑死了。近两年来,一向精明的李老五不知是得了什么脑病,整个人痴痴呆呆的,不复年轻时那般能干了。
鬼子在街巷里横冲直撞,临着大街的李老五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就在自家柴门处向外瞅上一眼,身子缩回去,然后再瞅一眼,再缩回去。如此反复多次,被当成是拉地雷线的了。这些年,在华北地区,鬼子吃了不少地雷的亏。一个鬼子迎面冲过来,举起刺刀向着李老五狠狠地刺了一下,大笑着扬长而去。
李老五并没有毙命当场。他用双手捂住伤口,忍着剧痛踉跄着走回屋子,满手满身满地全是鲜血!李老五没有能支撑多长时间,就这样死在了屋子里。他的家人发现之后悲痛万分,却又不敢声张,只好用一张草席子把人包裹起来,暂时存放在坟场上。
陈大胆在晚上听到的,正是风吹草席发出的声响。
陈家与李家原本积了一些旧怨,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情况。然而,当陈大胆得知李老五的惨事之后,心中不但没有生出丝毫的快感,还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
陈李两家一幕幕互不相让的冲突旧事,以画面的形式在他的脑子里回放,其中有一幅画面中自己的左臂受了重伤,险些留下后遗症。这些旧事让他一度耿耿于怀,仿佛只有见到对方遭遇厄运才能解恨消怨。但现在,他的想法是:谁欺负我的同胞,谁才是我真正的仇人,不能袖手旁观,何况当年发生矛盾,也是因为自己这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把问题进一步激化了。
到了最后,在陈大胆的脑海之中先前的老画面全部破碎消散,只剩下了一幅以前从未有过的画面,那是凭着村人描述和自己想象而合成的鲜血淋漓的场景。没想到的是,阴差阳错,他竟然在坟场中陪伴了所谓的“劲敌”一个晚上。他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中唯愿太过可怜的老五哥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此时,分明有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了陈大胆的心头,让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缓不过神来,而他那攥紧的手指咯咯作响,有一小股的汗水从掌心处流淌而出,落在了地上……
又是一个暗黑的秋夜降临。这一晚,陈大胆不再思虑避难的去处,而是起身去了他二叔家。二叔家的堂弟水生在两年前就光荣地加入了八路军,和他一样天生胆大却比他更加心细的堂弟在队伍里屡立战功,这是他们整个陈家的骄傲。此刻,他已然下定了决心:哪一支队伍是真心抗日,他陈大胆就要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挥动大刀,向着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拿起枪杆,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这一次,陈大胆的胆子又壮了起来。
《泯仇》,首发于《小说月刊》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