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有落花,深秋有落叶。选两句古诗词来渲染一下:宋人欧阳修词云,“雨横风狂三月暮”;宋人晏殊词云,“昨夜西风凋碧树”。
每到暮春,常常想起的是欧词中的那位闺中少妇。深深庭院,静锁一人。任凭人上高楼,那堆烟似的杨柳依旧是,遮住了热切的望眼。唯有院中秋千与花朵,可以暂且慰藉一颗空寂的心灵。
阳春三月的风雨突至,狂风把艳美的春花吹落吹残,横雨又把花身打湿打上了泥巴。曾经年少轻狂的我,一度把面对此景的词中女主人公“泪眼问花”的行为视作矫情之举。直至深度阅世之后,才意识到,人之命未必比得上花。林黛玉的《葬花吟》里有言:“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说到底,古人惜花和惜春,都是在惜人。韶华虚掷,岁月空添,是世人不能承受之暗伤。即使英豪如辛弃疾者,也吟出了“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的慨叹。
相较于暮春花落之感伤,深秋叶落则显出的是一种性情成熟的静美。一夜秋风,吹落了不少的树叶,平铺秋叶的院落总是别有一番情韵。
枣树、榆树和槐树的叶片狭小,双脚踩下去,踩出的是软绵绵的触感和簌簌轻响的听觉。挥动扫帚打扫时亦然。柿子树、核桃树特别是泡桐树的叶片宽大,水分消散殆尽的叶子堆砌地面,两足踏上去,踏出的是干而脆的触感和哗哗作响的听觉。挥动扫帚清扫时亦然。
学生时代,卫生委员问,是打扫教室还是打扫清洁区,我的选择一直是后者。喜欢打扫清洁区的理由可以有许多种,我唯一的理由是,喜欢落花,也喜欢落叶。记得中学时代,轮到值日的那一天,早起去学校,与同学们一起手持扫帚,把校园里一棵棵泡桐树下宽大的落叶扫成一堆复一堆,再把它们砌成一个更大的落叶之堆。燃起一堆篝火,我们就围着噼啪作响的火堆狂欢。
落叶不扫更见一种诗意。羡慕宋人曹勋山居的那个庭院——“寂历秋风晚,闲庭落叶深”。羡慕宋人陆游穿行的那条街巷——“晓行城南路,落叶满阡陌”。也羡慕唐人贾岛经行的那座美丽京城——“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被落叶覆盖的庭院、巷陌和城池都无一例外地染上了秋之静美。
不过,要想游赏最为静美的落叶,还需移步去一座空山。唐人皎然去了:“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宋人吴潜去了:“为谙世上空花景,最喜山中落叶秋。”宋人释行海去了:“夜寒不作东归梦,坐听空山落叶声。”
原来,静美的境界里不止有诗意,更有禅意。拥此禅意入眠,再无尘世惊扰。宋人饶节诗云:“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魂梦到人间。”真是一位潇洒出尘之人!宋人李洪也享用到了这份禅意,其诗有云:“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人生若能长久闲乐如此,夫复何求呢?
落叶从来都不必是感伤的意象,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也从来都不必是伤感的诗句。西风落叶里,别有一种情味蔓延弥散。何况,秋天即将随西风落叶走到尽头,百花争艳的春天还会那么遥远吗?
其实,那位据说享年一百余岁的唐代高僧寒山早就告诉了我们,对待深秋的最佳方式和心态——“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
(本文作者:张云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