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我有一个江西的朋友来西安求学。火车一路向西,他安静地望着窗外倏忽而过的一排排树木,穿过一座座黑黢黢的山洞,捱过硬座车厢吵吵嚷嚷的喧哗,激动地梦想着终于可以看到盛唐“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长安城,并且能在这座城市求学,或许有一天,他也能“雁塔题名”,千古流芳。年少轻狂,而这份轻狂一定要一座包容力强大的城市才能收服得住。他选择了西安。
一下火车,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站在火车站外,默立良久。眼前的西安与他心目中的长安差距太大了!他对我说,自己像是一个带着滚烫的心飞奔到暗恋的姑娘眼前的痴汉,结果情人近在眼前,他才发现,爱情最好的距离是远观,是想象。他对我形容第一眼见到西安的颜色,是灰色。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雨,灰蒙蒙的兵马俑,还有灰蒙蒙的人。他的心在见到火车站的“西安”两个字时,瞬间跌倒谷底。
这番曲折的心路是我的朋友四年后才告诉我的。其实,不要说他从江南春城一路向西,乍见黄土古城,这番南北自然景象的对比足以令人惊讶,就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也不免讨厌西安城单调的色彩和日日年年吹得人灰头土脸的黄土地。我的朋友对西安的情感逐渐深厚,是在他遍访古迹,尤其是当他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踏上史书中记载的人物生活过的宫殿遗址上时,才对这座城市有了深入的理解与深沉的爱。
长乐宫的欲望与纠缠
西安这座城的历史从哪里说起呢?严格说来,作为都城的西安,应该从西周定都镐京开始,然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规模完整宏大、奠定了后世都城典范的遗址,当属汉长安城。以城墙建筑作为参照,汉长安城城墙完工于公元前190年,是公元300年建造的罗马城的2.5倍,是公元447年建造的拜占庭的2.87倍,是公元800年建造的巴格达的1.13倍[1]。城内最重要的两座宫殿,长乐宫与未央宫,是整个汉长安城的中枢,也是当时整个中国的心脏。
长乐宫是在秦兴乐宫的基础上改建而成。始皇横扫六国,一统四方,创世之丰功伟业,渭河北岸的咸阳都城已经容纳不下千古一帝肆意膨胀的欲望与野心。“表南山以为阙,引渭川以为池”,何等气魄!也只有登上南山峰顶,眺望无限江山,恐怕才能让始皇在过眼云烟般的虚荣幻象中认定人间值得留恋,想要摆脱生生死死,长生不老。兴乐宫跨河而建,与渭河北岸的咸阳宫殿遥遥相望,中有横桥,连通南北。秦二世而亡后,又经历了四年楚汉战争,天下纷纷扰扰,秦国的宫殿几乎毁坏殆尽,刘邦接手过来的一滩事业,东墙破西墙漏,百姓流离失所,且因秦大兴土木、徭役苛重而至亡国的历史教训如警钟长鸣,时时醒人。故此,当娄敬建议刘邦定都长安,也得到谋士张良的极力赞同后,高祖决定都关中。
渭河南岸的兴乐宫在历年的战火纷飞中也破坏严重,但比起秦朝的其他宫殿来说,尚可修复。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丞相萧何主持营修兴乐宫,建成后,更名为长乐宫。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长乐宫建城后,西汉王朝的中枢机构才从栎阳迁都长安,在未央宫建成之前,它成为西汉令出权重的唯一宫殿。尽管未央宫在刘邦生前就已经建城,但是直到汉惠帝以后,皇帝们的起居之所才移往未央宫,所以汉高祖时期,长乐宫对时局的演变至关重要。
1. 第一女主吕后
中国历史上的三大女主,刘邦的结发妻子吕雉占了头牌。在吕雉呼风唤雨的后半生里,长乐宫的一草一木默默见证了她的果敢、她的阴鸷、她的荒唐和她的恐惧。
关于吕后和戚夫人的恩恩怨怨,史书诗文历载不绝。也许当吕后擅作主张,将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谋杀于长乐宫以后,刘邦对这个糟糠之妻已经突破了“贤内助”的认识,惊异于吕后手段的强硬果敢和阴险狠毒,故此,在废太子一事上失败后,刘邦隐隐对戚氏母子的性命前途感到担忧,千方百计地为心爱的女人和儿子安排退路,希望他们不会落在吕后的手中。刘邦命建平侯周昌任赵地相国,要他拼了命保全赵王刘如意。千算万算的刘邦怎么也算计不到,他死后才没多久,吕后就轻而易举地绕过周昌,将戚氏母子毒杀、虐杀。
想来,吕后对刘邦是极度怨恨的。她在青春貌美的时候嫁给年纪长她许多、只是个泗水亭长的流氓无赖,只共同生活了几年时间,刘邦就落草芒砀山,之后两人的生活轨迹很少交集。吕后为刘邦经历了战争离散、入狱为质、差点被项羽烹为肉羹的艰辛,再度回到丈夫身边时,却发现他的周围早已美女环绕,莺莺燕燕。从史书记载的吕后来看,这是一个隐忍但阴鸷的女人。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吕后的清醒在于,她知道只要刘邦在世,她就只能依附刘邦,保住来之不易的人生富贵。所以她可以忍任何一个美女在刘邦面前晃悠,只要不动摇她的皇后位,不动摇太子地位,她都可以忍。其实,吕后和刘邦共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俗语说“见面三分情”,所以再次共同生活的刘邦和吕雉,与其说他们之间还有爱情,毋宁说两人是政治伙伴的关系更为恰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吕后在刘邦在世时能容忍他身边的女人,而当戚夫人立意夺储,吕后立刻调动朝中重臣功臣,迅速扑灭了刘邦刚刚萌生的换储心思。《史记》记载“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一个“最”字恰恰说明了吕后对戚夫人的怨恨不仅仅是女人间的夺夫之争,更牵涉到夺位之争。刘邦死后,戚夫人立刻被吕后囚禁在长乐宫的永巷。戚氏舂米而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女。
吕后大怒,即召赵王刘如意,相国周昌竟无力阻挠,连惠帝万般周全,也保护不了同父异母的弟弟,致使十几岁的赵王被吕后的一杯毒酒灌下,死于非命。吕后的嚣张可见一斑!毒杀了刘如意,吕后变本加厉,又导演了一出惨无人道的人间悲剧。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这种虐杀手段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让人极度不适。《史记》中对戚夫人被虐杀的记载仅仅24个字,《汉书》25个字,然而这短短一行话读起来却似有千金重砣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呼吸,更不敢去想象一个美貌如花、能歌善舞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生收场。虽说红颜薄命,可是薄命至被人凌虐致惨死,却是任何人也猜不中结局。而处置戚夫人后,吕后的行为就难以用“正常”二字来形容了:
居数日,迺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迺知其戚夫人,迺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以平常人之心度之,吕后已经完胜戚夫人,自己的后位,儿子的帝位,已经不能被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夺走了,为何不一刀杀了她,好让这可怜的女人早日脱离苦海?为何还要让儿子亲眼来观看戚夫人的下场?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天下万千母亲都心疼子女,不忍子女眼见世间悲伤,可是吕后却高兴地让儿子来看“人彘”!难道她认为惠帝秉性太过柔弱,想以此刺激儿子,让儿子多见识见识惨绝人寰的悲剧,好做一个“类高祖”的皇帝?可是惠帝幼年时是经历过战争和离乱的人,他对人间的痛苦和悲伤不可能没有体验,即使摆在他面前更多惨剧,他的秉性只会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并不能“坚强”他的内心。不知彼时召惠帝来见戚夫人的吕后作如何想,又不知惠帝因此而病后,她作为母亲的心会不会痛?
拿戚夫人开了刀,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皇帝不敢过问,这让吕后更加肆无忌惮。她就像一匹疯狂的野马,脱离了刘邦的驾驭,开始在西汉的疆场上任性驰骋。永巷里高祖的嫔妃夫人们死的死,杀的杀,刘邦的儿子们也几乎被赶尽杀绝。到了这个时候,吕后才把前半生所有的怨恨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诛杀刘邦的儿子们,或许可以认为是她谋求吕氏家族掌权的政治策略,但幽禁残杀高祖妃嫔,让刘邦身边的女人全都从自己眼前消失,则是一个女人内心最隐秘的嫉妒和幽怨。此时此刻,一手遮天的吕后才终于长出一口恶气,一辈子所有的隐忍仿佛都只是为了体验这一刻报复性宣泄带来的痛快酣畅之感。
如今,陪伴在刘邦身边的女人只有吕后。五陵原上,长陵占据最高点,高祖陵与吕后陵东西分立,共享祭祀。千百年来,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只有吕后陪伴刘邦经受着寂寂黄土原上的风霜雨雪,西风残照,如同他们在世时那样,同风雨,共患难。那些和刘邦享受风花雪月的女人们,早已零落在乱坟堆的荒草中,化作春泥护了花。不知道长眠地下的刘邦如果得知身后结局是如此安排时,他是该无奈长叹,还是也会畏惧于吕后的阴辣?
吕后以极端的方式,守住了与丈夫共同打拼的家业,也守住了丈夫这个人——哪怕是死,也只能由我来陪着你的尸骨。
2. 笑到最后的薄太后
吕后去世,西汉朝廷经历了一番乱哄哄的宫廷政变,刘邦的第四子,代王刘恒意外地继承帝业。于是,新皇帝带着母亲薄太后和妻子窦氏,由高陵经横桥入横门,来到长安。薄氏顺理成章地成为长乐宫的第二位女主人。
薄氏和她的儿子、儿媳是被命运垂青的幸运儿。在吕后对刘邦后妃及子嗣的疯狂迫害下,薄氏和刘恒是硕果仅存的母子。薄姬本来是魏王豹的妾室,魏豹叛汉被杀胡,她以俘虏身份被送入汉宫织室织布。刘邦见她稍有姿色,就纳入了后宫。然而,纳入后宫的薄姬却一直没有得到新任丈夫的注意,可见,她的姿色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并不特别出众。史书记载,薄姬与刘邦仅有一次激情之欢,后再无记录。这仅有的一夜情还是承靠了其他两位美人刘邦面前的戏语才得到的机会。这次宠幸后,薄姬马上有了身孕,汉高祖四年(公元前203年),她在河南宫内成皋台生下儿子刘恒。刘邦去世后,吕后幽禁后宫嫔妃,残杀刘姓子孙,薄姬因为非常少见刘邦的面,在刘邦跟前从不魅惑邀宠,吕后便准许她出宫,随儿子前往封国代。薄氏幸运地逃脱了吕后的监视和掌控,在代地过着较为随心的生活。
因为薄氏的“仁厚”,朝臣们在铲除诸吕后,考虑新皇帝的继任者时,才会倾向代王刘恒。薄氏的聪慧和无争,为儿子的命运铺垫了坚实的道路。刘恒继位,薄氏跟着儿子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长安。这一次,她名正言顺地以大汉太后的身份入主长乐宫,真正享受长久快乐的日子。
薄姬一生命运起伏离奇。这个在后宫众多佳丽的回眸一笑中并不起眼的女人,却拥有戚夫人等辈超然的大智慧,使得幸运之神不得不倍加眷顾。现在很难去揣度薄姬嫁给魏王豹时,有没有真心爱过这个男人,也更难猜测她对刘邦到底有几份真情。即便对刘邦有过真心,但刘邦万花丛中过,不曾留意过薄姬,我想,再真的心恐怕也凉薄了吧。或许是姓氏的蛊惑,我总觉得薄姬的薄姓,也许正体现了她对待刘邦的态度,甚至是她一生为人处世的态度。从史书记载看,薄氏每临大事时,自有一种冷静态度,不卑不亢,得理得体,这是一种大智慧,亦是凉薄之人独有的薄态。想及此,那么刘邦爱不爱她,于她而言其实不是那么重要,如何在乱世中为自己谋得生存之道,大概才是这个女人最大的心思。在情与理的选择中,这个于乱世而生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活。在长乐宫里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看起来与世无争、毫不起眼的薄氏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女人。
薄姬去世后,没有葬入高祖长陵,常伴刘邦。她也不可能葬入儿子的灞陵,这不合规制。薄姬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另起陵墓入葬的太后。薄姬的南陵位于白鹿原上,北边可见长陵,遥望高祖;南面就是灞陵,儿子近在眼前。长眠南陵对薄氏来说,应是最完美的安排,也是她一生的写照:不与吕后争锋芒,只与高祖隔河望,一生倾尽为文帝,死后长眠有子伴。
3. 摆脱不了的母亲和奶奶
薄氏死后,长乐宫主位轮到了她的儿媳——孝文皇后窦氏。
1968年,河北省满城县的一座汉墓里出土了一件精美绝伦的青铜灯器。灯
体是一个通体鎏金、双手执灯跽坐的宫女,面庞秀丽端庄,神态恬静优雅。宫女一手执灯,另一手的衣袖挡着风,既避免了灯火被风吹灭,袖管又有吸收油烟的功能,造型不仅生动,而且十分实用。这盏灯就是著名的长信宫灯。长信宫灯原本属于阳信侯刘揭,景帝年间,刘揭的儿子刘中意因为参与“七国之乱”,失败后被废黜,其封国与财产收为国有。长信宫灯作为没收的财产之一,辗转送入长安,后又入长乐宫,由窦太后的宫殿长信宫浴府使用。窦氏双目失明,这盏宫灯就在长信宫中陪伴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后来,窦太后将此灯赐给中山靖王刘胜的妻子窦绾,窦绾死后,这盏灯便随它一同葬入墓内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重见天日。
长信宫灯若能说话,它定会有许多陈年故事娓娓道来。
窦氏生活在西汉王朝由积弱积贫逐渐走向富盈强盛的历史时期,她本人又十分强势,对景帝和武帝初年两朝的朝政极有发言权,可谓一言九鼎。《雍录》记载:“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师古曰:‘谓咨谋于太后也’。”可见太后窦氏对当时朝政时局的影响甚于三公九卿诸大臣,而长乐宫在吕后之后,依旧是左右朝政的政治中心。
七国之乱平定后,窦氏又在帝位继承的问题上屡屡发难,坚持要皇帝立自己的弟弟——她的次子梁王刘武为储君,另景帝几度为难,也让王位继承权的问题变得棘手。
在有名的“金屋藏娇”故事里,窦太后也要出场,并且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窦太后的首肯,刘彻的母亲王美人即使花再多的钱,盖再多的金屋,把太后的外孙女陈阿娇娶进门,儿子依旧只能是个封国藩王,赫赫有名的汉武大帝得不到奶奶的同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中国史册里。
强势干政的窦太后让年纪轻轻就当上皇帝的孙儿刘彻伤透了脑筋。武帝是个喜欢折腾的皇帝,而汉初休养生息的国策,在经历了文景之治后,等到武帝继位,已经足够这位胸怀大略的年轻皇帝折腾了。然而,老太太死活不答应孙子的各项革新之策,尤其反对武帝废除自西汉立国以来在文化思想领域就推重的黄老之术。重用儒生,被窦太皇太后认为是大逆不道之举,在以孝立国的汉代,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甚至关系到能否坐稳皇位。实际上,汉武帝刚继位时推行“建元新政”遭到窦氏的强烈反对和处处掣肘后,他试图绕过长乐宫,夺回被东宫抢走的权力。然而,以窦氏长居深宫几十年的丰富政治经验,对付年轻的汉武帝绰绰有余。窦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除了武帝身边的亲信,摧毁“建元新政”,并且安插自己的势力遍布武帝身边。此后,武帝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一度濒临破裂,窦氏甚至有废帝的念头。如此强悍精明的窦氏,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想废谁就废谁,这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其权力欲的旺盛,比之吕后也不为过。在窦氏的强势打压下,“建元新政”不得不偃旗息鼓,武帝只能做一个乖孙子、乖皇帝,然后静静地等着窦氏入葬灞陵的那一天。
窦氏打压年轻的武帝,从西汉整个历史的发展来看,是明智之举。刘彻虽有雄心壮志,想要一番大作为,然而他继位时,严格来说还不算成年。这样一个刚刚脱离了稚气的孩子,一上台就妄图驾驭与他的年龄、能力和人生经验完全不匹配的政治改革,如果没有奶奶窦氏在前台操纵,幕后经营,恐怕西汉的历史会被这位志向远大的年轻皇帝拖垮在半路,早早夭逝。历史学家也普遍认为,汉武帝时期正是西汉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武帝的雄才大略与他的好大喜功恰如硬币的正反两面。如果没有窦氏的干政,恐怕这个转折点会更早地到来,等不到刘彻做了54年皇帝以后才会渐渐显现。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比明镜还亮。不可否认,窦氏是一个权力欲和私欲很重的女人:一个儿子当了皇帝还不够,还想要搞“兄终弟及”;同意外孙女嫁给孙子,既成全了刘彻太子的名分,也保全了窦家势力,保证皇权不旁落。但窦氏比吕后聪明的一点在于知进退。她知道何时该干政,何时该放手。这种智慧源于她对黄老之学的推崇,源于对“不争是争”的深刻理解。所以窦氏不会像吕后那样,在权力面前走火入魔。她总是在被自己欲望控制的时候,及时刹住脚步,缩回伸长的手,避免做出荒唐的事。窦氏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女人,更称不上“温婉”二字,她一生最大的幸运不是嫁给汉文帝,不是生了汉景帝,她的运气更多地来自于对黄老学说的认同和自觉践行。黄老之术温和收敛的学术气质无声地将窦氏性格中跋扈专横的一面绑了起来,绑缚得不松不紧,恰到好处,才使得窦氏在汉宫如鱼得水,收放自如。与长乐宫的前两位女主人相比,窦氏年轻时既得到了丈夫的宠爱,后半辈子也可称得上是子孙绕膝,福寿双全。
安然去世的窦氏死后葬入灞陵,长久地陪伴在丈夫汉文帝的身边。
窦氏死后,汉武帝全面收权,连消带打,铲除了奶奶窦氏和母亲王氏家族的所有外戚势力,并禁止母亲王太后干政。武帝一朝终其最后,外戚势力都没有抬头,更谈不上制衡皇权。汉武帝更是在临死前,担心幼子刘弗陵因“子幼母壮”重蹈自己初登帝位时的覆辙,狠心赐死毫无过错的钩弋夫人,可见他对即位初期东宫的干政有多么痛恨。
无论如何,窦氏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长乐宫仅仅是“长奉母后”的宫殿,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度花开花落,岁月如斯。
4.少女太皇太后的悲剧人生
西汉王朝有两个小高峰,以汉武帝为界,前期是“文景之治”,后期是“昭宣中兴”。男人们的丰功伟绩都被史家秉笔直书在各卷书册里,受后人敬仰、膜拜。偌大一座长安城,能留下名姓的寥寥无几,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及至一人一身,都被岁月抹逝得灰飞烟灭。如果不曾留心,没人会在意长乐深宫里寂寞的上官氏一生的孤苦无助。是啊,她是太皇太后,是整个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女人,命运能有多么不堪?
汉武帝临终托孤,霍光、上官桀等四人一时风光无二,成为昭帝一朝翻云弄雨、权倾朝野的重臣。利多必有投机者,汉昭帝12岁时拟立皇后,霍光的女婿、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搭着父亲和岳父两个托孤大臣这趟顺风车,欲为女儿谋取皇后之位。上官氏彼时多大?年仅6岁。上官父子的算盘打得精明,甭管年龄,先让自己家的女孩子占着位子。然而外祖父霍光却没有答应这件看起来于己也有利可图的事。霍光拒绝的原因,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不得而知。史书记载,他是以上官氏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上官安的。此路不通寻他路,上官安在抚养昭帝的鄠邑长公主那里打通了门路,一番运作之后,顺利地把天真无知的女儿送进未央宫,初封婕妤,一个月后,立为皇后。
女童皇后上官氏在后宫无忧无虑地过着她即将早逝的童年。这段岁月短得等不到她长大,就因为父亲与岳父的矛盾激化戛然而止。
用“否极泰来”四个字形容上官安再贴切不过。女儿以6岁之幼母仪天下,本是有悖伦常,既已遂了他的心愿,更要敛骄气忌嚣张,然而他还要跳来跳去,不肯安分,终于触碰了霍光的底线。后来,上官桀妄图阴谋废除昭帝,并自立为帝,霍光立即发兵,逮杀了上官父子以及所有妄图叛乱的人,上官一族所有人丁悉数被杀,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这一年,上官皇后年仅8岁。
年幼的皇后不可能参与父亲发动的政变,加之母系霍氏一族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望族,所以上官族人被灭门时,并未牵扯到上官皇后。除掉了上官父子,霍光真正成为大权在握的重臣,这个时候,当初不情愿送入宫的外孙女对他而言又变得极其重要了。为了让上官氏早日诞下龙嗣,霍光授意群臣上书昭帝,建议除皇后外,皇帝应少去后宫其他嫔妃处,以保龙体康健。后来,他们又让上官氏下令后宫妃嫔宫女不得侍寝。这样一来,昭帝只能在后宫椒房殿待着了。世上的事情往往求之而不得,越是求,越求不得。尽管上官氏独得“专宠”,然而却一直没有生育子嗣。我甚至怀疑,汉昭帝去椒房殿也许只是给霍光做做样子,和他的小皇后聊聊天而已。以上官氏的年龄推断,她移居长乐宫时年方十五,那么和昭帝日夜相对的那几年,她连15岁都不到,还是一个懵懵懂懂,不知人事的小姑娘,更无法理解“情窦初开”这个摄人心魄的美好词语。情发于自然,付与爱人,可是汉昭帝和上官氏这对夫妻,且不说年龄鸿沟巨大,两人被群臣的私利绑缚着硬是拉扯在一起,人人各怀鬼胎,都想从他二人的婚姻中攫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和政治保障,想及此,恐怕即使上官氏倾国倾城,他都不会有半分疼爱之情。上官氏尽管年幼,但她的家人被皇上全部杀光,自己被当成傀儡一样任由他人摆布,送奉到仇人床前,想到这里,她对年轻的昭帝又会有几分少女怀春的柔情蜜意?无数个被逼迫着待在一起的夜晚,两个人也许真的就只是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言以对吧!
公元前74年,年轻的昭帝在没有儿子的遗憾中撒手人寰,霍光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弟,上官氏被尊为皇太后,移居长乐宫。
不到一个月,霍光又以刘贺荒淫无道为由,废除帝位,另立刘询登基。上官氏论辈分是刘询的祖母,因此,又被尊为太皇太后。这一年,上官氏年仅15,是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太皇太后。
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就要折腾些事情出来。霍光的妻子为了想让女儿霍成君当皇后,毒死了宣帝的糟糠皇后许氏,霍光病逝后第二年,霍家因为谋反,被宣帝灭族。8岁,父系一族被灭门;23岁,母系一族尽数被诛,上官氏一生无儿无女,两家人口,真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
后宫的女人们为了荣华富贵和名分地位,一生圈在深宫中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输了的,幽怨愤恨,赢了的,也未必笑得灿烂。谁不是一身伤痕累累?在世人眼中,上官氏不必经受后宫的层层历练,就到达了他人终生难以企及的地位,享万民叩拜之福,终老深宫。她的一生似乎在出生前就被所有参与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她不必去吃苦,不必去费力,不必去受罪,就可以6岁之幼荣享后位,23岁就是两宫中人人都要供奉,人人都要听命的女人。可是揭开历史涂抹得光鲜诱人的包装,我却在冥冥中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独居长乐深宫,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宫里的每个人都对她低眉垂首,可是没有一个真心地嘘寒问暖。她曾经坐享垂帘听政之荣,可是帘子后面的这个女人心里深深地知道,从6岁进宫起,她就只是一颗棋子,就像如今她端坐帘幕后面,一言一行却全都出自外祖父霍光授意一样。她的命运如同一棵小草,风吹向哪里,她只能摆向哪里,不能有半分独立于世的顺遂。父母族人在政治斗争中全部被杀,小小年纪就经历杀戮的上官氏,如何说她没有经过历练?她的历练比后宫其他女子都要早得多、痛得多。即使贵为皇后,她这颗棋子在婚姻中的角色也不过是生育皇子。十三四岁对一个女子来说,是一生中最短暂却最美好的年华,如一朵含苞待放、娇羞欲滴的花朵,正要绽开饱满的花瓣,怒放于阳光之下,然而上官氏在如斯年华里,与夫君朝夕相对,却要时时揣摩、处处留心,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当好一颗棋子,走对正确的位置,保住自己的性命。这朵娇艳的花一生也等不来她的盛放期。
52岁时,上官氏在长乐宫平静地离开人世。她来到这个世上,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也承受了亲人被诛的惨绝之痛。无儿无女的她能在后宫得养终老,却无人真正关心她是否开心、幸福。她这一辈子,是一颗成功的棋子,一棵把握得住风向的小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唯独不是一个品尝过爱与被爱的女人。一生繁华尽不得,寂寞幽居的岁月里,整个长乐宫仿佛都能听到上官氏轻轻的叹息声。声音幽幽,听得风儿、花儿、虫儿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明月独照,年华老去。
5.明月似团扇,月圆人不圆
孝元皇后王政君是西汉王朝最后一位入主长乐宫的太后。王政君历经宣、元、成、哀、平五朝,更亲眼看着自己的侄子王莽改汉自立,一生大风大浪,她始终得以保全。王政君做太子妃时,不甚得宠,但她非常幸运地生下了皇子刘骜。宣帝非常喜爱这个长孙,出入时常带在身边。元帝继位后,王政君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她的儿子刘骜也很快被封为太子。刘骜年轻时是个模范青年:为人谨慎、好学上进。《汉书·成帝纪》记载,刘骜做太子的时候,居于未央宫以北的桂宫,有一次,父亲汉元帝召太子前往未央宫,刘骜匆忙出行,不敢跨越直城门大街上皇帝专用的“驰道”,因此一直沿着大街向西,由直城门上越过驰道,拐弯回来,向东进入未央宫作室门[2]。这么一个恭顺勤谨的年轻人当了皇帝后,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沉迷酒色,不能自拔。其中的原因,或许用外戚干政最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汉成帝登基后,王氏一门异军突起,在王政君的授意下,王氏一族“一日五侯”,风光无限。当年的太中大夫刘向描述王氏家族的鼎盛:
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管执枢机,朋党比周......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
强大的母族势力夺走了相当多的皇权,使成帝亲政处处受到掣肘。从小生长在后宫的刘骜没有经历过风浪,太平太子既没有遭遇汉武帝成长时国家的外患不断,本身性格也柔弱,导致他对母舅一族既厌恶,又离不开。朝中大事,每每都要决于舅舅王凤,他才感到既放心,又心安。故而,当外戚势力铲除不掉时,成帝干脆全部打包交给母亲的家族处理,自己则当个甩手掌柜,可以心安理得地不作为,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班婕妤就是见证了成帝个性转变史的那个女人,只是成帝的转变带给她命运的翻转,连饱读诗书的自己都没有料到。
班婕妤是历史上有名的贤妃,她拒绝与皇帝共乘一撵的故事历来颇受世人称颂,太后王政君曾称赞她:“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班氏入宫后不久就得到了成帝的欣赏和宠爱,并为皇帝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可惜孩子几个月后就夭折而亡,此后,班婕妤再无生育。班氏的美名不全依赖她的美貌:比之赵飞燕的婀娜善舞倾国貌,班婕妤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种从诗书中熏陶出来的见识和气度,在关键时刻保全了她的性命。
赵氏姐妹以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微寒出身宠冠后宫,迷得汉成帝神魂颠倒,直呼“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赵氏姐妹骤然富贵,一时贵不可言,然而她姐妹二人要想在这深宫中长久立足,除了牢牢抓住成帝的身心外,再无外戚贵胄可以依靠。她们对皇帝的“霸占”引起了皇后许氏深深的不安与痛恨,万般无奈之下,许皇后只得祈求神明保佑,却被赵氏姐妹污蔑在宫中行巫蛊诅咒皇帝和怀孕嫔妃。西汉王朝对巫祝十分忌讳,戾太子刘据就曾因为江充诬陷其巫蛊诅咒武帝而自杀,与此牵连人数达数十万人。许皇后很快就被收回印绶,移居昭台宫。班婕妤因为在赵氏姐妹入宫前深受成帝宠爱,为了剪除情敌,不让班氏有复宠的机会,她们便诬陷班婕妤也参与了巫蛊一事。成帝责问班婕妤,她从容应对:
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有听信谗思之理;倘若鬼神无知,则谗温又有何益?妾不但不敢为,也不屑为。
这一番说辞冷静理智,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不仅让汉成帝打消了疑虑,还让他想起了班婕妤往日的种种好处来,因此,成帝不但没有责处班氏,反而厚加赏赐。
许氏被废后,赵飞燕获封皇后,入主椒房殿,而赵合德的昭阳殿也让成帝日日夜夜缱绻留恋。班婕妤经历了巫蛊事件的陷害,又眼见赵氏姐妹贵倾后宫,她早已明白自己再度被构陷是迟早之事。识时务者为俊杰,班婕妤奏明成帝,自请前往长乐宫侍奉太后。上奏得到获准,班氏从未央宫增成舍搬离,此后一直在长乐宫侍奉王太后,闲时读读书,聊以自慰。《汉乐府全集》里收录有一首托辞为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对成帝的爱,既深又浅。爱之深,是因为成帝是她今生唯一的丈夫,也是她今生唯一托付之人,以她的心性和教养,对成帝的爱一定是深沉而忠诚的。爱之浅,是因为班婕妤今生对爱情的理解脱不开她饱读的那些诗书中对女子如何去爱一个人的定义。当她每次觐见皇帝,都要依照古代礼节参拜时,当她拒绝同撵,并以桀、纣比附成帝时,她也许认为这就是爱一个人的最深情的方式。爱他,就要对他好,因为他不是普通男子,他是帝王,那么爱他就要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受万人景仰。书上是这么教一个女人如何去爱男人的,她爱他,所以依照书上所说的,他一定也会爱她如宝,两情相悦,相敬如宾。
巫祝之祸让班婕妤看清了书上那一套说法的虚伪和无用。原来爱一个人,单有真心是不够的,相敬如宾不过是情感冷淡的委婉说法。两个人在一起长久快乐,爱着他所爱的,痛着他所痛的,才是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当然,想要长久,还需要一点手段才能抓住男人的那颗漂泊不定的心。可是,连祈祷神明保佑她都不屑为之,又岂肯靠耍弄手段心机邀宠帝王?急流勇退,失去了爱人,至少可以保全性命。请奉长乐宫,既是班婕妤的无奈自保,亦未尝不是她入宫数载,恩爱数年后,彻底看清了爱情本质后寒心。这首《怨歌行》是否出自班婕妤,很难确定。虽然《文选》《玉台新咏》和《乐府诗集》中均将此诗认作出自班氏之手,然而《文选》李善注又引《歌录》云:“《怨歌行》,古辞。”所以说它是班婕妤的作品,缺乏足够的证据。实际上,巫蛊之祸以后,以班婕妤的聪慧和见识,她一定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成帝的昏庸和自己的危险处境,所以才会自请前往长信宫,退一步的举动也更加表明她对成帝的失望。如此一个清醒、机智、冷静的女人,从爱情的幻梦中醒来后,心中已然明了现实的冷酷与无助,因此内心是不太可能聚集太多伤感和幽怨的情绪,相反,她会以更加理性的头脑去分析眼前的困境,保全自己和班氏家族的长久平安。所以,在班婕妤作出自请侍奉太后的决定那一刹那,她对成帝的爱也就随风而逝了。至于《怨歌行》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怨愤之情,以班婕妤的气度和修养,不会如此聊度残生。
绥和二年三月,汉成帝在温柔乡里流连缱绻,终于实现了老死于此的梦想,崩于未央宫的昭阳殿,赵合德畏罪自杀。班婕妤请命前往延陵守墓,以终其生,王太后允其所求。班婕妤会不会主动提出看守陵园值得商榷。她能以急流勇退之态保全性命,是看透了成帝待她日益冷淡后的心如死灰,所以退居长乐宫请奉太后,对成帝的恩爱恐怕也不如昔日深重,只求在深宫可以平安终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主动提出来去看守陵园,就很难符合班婕妤的心理逻辑了。实际上,西汉创制以来,一直有先帝驾崩后,后宫无子嫔妃奉命出宫看守陵园的祖制。《汉书》中记载:
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藏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擒凡百九十物,尽瘗藏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大失礼,逆天心,又未必称武帝意也。昭帝晏驾,光复行之。至孝宣皇帝时,陛下(元帝)恶有所言,群臣亦随故事,甚可痛也。
从西汉的实际情况看,有子的妃嫔会跟着儿子前往封国生活,安度晚年,史书中未提及无子妃嫔们殉葬先帝的规例,所以按照汉家规制,后人所谓班婕妤请命看守陵园,真实情况应该是循例前往。《汉书·外戚传》明确写道:“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如此一来,班婕妤一生的情感轨迹便可了然于胸。佳人如斯,风光不过数载,既得保全,却终究要为一个寒透了自己心的人独守陵园。相爱的人,日日厮守还嫌时间流逝,恩断义绝的人,一刹那的对视都是煎熬。才貌俱佳的班婕妤,生命的最后一年,在孤寂冷清的死人墓园里,每天与石人石马无言相对,看春花随流水,听鸣虫草木里。草木花鸟不知人意,她连叹息的意愿都没有了。这个饱读诗书、心性颇高的女子,活到最后,真如槁木死灰一般,生命的激情被幽深寂寞的汉宫庭院一点点吞噬,清醒机敏的才思也没能保全生命的美好,连落寞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石人石马那一双双冰冷的眼神催促着她赶赴死亡的终点。
在为成帝看守了一年的陵园后,班婕妤凄然离世,时年大约四十余岁。
延陵的一角,有一处孤独的坟冢,当地人称之为“愁女坟”“愁娘娘墓”,这“愁女”“愁娘娘”,便是才貌双全的一代佳人班婕妤。
长乐宫缓缓落下帷幕,在这里曾经居住过的女人们,成也好,败也罢,都卸去了浓妆艳抹,静静地退到历史最幽深的角落里,悄无声息。此后,这座宫殿依然发挥着它的作用,接待来来往往皇亲贵胄,继续热闹着,也继续寂寞着。
长乐宫,真的能带来长久快乐吗?
此恨未央
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萧何奉命营造未央宫。《史记》载:
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汹汹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又以加也。”高祖乃悦。
由此可见,作为西汉中枢的未央宫,它的规模和形制十分宏大壮丽。未央宫建成后,刘邦曾在此大宴群臣,他的老父亲刘太公也在坐席间。父子间有一场对话:
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这真是一场有趣的家常对话,也可窥见未央宫的华丽和刘邦的得意之态了。
刘邦一生多在外征战,起居主要在长乐宫,及至汉惠帝时期,未央宫才正式作为西汉朝廷中枢,地位超过长乐宫。此后,西汉皇帝的办公居住皆在未央,长乐“长奉太后”。
如今,未央宫早已瓦砾无存,只有渭河南岸龙首原上的前殿遗址巍峨起伏,盘踞在城市的西北角,气势磅礴。前殿以北,是未央宫的后宫区。从前殿的高台遗址向北看,有一处规模颇大的遗址发掘地,形制规整,座落之处也与未央宫的中心建筑前殿离得很近,可见此处规格等级颇高,在未央宫诸殿中地位重要。这里就是椒房殿,皇后日常起居之所。
1.未央宫的小皇后
吕后以太后身份一直居于长乐宫,未央宫的第一位正式女主人,是她的外孙女、儿子的外甥女张嫣。
刘邦去世后,吕后掌权。权力能迷得人利令智昏,在对权力永久的渴望和妄图永世掌管的幻梦中,吕后做出了很多荒唐的事,把外孙女嫁给儿子,可以说是西汉历史上最荒诞的一件丑事。张嫣,鲁元公主与宣平侯张敖的女儿,十一岁时由外祖母吕后做主,嫁给舅舅惠帝刘盈。吕后的算盘打得精明:外孙女嫁给儿子,生下皇子,这是吕家与刘家的又一次成功联姻,吕氏一族可保权力富贵不会落入他人囊中。人喜欢做梦,是因为现实永远不会受人的意志随意摆弄。吕后的如意算盘拨得当当响,可是世间的自然规律从来不买人的帐。十一岁的张嫣因为年纪实在太小,想尽千方百计,仍然一直无法怀孕。每每读到此处,我总是禁不住万分心疼这个小姑娘,未及成年就嫁人了不算,还嫁的是自己亲舅舅。椒房殿的一盏盏烛火每夜通明燃烧,却无法照亮惠帝内心沉痛阴暗的角落。即使张嫣倾国倾城,品貌无双,可是惠帝怎能对着自己的外甥女心生情愫?史书评价惠帝,与刘邦和吕后的个性大异,是个仁爱的人,他的道德观不允许,也不可能对亲外甥女有非分之想。而十一岁的张嫣与舅舅相向而坐,她内心的悲伤与无助,茫然与无措,又有谁能怜惜?这对亦是夫妻亦是甥舅的苦命人,是吕后为了满足自己私心利益的摆布玩偶,爱恨情仇都不由自己,所以抛开女方的年龄因素,也很难怀孕生育。
虽然惠帝与皇后张嫣没有子嗣,但是后宫的万花丛并没有耽误皇家的子嗣大业。惠帝与宫女分别生下了两个儿子:刘恭、刘义(后改名为刘弘)。张嫣因为想尽办法也不得怀孕,于是在吕后的设计下,先假装怀孕,然后杀死刘恭的生母,强取刘恭为子,谎称刘恭乃张嫣所生,并立刘恭为皇太子。读史读到此处,读得人无话可说。后世尚有“狸猫换太子”,然而吕后连“狸猫”的遮羞布都不要,直接杀掉生母,夺走儿子。在这个荒诞的故事里,张嫣像是一个被吕后提溜着来回转圈的戏猴,未央宫上上下下心知肚明,看着张嫣的笑话,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来握握她的手,回望一个哪怕是同情怜悯的眼神。公元前188年,25岁的惠帝去世,张嫣才14岁。在吕后的操作下,张嫣的养子刘恭顺利登基,称前少帝,吕后临朝称制。诡异的是,张嫣的名分依然是皇后,而没有晋升为“太后”。刘恭渐渐长大,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对张嫣和吕后心生不满,“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吕后“闻之,恐其为乱”,于是将刘恭囚在永巷内,谎称病重,任何人都不得见。不久,刘恭被废,并在暗中被吕后杀害。同年五月,惠帝的另一子刘义更名刘弘,立为新帝。吕后手握刘弘,继续临朝称制。公元前180年,吕后去世,诸吕随即被剪除尽灭,刘弘被废。在朝臣的拥立下,代王刘恒气宇轩昂地进入长安,正式成为这个帝国新一任的皇帝。张嫣幸免一死,被新任皇帝安置于未央宫北端的北宫,残度余年。
北宫位于汉长安城未央宫以北,主要是安置被废贬的皇后的居所,环境极为幽静、冷清。年轻的张嫣在未央宫后面的这座幽僻深宫中,无声无息地生活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的日出日落,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文帝和他的后宫女眷们在未央宫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想得起张嫣。文帝虽然没有杀她,但也没有看望过她,连最基本的象征性礼节都没有,“恩礼颇俭”。本来以为逃过了吕后控制,可以松一口气的张嫣,却没想到命运的下一站竟然是更加漫长的孤单旅程。十七年风华正茂的美好年华,张嫣在北宫寂寞的宫墙内,只能听着从未央宫飘来的丝丝欢笑声和乐曲声,独对残月,眼睁睁看着青春的光影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上挪开,生命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她的一生仿佛透明人一般,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命运前途,没有人问候过她的寂寞痛苦,没有人在意过她可曾快乐,也没有人亲近到可以与之倾诉衷肠。她在西汉气势磅礴的宫殿楼阁的压抑下,活成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透明人,对谁都没有伤害,对谁也没有利用价值。公元前163年,张嫣在北宫孤独地离开人世,终年40岁。
《汉宫春色》里评价张嫣:
其在汉室,有三大功。劝太后勿诛诸功臣,与谋害代王,及敛诸门钥,使相国产不得入殿门,吕氏就诛,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废,竟无崇奉之礼,盖地处嫌逼,虽贤如文帝,不能无介然于怀,故待后恩礼颇俭云。夫古圣后贤妃多矣,然荣与德皆极美而又废者,唯汉张皇后一人。
2.骄而不娇的陈阿娇
“金屋藏娇”的故事主人公陈阿娇是个顶着光环出生的女孩,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父母似乎是愿她如花一样娇羞、娇嫩,所以取名“娇”,没想到女儿出身高贵,自然心高气傲,硬是把“娇”活成了“骄”,活出了一个由恃宠而骄生出的悲凉人生。
刘彻是景帝的第九子,本来轮不到他继承大统,然而汉家的政治体制,外戚势力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甚至可以抗衡皇权,刘彻的继位,就与长乐宫和未央宫里几个女人的明争暗斗密不可分。孝景四年,栗姬所生的皇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长公主刘嫖为图长久富贵,欲将女儿阿娇许配给太子,然而栗姬因为不满“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景帝,得贵幸”,心中早已存了一口怨气,如今见其又贪慕权富,妄图插手自己儿子的婚事,更是怒火中烧。栗姬断然拒绝了长公主的“美意”。于栗姬而言,可谓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图了一时嘴上之快,然而当她干脆地回绝这门婚事的时候,没有深想过得罪了长公主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彼时,长乐宫里的窦太后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要景帝立她的小儿子梁王刘武为储君。窦太后代表的窦氏外戚势力是景帝一朝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何况朝廷大事,每每都要诀于东宫。长公主刘嫖是皇帝、太后和梁王之间唯一可以进退自如的人。她既是太后的掌上明珠,又是皇帝和梁王的亲姐姐,多少外人说不得的话,由她去说,便成了母子姐弟之间的私房话。所以在景帝一朝的汉宫中,任何人都可以得罪,唯有这个蛮横贪势的长公主不能得罪。栗姬生活在情势复杂的后宫中,一双眼睛却只盯着皇帝,只顾怨怒皇帝的薄幸,看不到暗流涌动的深宫风云。栗姬着实是一个单纯的只顾要爱的女人,于她而言,生下皇长子,等于把她和儿子都放于火中炙烤,是她命运的最大的不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栗姬不屑答应的婚事,王美人却已经看到了这桩婚姻背后巨大的政治利益,赶紧接过了长公主这盘棋。“金屋藏娇”让长公主和王美人皆大欢喜,也注定了阿娇的婚事起头就是一桩妥妥的交易。随后,在长公主和王美人的夹击与运作下,刘荣被废,贬为临江王;栗姬恚恨,忧愤而死;窦太后审时度势,放弃了立梁王为储君的想法。孝景七年,王美人正式册封为皇后,其子刘彻为皇太子。
帝位的予夺,就在几个女人的轮番较量中更迭代换。
因此,汉武帝得以继承大统,他的姑姑长公主是最为出力的。也因为皇位的承继得助于外戚势力,所以武帝继位之初,处处受到外戚势力的掣肘,阿娇就是未央宫中这股势力的代表。刘彻与阿娇两个人性格其实很相似,一个如干柴,一个似烈火,两人碰到一起,干柴烈火烧得就特别旺,谁也不肯迁就谁。一个是太平太子,一个是侯门之女,一样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样的跋扈专横,好大喜功,所以阿娇入主椒房殿的那几年,武帝与她恩爱的时日不多,而且阿娇当皇后时,用度靡费,排场颇大,也另后宫诸人及武帝侧目而视。从武帝后来宠幸喜爱的嫔妃个性来看,他更喜欢与自己性格“不肖”且能歌善舞的女人。如后来的皇后卫子夫,以平阳公主府歌女身份入侍武帝,其性格温婉柔和,行事勤谨恭顺,颇受武帝信任;病重蒙头不见的李夫人,更是舞姿绝伦,性格聪敏,死后另武帝念念不忘,以皇后身份入葬茂陵。钩弋夫人赵氏虽不见才艺和性格描述,但从史书中记载她无过,仅是由于武帝担心“子幼母壮”而被赐死,可以窥见赵氏也不是专横跋扈之人。与这些宠妃相比,阿娇的性格太“肖”武帝,反而笼络不住丈夫的心。但若只是性格不合,也不至于矛盾激化。另武帝刘彻反感甚至于厌恶阿娇的,是她所代表的背后那股外戚势力。阿娇的身份是非常特殊的,她既是太皇太后窦氏的外孙女,又是窦太主(即长公主刘嫖,武帝时称太主)的女儿,她的皇后之名不仅仅是象征性的称呼,只代表她本人身份的尊贵,而是代表了处处掣肘皇权的外戚势力,其中以窦太皇太后和汉武帝的矛盾分歧最为严重。窦、刘、王三族通过阿娇这个纽带,以姻亲的形式牢牢绑缚在一起,便可一荣俱荣,最大化自己家族的利益。这个道理汉武帝心里明白,王太后明白,窦太主明白,太皇太后明白,阿娇自然也明白。可是阿娇不明白的是,既然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结盟,那么她就不可能鱼与熊掌兼得——既要攥紧手中的权力富贵,又要得到爱情。爱情与婚姻从来就是两码事——尽管婚姻最开始是以爱情的面目出现的。阿娇的婚姻根本就不是由爱情生发出来的,它在一开始就暴露出了婚姻的本相,没有遮羞布的掩盖,所以可想而知,当阿娇与武帝发生激烈的冲突,叫嚣着“如果不是我的母亲,你怎么可能当上皇帝”时,恰恰是戳中了武帝的痛点。此言一出,宫中内外甚或怀疑武帝即位的合法性:他既非皇长子,那么在景帝诸子中,有德有才且比他年长的皇子不乏其人,何以他最后继承大统?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从《史记》上记载“上之得为嗣,大长公主有力焉,以故陈皇后骄贵”来看,那时朝廷内外对于武帝继位一事,已经默认是外戚势力操作干预的结果,这个说法的广为流传,必然会使年轻骄傲的皇帝大为恼火,迁怒于阿娇。在旧的外戚势力不能消灭的情况下,武帝会隐忍阿娇的所作所为,然而一旦窦氏一门的老祖宗去世,阿娇和她的婚姻失去了保护伞,通向命运深渊的大门便会倏然而开。
阿娇和她的母亲都清楚,要想保住后位,永享富贵,生下皇子是当务之急的事情,可是夫妻俩感情不和,子嗣也就无望。皇帝可以在万花丛中逗留,可是阿娇不可以。她一生的骄傲都陷在了无嗣的魔咒里。她可以在未央宫挥霍无度,可以对着宫人颐指气使,可以向武帝发飙撒泼,唯独提到生育,她不得不偃旗息鼓。眼看着微贱的歌女卫子夫日益荣宠,已经诞下三个女儿,阿娇骄横自负的性格逐渐带她偏离了人生的正常航道,开始向负面转化。她花费巨资求子不得,气急败坏和无可奈何双重夹击下,她在宫中行起巫蛊媚道。汉承楚风,对鬼神一事极为迷信,因此也非常忌讳巫蛊之术,纵观西汉,尤以汉武帝最为忌惮。因此,当武帝得知阿娇“挟妇人媚道”后,他十分震怒,当即命令御史大夫张鸥彻查此案。真相很快就查清楚了:“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咒诅”,并且建立祠堂祭祀诅咒,祝告鬼神,祸害他人,“大逆无道”。我想,当汉武帝看到御案前呈上来这么一份案情报告时,他的内心应该是愤怒与狂喜并存吧!愤怒是可想而知的,而政治敏锐的汉武帝读罢奏章后,应该会立刻想到这是一个废掉阿娇的最佳理由和借口。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阿娇被废,迁居长门宫,永不相见;巫蛊事件“相连诛者三百人”。
长门宫在长安城外,原来是阿娇母亲长公主的私家园林。汉武帝把阿娇迁置于此,是顾念与姑母的亲戚情分之意,也是顾念阿娇虽然被废,但仍然是自己表妹之意。一夜之间从皇后变成废后,如同巅峰得意时,突然被一双手从背后推入深渊谷底,快得令人猝不及防。幽居长门宫,以阿娇骄傲张扬的个性,是绝不甘心的。她努力地为自己争取回到未央宫的机会,不肯坐以待毙。《长门赋》据传就是阿娇花费重金求司马相如所作,希望能以此赋打动武帝冰冷的心,挽救老死长门的命运。不惜花费巨资求人的阿娇希图以外力挽救走向末路的命运,终其一生都不曾想过命运其实全由自己成全。权力和爱情,在她这样出身的女人做选择时,只能是单项选择。阿娇在婚姻中得到了权力后,继而渴求每一个女人都希望得到的爱情,武帝不愿意给她,也不可能给她。给了阿娇爱情,就意味着给了她背后外戚们肆意妄为干涉皇权的权力,爱江山甚于爱美人的刘彻有着一颗冷酷如冰的心,谁都不能动摇他的统治权。卫子夫、李夫人、王夫人、钩弋夫人,放眼望去,哪一个他所宠幸的女人不是起于微贱,背后毫无根基家底?阿娇痴情错付,她以为婚姻等于爱情,嫁给了刘彻就只能爱刘彻,可是婚姻根本就不是爱情的结果,它甚至妨碍婚姻。不知道在《长门赋》丝毫打动不了武帝时,阿娇有没有领悟到婚姻与爱情的实质,有没有开始思考这场婚姻于她到底是福是祸?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3.成也巫蛊,败也巫蛊
阿娇被废不久,歌女出身的卫子夫再度怀孕,并且为汉武帝生下了第一位皇子。彼时,武帝已经29岁,称帝12年之久。皇长子的姗姗来迟另武帝欣喜异常,诏命枚皋和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和《立皇子禖祝》。主父偃上奏请立卫子夫为皇后,武帝欣然同意。
空置了一年八个月的未央宫椒房殿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巫蛊媚道之术早早结束了阿娇华而不实的辉煌人生,却迎来了卫子夫轰轰烈烈的皇后生涯。卫氏一门不仅为武帝一朝贡献了一位勤谨恭顺的皇后,而且贡献了两位杰出的军事将领卫青、霍去病。以微贱之身一跃而为未央宫椒房殿的女主人,卫子夫的翻身来得忽然而又迅猛。与阿娇的骄纵不同,卫子夫身份低微,从小饱尝人间疾苦,又以歌女得幸受宠,她比前任皇后更会察言观色,更懂得体察人情世故。武帝一生宠爱过许多嫔妃,最著名的便是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然而史书中没有任何关于卫皇后善妒的记录,相反,在她执掌凤印的38年风雨岁月里,未央宫后宫几乎没有发生过嫔妃因争宠而互相倾轧的事情。卫子夫的恭顺贤良也让武帝十分敬重。尽管随着年纪渐长,卫氏容颜衰老,更不常到武帝面,然而武帝每每巡游外出,后宫诸事乃至少府所掌宫中事都交予卫子夫定夺。武帝归来后,卫子夫将重要的裁决汇报给他听,他对皇后的裁断从未有过异议,有时甚至免去卫子夫的汇报。可见,武帝对这位皇后的德行和处事能力是十分信任的。
盛极必衰,起于微末的卫子夫十分明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对于武帝逐渐的疏远,她宠辱不惊,与后宫诸妃相安无事;对于诸卫子弟,她严格约束,不容外戚为虎作伥;对于朝政,她从不干预插手,安守本分;对于后宫诸事,她处事公正,以德服众。38年入主椒房殿的日日夜夜,色衰爱弛的卫子夫认真地做着一位合格的皇后该做的事情,从不逾越本分。历史上恐怕除了唐太宗的长孙皇后外,再无一位皇后可以与卫子夫比肩而立。突然的富贵没有冲昏卫子夫的头脑,可是命运不会因为她的清醒改变人生航向,卫子夫恐怕怎么也不会料到,起于巫蛊之祸的她,最终会亡于巫蛊。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冤案。太子刘据得罪了小人江充,被诬告行巫蛊之术,被逼无奈之下,刘据起兵,卫子夫为了保护儿子,同意调用皇后的中厩车架,取武库兵器,并调动长乐宫卫队。事败后,太子出逃,后自杀,卫子夫也被武帝收回皇后玺绶。卫氏无以辩白,以死明志,自杀身亡。
不知道卫子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望未央宫时,可曾想到了38年前的皇后陈阿娇?起之忽,亡之忽!勤勤瑾瑾地过了38年,德行都无挑剔之处,却抵不过小人在丈夫身边的一句诬告。阿娇的蛮横任性是一种“罪”,她的恭顺贤良、善良公正何尝不是小人眼中的“过错”?据说,卫子夫含冤临死前,曾感慨道:“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直做平阳歌女!”这句话里包含了三十多年来多少辛酸、委屈与隐忍啊!
太子自杀后,武帝意识到这场冤案的大错特错,下令建造“思子台”,怀念这个诞生时曾让年轻的他欣喜万分的儿子,而对于皇后卫子夫,不见有任何思念之情见诸史书文章。她和阿娇秉性悬殊,但到底是同一类人,对爱情的憧憬甚于对权力的渴望,只是阿娇更愿意去争取爱情,不甘心失去,而卫子夫,只是默默地承受爱情幻灭后带来的痛苦和长久的寂寞。也许在她心里,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吧!
咸阳五陵原最西边的茂陵,武帝的长眠之处,以皇后之礼承受配飨的李夫人久久地陪着这位武功建树卓绝的皇帝,而真正的皇后卫子夫,却无法葬入茂陵。她死后,没有仪式,没有陪葬,只有一口又薄又小的棺材,装着曾经的平阳歌伎,默默地离开未央宫,草草葬于长安城的南郊空地。
4.舞者赵飞燕
西汉后期,另一位以微贱之身入主椒房殿的皇后是历史上著名的舞蹈家赵飞燕。与同是以歌舞伎出身而执掌凤印的卫子夫相比,她的名声有些不堪。
赵飞燕出身卑微,父亲是江都王府舍人,精通音律。许是有父亲的遗传,赵飞燕自小喜欢音律,尤其善舞。后来,她和妹妹一同被送入阳阿公主府,开始系统地学习歌舞。赵飞燕的艺术天赋极高,在公主府教习乐舞时,她学得一手好琴,舞姿更是出众。相貌姣好,能歌善舞,这样才艺超绝的女人永远不会被沙尘厚土埋没。一曲舞罢,汉成帝果然对赵飞燕一见倾心,立即带入宫中,封为婕妤,入住昭阳殿。
唐代诗人徐凝曾作《汉宫曲》,描绘了赵飞燕优雅迷人的舞姿:
水色箫前流玉霜,
赵家飞燕侍昭阳。
掌中舞罢箫声绝,
三十六宫秋夜长。
赵飞燕凭借曼妙的身姿和精彩的舞艺,轻而易举地俘虏了皇帝的心,踏进迈入宫门的第一步。一入宫门深似海。入住未央宫的赵飞燕平步青云,获得盛宠,然而宫中妃嫔大多出身名门,家庭背景非富即贵。王府舍人出身的赵飞燕从进入宫门那一刻起,就不再是纯粹的舞者了。舞蹈从她生命的灵魂退变为获得富贵的手段。为了巩固皇帝对她的喜爱,在后宫佳丽中容身保全,她将自己的妹妹——同在阳阿公主府学习歌舞的赵合德引荐给汉成帝。赵氏姐妹入宫后,汉成帝将班婕妤等一众美人抛之脑后,特别是对妹妹赵合德,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借巫蛊事件,赵氏姐妹扳倒了许皇后。许氏被废,幽居昭台宫。班婕妤为明哲保身,自请前往长乐宫侍奉太后。王太后以出身低微为借口,拒绝成帝立赵飞燕为后。成帝便抬高赵氏门楣,太后不得不同意。就这样,赵飞燕成为汉成帝第二任皇后,从昭阳殿移居椒房殿,妹妹赵合德则一直居住在昭阳殿。
当了皇后的赵飞燕变得平平庸庸。她轻盈的舞姿停留在太液池“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那个瞬间。那该是多么美的一瞬啊!合着乐声,合着风声,轻盈透明的薄纱随风飘舞,苗条的身姿婉转而动,欲飘然飞天,又似仙女下凡。这大概是赵飞燕作为舞者最灿烂耀眼的时刻。彼时,她对舞蹈的热爱到了痴迷的地步,甚至自创了一种舞步。这种舞步走起路来手如拈花,身形似风,而她那轻盈的体态将这种似弱柳扶风的舞步表演得更是令人如痴如醉,迷恋不已。如果她不费尽心思去当皇后,那么后人对她的评价,也许会如对唐代舞蹈家公孙大娘的评价一样高。可是命运的翻转盘是由自己的双手拨动的,她既拨动了争夺后位的翻盘,就必然要承受失去舞者灵魂的代价。
其实,在赵飞燕入主椒房殿前,汉成帝已然将全部心思转移到赵合德身上,当了皇后的赵飞燕无论舞姿多么出众,也难以回转皇帝的心意。舞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无人欣赏自己娇媚的容颜、飘逸的舞姿,纵然赵飞燕登山了多少女人难以企及的宝座,却失去了舞者最大的快乐。野史中记载有赵飞燕私通侍郎的情节,不为正史所见,未必真有其事,但本质上是一位艺术家的赵氏,是一定不甘心顾影自怜,独守椒房的。这只轻盈的“飞燕”,飞上枝头变成了母仪天下的凤凰,舞蹈成就了她人生华丽的转身后,渐渐被疏于理睬,如何保住“凤凰”永远栖息在梧桐枝头,不被打回“飞燕”原形,成了赵氏姊妹唯一关心的利益。当赵飞燕无论服用多少药丸都不能将皇帝的目光再度拉回到她一如既往的苗条身姿上时,姊妹俩便谋划着杀害成帝本就为数不多的皇子。赵氏姊妹以为后宫诸妃只要没有生育或皇子早夭,她们就可以一直独霸未央宫。许美人以及宫史曹宫御幸汉成帝后,都曾诞下皇子,但都被赵氏姐妹杀害。赵氏姐妹杀害皇子的心理动机十分清楚,但她们的同谋者竟然是皇帝本人,这真叫人匪夷所思!除了色令智昏,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能让每个对子嗣都极度重视的皇帝们会亲手下诏,杀害自己的骨肉。《汉书》中记载明白:
......后客子、偏、兼闻昭仪(赵合德)谓成帝曰:“常给我言从中宫来,即从中宫来,许美人儿何从生中?许氏竟当复立邪?”怼,以手自捣,以头击壁户柱,从床上自投地,啼泣不肯食,曰:“今当安置我,欲归耳!”帝曰:“今故告之,反怒为!殊不可晓也。”帝亦不食。
赵昭仪气势汹汹,又是寻死觅活,又要离开后宫,为了挽回美人的心,成帝随后下诏,另宫人前往许美人处,用一苇箧盛放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带至昭阳殿。
未已,帝使客子、偏、兼皆出,自闭户,独与昭仪在。须臾开户,呼客子、偏、兼,使缄封箧及绿绨方底,推置屏风东。恭受诏,持箧方底予武,皆封以御史中丞印,曰:“告武:箧中有死儿,埋屏中,勿令人知。”武穿狱楼垣下为坎,埋其中。
这可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爱情”——爱到为了平息对方的无理取闹,连白纸一张的婴儿都下得去手残杀的“爱”!
这次的谋杀事件,皇后赵飞燕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是赵氏姊妹在后宫无权势背景,二人互为依靠,保住了赵飞燕的皇后之位,就是保住了二个人在未央宫的地位,且赵飞燕对妹妹怂恿皇帝屡次杀害皇子的行为从不加以劝阻,不仅有失“国母”之名,更间接参与了数次谋害皇嗣的行为,无论如何也难逃干系,所以民间才会有“燕啄皇孙”的童谣。
不再起舞的赵飞燕变得庸庸碌碌,既做不到母仪天下,也失去了舞蹈家的自信。汉成帝崩于妹妹的床榻后,她因私下串通定陶太后,保举其孙刘欣继位有功,暂享太后尊荣。六年后,庇护赵飞燕的汉哀帝去世,太皇太后王政君对赵飞燕早已恨之入骨,大司马王莽借机旧事重提,以杀害皇子之罪,褫夺赵氏封号,移居北宫,后迫使其自尽。
曾经在太液池翩翩起舞的赵飞燕就这样香消玉殒。
据传,《归风送远操》为赵飞燕所作诗歌。赵氏善舞亦善歌,《西京杂记》记载,“赵后有宝琴名凤凰,亦善为《归风送远操》。”这首诗写秋风萧肃,寒霜早降之景,借以怀人,文字慷慨苍凉,豪壮深情,诗才不减班婕妤,可见赵氏文采不逊于舞姿。读此诗歌时,不禁在想,如果赵飞燕一生都只是个身在民间的热爱舞蹈的精灵,没有踏足过未央宫,不曾伴驾椒房,历史会不会记下她的名字,命运会不会为她安排一个更好的结局?转而一想,如赵飞燕这样才情绝伦的女人,无论身在何处,想必都不会被埋没,只是历史也许会以另一种方式记住她的名字。
归风送远
凉风起兮天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忘。
感予心兮多慨慷。
此生长乐共未央
两年多年后,长乐、未央在战乱的动荡和岁月的剥蚀下,瓦砾无存,烈日骄阳照得偌大的遗址故地一片惨白明亮,晃得人睁不开眼。这片土地上承载过的命运厚重得让人难以呼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两千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们,既是人中之凤,也是受劲风摧残、命运最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上天的宠爱让她们独得天资,禀赋出众,命运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冷酷地抛出欲望的选择。爱情与欲望纠缠在一起,迷茫了双眼,然而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在长乐与未央的深宫里,都无法获得永远的长乐与未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唯一“获胜”者,似乎只有那些冷酷到底,目的唯名与利的女人。然而阴鸷如吕后,家族尽灭;冷酷如景帝皇后王氏,被同样冷酷的儿子限制其权力和欲望的膨胀,孤独终老;一生平安幸运的王政君,却间接促使西汉灭亡,为后人诟病。在永巷掖庭的无声战场上,中了明枪的人率先退出舞台,躲过暗箭的人也没能全身而退。此生何尝有过长乐未央?
许是人生永远无法长乐未央,方才取此命名,聊以自慰吧!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长乐与未央两座宫殿繁华过后,经受了寂寞的岁月,又见证了多少普通人家的悲欢离合,此时静静地铺展在龙首原脚下,凝视着长安城里一代代的新老更替,收藏起这座城市日日夜夜发生的故事,让它们在长乐与未央的美好期许中渐渐发酵,酿成一杯苦涩却绵长的陈年老酒,等待经过它的人细细品尝人生的滋味。
越是艰涩,越是期望此生长乐共未央。
[1] 《汉长安城》:王新文 潘明娟编著,西安出版社
[2] 《汉长安城》 王新文 潘明娟编著 西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