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见石榴花,年年眼里没有它。
石榴花是西安的市花,大街小巷、公园道路旁比比皆是。每年六月,榴花开满古城,除了浓密的绿叶间跳跃而出的火红花色,空气中没有过多的榴花飘香,反而少为人关注。临潼骊山脚下遍植石榴树,这是从盛唐时期就有的“传统”,因此每年十月瓜熟蒂落的时候,临潼石榴往往和葡萄、猕猴桃、火晶柿子一起,进入千家万户,成为人们果盘里的美味。许是这太熟悉的缘故,所以满城花朵开遍,春的玉兰、夏的莲荷、秋的霜菊、冬的腊梅,唯独对榴花向来漫不经心。
中秋前后,路边的桂花开始飘香,不几日,一场秋雨从白到黑停停落落下了好几天。待秋阳万里时,桂花的生命已经随风吹雨打去了。飘雨的那天下午,我走在孤单单的大街上,行人车辆仿佛被秋风秋雨的阵势吓得瑟缩到屋檐底下,不愿出来横眉冷对秋天萧瑟冷酷的一面。我一边惋惜桂花的凋零,一边埋首在不快的心情里。偶一抬头,瞥见靠着机动车道的绿化带里,一排石榴树一路延伸,正迎着微凉的秋雨,盛放出娇艳欲滴的石榴花。雨中的榴花洗尽尘土,愈发娇态盈盈,让人移不开眼睛。我心下一震,急忙跑到马路对面——对面行人道上也栽了一排石榴树,花开正艳。
如今路边栽种的石榴花与我小时候见过的非常不同。儿时不仅西安城里遍种石榴,就连普通人家也喜爱种植石榴盆栽。我爷爷生前最爱种的两种植物,一为橘,一为石榴。爷爷种的石榴开花时,花型不大,花瓣5-7瓣,因为每朵花开放时总感觉挤出来似的,花瓣皱皱巴巴地缩在一起,所以虽则红艳,但我一直不太喜欢它。而今路边和公园栽种的石榴花,似牡丹、似芍药,重瓣且型大,在清冷的季节突然看到如此艳丽卓绝的花朵,让人陡生兴奋之情。此后几天,我着了魔似的满西安城乱跑,只为追逐榴花最后一抹艳丽。
石榴树很容易在西安找得到,街道旁、植物园、渭河岸边,都有入秋后依然红得惹眼的榴花处处开放。我的常识里,榴花是属于夏季的花朵,因此才有“五月榴花红似火”的诗句流传。秋分前后依然能见到石榴花,而且是盛开期的花朵,确实不能不引人注目。我便疑心如今园林道路旁栽种的应是观赏性的石榴树,或为嫁接而得。果然,我几日追逐的榴花与儿时不同,皆因所见或为牡丹石榴一类,故而那日雨中被这榴花如牡丹般的倾城姿色折服拜倒。
真是忽然相逢石榴花。
据说,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了安石榴、胡桃、葡萄等新鲜品种。这一说法在《史记》《汉书》中都不曾有明确记述。西晋张华《博物志》里也仅记载张骞带回来的西域植物是胡桃,至唐宋时期才根据其他文献补足,添上了石榴。虽然石榴由何人以何种办法来到中土理不清头绪,但它是毋庸置疑的外来品种。安石榴,即石榴,因来自安石国(有两说:一说安石国指安国、石国;一说安石国即安息国),所以古人称为安石榴。从汉武帝下令将安石榴种植在都城到如今,石榴在西安城里已经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史了。南北朝时期,石榴因果实多籽,渐渐被古人赋予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隋唐五代时期,娇艳欲滴的榴花从宫廷都城渐渐散漫到中原大地上,成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普通花朵,所以唐人的笔墨纸上,有很多关于石榴的佳句和传奇故事。榴花在盛唐绚烂的光影下,留下了比肩牡丹的惊鸿一瞥。宋至明清,以榴花入诗入文依然兴勃不减前朝,可见石榴这种植物在中国人的眼里心里有多么深的喜爱之情。
南北朝时期,南朝的梁元帝萧绎大概是帝王将相中第一个为石榴写诗的皇帝。
萧绎(508年-555年),字世诚,号金楼子,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萧绎可不是个有政治远见的帝王,从他借西魏兵力讨伐武陵王萧纪致使益州沦落敌手,到言辞傲慢地写信给宇文泰要求重新划定疆界,结果西魏倾兵而出,江陵陷落,他自己投降后不久也被萧詧以土袋闷死,种种治国举措只看到他“清君侧”,没看到什么富国强兵的方案。但有的人就是做皇帝不行,读书写诗却很有一套。萧绎和紧跟在他后面的陈后主陈叔宝、以及南唐后主李煜、北宋徽宗赵佶一样,诗文书画无不精通,且造诣极高,尤其是他的绘画,对隋唐后世的影响非常大。在多得数不过来的咏石榴的诗歌里,萧绎的《咏石榴》依然能超脱一众文人雅士,卓而不群,可见这个文人皇帝的文学修养有多深厚:
涂林未应发,春暮转相催。
燃灯疑夜火,连珠胜早梅。
西域移根至,南方酿酒来。
叶翠如新剪,花红似故栽。
还忆河阳县,映水珊瑚开。
涂林,石榴的另一别称,亦有若榴、丹若、金樱等叫法。从梁元帝的诗句中可知,无论是安国、石国还是安息国,石榴的老家来自遥远的西方无疑。“石榴原产于古代波斯(今伊朗)一带,其学名granatum,意为累累多籽。”西方文化的源头里,犹太文化和古希腊文化中均有石榴的身影。《圣经·旧约》记载,所罗门王曾在肥沃的新月一带种植石榴,并且爱饮石榴汁榨的美酒;《圣经·列王纪》和《历代志》记载,所罗门神殿入口处的两根铜柱上,刻有成行的石榴纹饰;1979年发现的象牙石榴经考证,是一枚供奉在神殿前的祭物。古希腊亦将石榴与神的世界联系相通。《奥德修斯记》记载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率领部众返回家乡时,途径忘忧果之岛,士兵们吃了岛上的水果后,乐而忘返,不愿再长途跋涉返回故土。“忘忧果”就是石榴。在古希腊神庙里,石榴纹饰的器物常被作为祭祀的礼器供奉在神的面前,可见古希腊人对石榴的敬畏之心。生长在地中海一带的石榴向西跨越爱琴海,散播到西欧大陆;向东经过茫茫草原与干涸的荒漠,来到了长安。梁元帝与所罗门大帝看来有着相同的爱好,都喜欢喝石榴酿成的美酒。只是王翰《凉州词》里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太过耀眼光华,一句传诵天下知,使同样西来的石榴美酒黯然失色了不少,然而想想夜光杯里若盛满殷红似血的石榴酒,怕是丝毫不输葡萄酒半分,而且更显男儿血气方刚的本色。
别看萧绎瞎了一只眼睛,他可比很多双眼无疾的人更能体会到榴花的灿烂夺目,一句“燃灯疑夜火”,一下子就让绿丛中星星点点却明耀如火的石榴花跳了出来。每每玩味此一句,我脑海里总不禁浮现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灿烂来。真是个璀璨热闹的日子啊!火树银花开遍建康城,南朝万里江山,无限风光,兴亡更替,始终不减繁华——你看那陈后主,北周兵将跨过天堑长江,兵临城下时,他还在后宫唱着《后庭花》,醉生梦死。不知道陈后主为逃避北周官兵追捕,拖着两个美人躲进井里时,井边是否有石榴花正自盛开?
唐人爱石榴花爱到沉醉的地步。榴花虽然红艳,却自有一股不愿低眉俯就的倔强姿态。它的美是自顾自的,不为谁盛开,也不为谁凋零,有着“花时随早晚,不必嫁春风”(咏石榴花》元·杨维桢)的独立精神。若要以品性列论众花,榴花当与牡丹、芍药、玫瑰等同一类,然而虽则娇媚,它却不愿与牡丹针锋相对。榴花花型不大,却不惧一众重瓣大花朵,能与花魁一争高低,这份英气又堪比红拂。石榴花得以在大唐盛放,留下数不清的咏石榴诗,除在地理空间上有了大江南北普遍种植的条件外,上述卓然不群的气质也与大唐开放阔达、多元并融的文化精神暗自相合。大唐女子比之前代后代的女人都要开放、独立、有思想、有见识,她们最爱穿的红色裙裾就是鼎鼎大名的石榴裙,武则天与杨贵妃更是石榴花的“带货王”,将绯红的榴花带入每一个寻常女子的生活里。虽然影视作品里常以牡丹比作武则天,但这个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的女皇帝最偏爱的是石榴花。法门寺地宫曾出土了一件武则天蹙金绣石榴腰裙,隔着皇天后土和千年的漫漫风沙,似乎依然能感觉到这位女皇热烈的情感和挥斥方遒的不凡气度。开元盛世时的杨贵妃与唐明皇曾亲手在临潼华清宫旁种下石榴树,唐长安城的道路两旁更是遍栽石榴。榴花年年开,见证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生死爱情;眼见着一个盛世王朝转眼间盛极而衰;又默默地陪伴着一座城的兴落起伏,直到如今。这样的榴花如何不让唐人喜爱,如何不让唐人感慨万千?
若以花比女子,似乎除了榴花,别花都不能入唐人的眼。
武则天困顿于感业寺时,为使高宗李治回心转意,曾作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全唐诗》存有武则天诗作大概50首,绝大部分属于皇帝为公务而作的“郊庙歌辞”,严肃工整,除了这一首是个例外。也有人质疑这首诗并非女皇所作,认为以武则天的气度,绝不会作此小儿女之态的诗句,或为写出来让歌女歌唱的作品,而非为挽留高宗刻意而为之。抛开诗歌本身的创作意图,这首《如意娘》倒确是为石榴裙在唐代的流行做了无可辩驳的确证。不管武则天是否曾作《如意娘》,诗中那开箱后被相思血泪染得绯红的石榴裙,浓烈地烘托出一个女子爱得热切而执着,任谁读后都不会麻不不仁,忍心愧对这份爱情。诗的前两句述说相思之情,憔悴刻骨,浓得化不开,让人很担心后面会出现又一个独倚栏杆、惆怅无限、只会等待的怨妇形象,但后两句的翻转让人一下子眼前一亮,这抹“亮”不仅是石榴裙的颜色让人眼前为之一亮,更有一种忆君却不会使对方感到对爱情负有沉重负担而想逃的压迫感。换句话说,虽然同样是相思,《如意娘》里的女子,她的爱情既不卑微也不谄媚。她在爱情里真诚而热烈,情深而意浓,但她不需要用“一哭二闹三上吊”来挽留一个男人的心,更不会因为爱情而放弃独自盛放的自我个性。她的思念为情人也为自己,即使泪落不止,滴在裙裾上,也当是明媚的红,决不是苦涩的灰。纵然君心不再,依然要明艳如初。如果武媚娘曾在人生最失意时写下过这四句诗,我也不会感到奇怪。这样一个女子的格局才够大,才可与男权世界的男人们一争高下。
杨贵妃也喜爱穿石榴裙。据说贵妃最爱穿绘有石榴花图案的衣裙翩翩起舞。关于石榴裙到底是以石榴花的花色染就裙裾还是裙上绘有榴花图案,众说纷纭。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任何时代都不能少了碎花裙,任何时代更少不了红色衣裙。杨玉环肌肤凝脂,云鬓花颜,一袭石榴裙艳丽难弃,定然让这位千古美女更加妩媚婉转。此情此景该是多么撩人心魄。“若教移在香闺畔,定与佳人艳态同”,唐人笔下的榴花是可与艳丽的美人同处一室而毫不逊色的花朵,如此,贵妃之艳与石榴裙之媚可谓美美与共了。
安史之乱惊破霓裳羽衣曲,生死相隔玄宗与爱妃,也使大唐不得不收起盛世的背影,这一切,长安城里的石榴花都知道,它也知道,这不是石榴裙的错。白居易的《长恨歌》把重点放在唐玄宗与杨贵妃刻骨铭心的爱情上,足见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对贵妃充满同情与惋惜,而不是一味指责红颜祸水,指责玉环是误国误民的根本。
唐宋士人除了赞美石榴花娇媚的容颜,更爱吟咏其独立的姿态,但唐人侧重榴花之媚态,宋人更在乎榴花之意态。“富贵宰相”晏殊有一首《西垣石榴花》:
山木有甘实,托根清禁中。
岁芳摇落尽,独自向炎风。
晏殊笔下的石榴花去尽娇柔,只待众芳零落成土后,留下它独自面对炎炎夏日——众花皆败我独开,这何尝不是一种“媚态”?石榴花的倔强独立不与菊之高洁清雅和梅之冷若冰霜雷同,它有一股柔媚娇艳的骄傲之态,仿佛女子自知其美且不甘摆布的骄傲。《酉阳杂俎》里,陶(桃)、李(梨)、杨(杨)等诸女子纷纷巴结奉承封十八姨,“沉吟不敢怨东风”“自恨红颜留不住”,唯独绯衣少女阿措不肯俯首低眉,“诸人即奉求,余不奉畏也”。阿措,就是石榴精。翻书至此,我忽然想起那日雨中见到的石榴花——东风不畏,西风它亦不惧。从夏开到秋,昨日路过,它仍然遍开枝头,即使数日前雨打风吹,这两日气温昼热夜凉,榴花依然火树灿烂,纵有开败凋谢的花朵,仍挺立枝头,不肯落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这样的石榴花可丝毫不输梅兰竹菊的君子气节,也难怪宋人独具慧眼,喜爱吟咏榴花独立自由的精神气质。
写尽石榴风流意态的,还得是全才苏东坡。
风流意不尽,独自送残芳。
色作裙腰染,名随酒盏狂。
苏轼的诗词作品中不乏石榴的身影,除了这首《石榴》外,还有其他五首诗词,但唯独这首五绝给人的印象最深刻。比之前人后人写石榴,苏轼笔端的石榴可谓风流尽矣。你看那石榴,傲立盛夏,独自送走无数残花。愈是炎热,它开得愈是明艳。光耀如火的石榴红染就了浪漫华丽的石榴裙,它的声名也因酒盏中的石榴酒狂傲一世。苏轼的许多诗词都是写给弟弟苏辙的,这首诗也不例外。彼时,21岁的苏轼和19岁的苏辙同时考中进士,名动京城。无限坦途似乎在这兄弟俩的脚下迅速铺开,任谁都会似狂似喜,即使是母亲病故,兄弟俩不得不回乡守孝,也不能斩断苏轼内心渴望大有作为的狂士之心。众花之中,苏轼独独选中石榴花,勉励弟弟,也勉励自己,做人就要像石榴一样,自有万种风流,不必随众盛放。“名随酒盏狂”,既是石榴因风流且“狂”而为人知,也是苏轼渴望潇洒不羁的自己能为天下知的自信的狂。
石榴的一生,花染裙,果做酒,狂得有资本,狂得问心无愧。苏轼一生颠沛流离,起起落落,然终其一生,治理一方土地,能爱民如子、为民求利;文章得文坛领袖欧阳修赏识,“独步天下”,诗词更开“豪放”先河;书法不拘一格,自出新意;绘画方面善画墨竹,主张“神似”“画外有情”,明确提出“士人画”的概念;饮食领域则留下诸多美食食谱。这样一个全才苏东坡,真个把“风流”二字融进生命的骨血里,用一生写下“狂”的本真意义。万花丛中,除了“独现精神万绿中”的石榴花,“风流”二字再无别花可冠。苏轼亦为“风流真名士”。
沿丝绸之路东来的石榴花,从宫廷栽培到民间种植,从自然的描摹到精神的渲染,从盛唐的娇媚女子到雅宋的风流名士,完成了它在中土空间意义上的传播和精神意义上的流变。
我有些懊悔四十不惑的年纪才忽然相逢石榴花,但若太早相逢,怕也只是不屑其花红媚妍,解不得它的风流意态,识不出它妩媚却傲然的独立之姿。如此一想,便又觉得相逢也是不早不晚,正逢其时。
时下已近国庆,城中路边的石榴树上,榴花依然热烈地开着,花繁叶浓,不减夏日半分姿色。“花无百日红”,石榴花早晚也有凋谢的一天,但在平庸的日子里见到它不甘地怒放,不愿为庸常做出半点让步,即便凋零,依然站立枝头不落,我陡然对榴花生出一心的敬畏,一心的佩服和一心的深爱。
愿此生如榴花般,尽得风流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