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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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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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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向野处寻牵牛

牵牛花野得很。

我在未央宫遗址公园见到它时,藤蔓正紧贴着大地,柔弱而娇羞地依附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前梢却以坚韧顽强的毅力不断向前攀爬、延伸,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溢出的枝条快要将人行小路渐渐覆盖。田间人工种植的向日葵,是每年夏季生活在城市北郊的居民固定的网红打卡点,我来到这片向日葵花海时,天不晴不阴的,一场秋雨正在空无的天空酝酿积聚。向日葵毫无踪迹可循,仿佛从不曾来过这世上一样。然而匍匐蜿蜒的牵牛花,在这个微微有些阴凉的季节里,正开得肆无忌惮。——说“肆无忌惮”太文雅、太端庄了,当你看到这片土地上满满的蓝色、紫色花朵成片成片地怒放着它的美丽时,只有“野”才能贴切地形容牵牛花。

它真是野得旁若无人。

其实夏天时就在路边见到了牵牛花。今年路边的牵牛花分外多,多到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它。藤蔓攀着行道树死命地往上蹿,或搭着路边的矮灌木疯疯地向前长,一边攀援一边开花。 花不仅大,还特别多,一路沿着绿化带往前,没走几步就能看见蓝色的牵牛花。往年在城市的路边是完全见不到牵牛花的,我疑心这几年的疫情让人们多少有些疲惫,心劲儿一旦松了,做任何事情就都有了松懈的借口。人类稍稍的松懈倒给了野花野草在城市整齐划一的方格地上偷空生长的缝隙,牵牛花怕就是悄悄溜进城市的新晋“移民”中的一员。别的野花开在路边,躲躲闪闪、羞羞怯怯的,不敢多占一寸城市宝贵的土地,牵牛花却像个莽撞的小子,初来乍到还张扬得很,攀着任何可以攀得到的东西,哪怕是钢筋棍子,都能呼呼地长起来。缠绕攀援在路边灌木丛上的牵牛花,藤蔓一旦寻到任何能生长的依附,立刻就辟出一条一往无前的路径,肆意地攀爬开。远远望过去,单调的灌木丛上蜿蜒盘绕的那些嫩绿藤条和或蓝或紫的花朵,满满的一股野蛮妖娆劲儿,让规整的绿化带愈发显得呆板死气。

未央宫遗址上,不仅向日葵花海的那片田地有牵牛花,南宫墙边种了些柿子树,树下各种野花野草在秋日成熟的欢快季节里竞相生长,活泼泼的,牵牛花当仁不让地成功吸引了许多蜂儿蝶儿的注意力。许是未央宫遗址太过庞大,所以开发、保护和管理工作也相对复杂,目下的遗址保护区里,规划齐整的区域只占整个遗址保护区的一小部分,汉城墙的内宫墙与已规划整齐的前殿遗址保护区之间,许多遗址周围还是野天野地。这片保护区内虽然也有步行道、遗址路标等人工痕迹,但比之未央宫前殿遗址,仍有着天然不饰雕饰的野生韵味。向日葵花海方向的章城门遗址周围也是如此,齐齐整整的区域两旁全是农田。牵牛花很识趣,从不开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它攀援在未央宫遗址上,却永远都开在游人很少踏足的野地里。——即便是开在向日葵的脚下,秋天一来,葵花都没了,游人也几乎不来天禄阁遗址不远处的这片野地。

很多公园做园林规划时会刻意种上一片一片的野花,这些花儿开得低小俯首,唯唯诺诺,规规矩矩,不越雷池一步,更不敢与头顶上骄傲的牡丹芍药一争高低。人们在人工规划的园子里种这些小野花,无非取“野趣”之意。牵牛花开得太野太放肆,很难驯化的样子,所以很少见整齐的公园里会人工种植牵牛花。也不必人工种植,这花只要给点阳光就灿烂,但它却只在晨时开放,等游人来到园子里赏玩,它早已敛颜闭目,不肯笑脸逢迎,只剩下一根根乱蓬蓬的枝条缠搭在其他花木上,让牡丹芍药们显得凌乱不堪,如同早上没梳洗打扮就出门的贵妇一样。这样任性自我的牵牛花,谁又愿意欣赏它的野蛮和放肆?人不情愿,牡丹们更不情愿。

它真是野得难以驯服。

藤蔓植物总是让人生出极端喜爱与极端恼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来。恼它们的,嫌难打理,搞不好就弄得满院子枝条蔓延,杂杂乱乱,看着这户人家有萧条索败的颓势;喜它们的,觉得绕户攀爬开满枝头的野花平添一丝乡间生活的质朴,城里有条件的人家,户型若有小小的立足小院,栽上木条,撒上种子,不用精心照管,牵牛花自己就会破土发芽,缘木而上,待等秋日众花闭门谢客,独它迎着秋天温柔的晨光开得热闹,不觉就慰藉了生活在逼仄空间里的人日益逼仄的心。它的野生何尝不是一股生命冲破逼仄的力量?“露气浮风入短篱,蔓延高下复参差。轻清不作妖红艳,漠漠秋阴分外宜。”(宋·韩淲《牵牛花》)牵牛花可不在乎人怎么评价它的攀靠依附,对它来说,攀附生长是它的轨迹,也是它的宿命。柔而韧是自然赋予它的生存法则,它只能依靠也必得依靠攀附才能繁衍自己。大自然有它的一套运行规律,干预不得,也干预不了。与其恼恨藤蔓蔓延,何不顺势利导,让它的生长依着自身轨迹,蜿蜒盘旋于门户庭院,这样既不妨碍它的野生,又能得它的野趣?

这样的牵牛花野得很可爱。

我站在未央宫庞大的遗址上,本来是去寻找粉黛子,不期而遇的却是牵牛花。未央宫遗址上人迹稀少的南宫墙路旁,柿子树上桔中透红的硕果像一个个小太阳似的挂满枝头,大地上满都是丰收的喜悦。曾经宏伟壮丽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黄土地上曾有过的冰凉的石砖瓦块被无数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覆盖湮没,低矮的、攀延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野花铺满大地,让遗址上的整个世界饱满又充实,填塞了遗址的虚幻和想象的空白。南边是汉城墙遗址,黄土裸露,高低起伏,两千多年前的夯土上,也是野生花草无人打扰的一整个世界。宫墙路边的xx号小型遗址,正中央,一朵紫色牵牛花开得正欢,毫不在意这片土地上曾有谁踏足过,曾是谁的住处,曾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它才不管旁人的事,它的宿命,就是依着藤蔓匍匐爬行的轨迹,往前一路开放,莽撞而无畏地一路开放。我站在这片荒废却不荒凉的土地上,很不好意思,仿佛贸然闯进野生世界的一个外人,手无寸铁还没有任何野外生存能力。但牵牛花无所谓,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也无所谓,你来便来,你走便走,这里依然是无人问津的野天野地。野生的花草既是孤独的,也是自在的,所以牵牛花才会无所畏惧地开在空旷的天地间。

它野得多让人羡慕啊!

好多年以后,说不定我的住所和周围一切我现在能看到的、触摸到的、经过的、踏足过的建筑,也会像宏伟的未央宫一般,从大地上彻底消失,干净得如同雨水洗过的天空。大地上可能又会有新的高楼商铺林立如昨,也可能就此荒废,成了牵牛花们的世界。一代又一代人的孤独被深埋在这片土地上,就像天地间的万千野花,孤独地开,孤独地谢。百年后,如果我长埋地下的孤独能够滋养出一棵牵牛的种子破土发芽,沿着往日的轨迹向前攀爬,并在孤独的前行中寻找到自由的光芒,自在于天地间,我便觉得这是最大的幸运了。

又说不定我就是这株小小的牵牛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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