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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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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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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尽四时好颜色

秋分过后,万物抚凉,整个世界也迎来一整年最惊艳的色彩季节。

人们往往慨叹春的稍纵即逝,也伤感秋如白驹过隙,然而恰恰是这两个最短暂的季节,带给人们悲伤与欢乐的情绪体验最为丰富。春花秋月,世事如梦,一生的故事都在花开花落的瞬间写尽,回首相看,但见落红满地,只无限心事,说不出口。

清秋时节是菊花的天下,“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秋花里,唯菊之清雅与秋的气质相携相合。“橙黄橘绿”则是果实们的颜色,那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丰收的颜色,于花而言,大红大紫在秋高气爽的节气里显得不那么协调,何况万物自秋始藏,花儿们纷纷卸下残妆,束衣敛眉,待来年留与春风,除了偶有野花自开自谢,难得再见众芳踪迹。只有月季,开得如火如荼不说,还非要红黄橙白、热热闹闹地开在已不甚有气力的太阳底下,娇艳动人且与傲菊平分秋色,真是难得的落落大方之态。

人们常夸牡丹好颜色,有华贵气象,但真正被冠以“花中皇后”美名的,却是月季。《花镜》中记载月季“一名‘斗雪红’,一名‘胜春’,俗名‘月月红’。藤本丛生,枝干多刺而不甚长。四季开红花,有深、浅、白之异,与蔷薇相类,而香尤过之。须植不见日处,见日则白者,变而红矣。分栽、扦插俱可,但多虫莠,须以鱼腥水浇,人多以盆植为清完。”月季花朵重瓣,香艳无比,又兼在花枝顶端开花,且多开一枝,独领风骚,所以在古人眼里艳则艳矣,但似乎艳得失了分寸,花期又长,四季随时可见月季身姿摇曳地挺立枝头,迎来送往桃谢荷凋,唯独自己常开常红,虽是“皇后”,却又不是“贤后”的品德作风,倒有“妖后”之嫌,故被人认为是“惑之花”,妖媚,不受古人待见。以月季入诗入词者,宋代以前相当少见。唐人笔下也有月季诗,但或以蔷薇代之。

蔷薇科植物最早见于《诗经》者,是野蔷薇。月季虽然同属蔷薇科,也是我国古老的原产花种,但在唐以前的诗歌里几乎见不到月季的身影。魏晋时期的名臣傅玄曾作《紫华赋》,被认为是最早赞美月季的词赋作品:

紫华,一名长乐华。旧生于蜀,其东界特饶。中国奇而种种,余嘉其华纯耐久,可历冬而服,故与友生各为之赋。有遐方之奇草,禀二气之纯精,仰紫微之景曜,因令色以定名。刚茎劲立,纤条繁列。从回风以摇动,纷兰畅而蕙絜。蔚青葱以增茂,并含华而未发。于是散绿叶,秀紫荣,蕴若芝草之始敷,灼若百枝之在庭。独参差以昭耀,何光丽之杂形。涣涣昱昱,夺人目精。下无物以借喻,上取象于朝霞。妙万物而比艳,莫兹草之可嘉。

后人认为,紫华“华纯耐久”“可历冬而服”,与月季月月开花的特性相仿,而其“仰紫微之景曜,因令色以定名”,又与古代星象有关,符合蔷薇科植物的命名特点,所以“紫华”或“长乐华”为今之月季,似乎是说得通的。

然而真正以月季作为欣赏花朵,日常栽之,并赋诗作文,要在宋以后的历朝历代里寻身觅影了。宋代是种植栽培月季的高峰期,描写月季的诗俯拾皆是:

月季只应天上物,四时荣谢色常同。

可怜摇落西风里,又放寒枝数点红。

最近疫情紧张居家办公,偶尔在小区里遛弯时,随处可见月季欢闹地开在几近颓黄的草丛落叶中,心下忽有所动,不由地想起宋代“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这首《月季》来。霜降后,秋色愈发浓郁成熟,草木一日深似一日地由绿转黄,在生命红透时凋零枝头,月季却敢“违四时”,在城市的道路两旁和小区的花草丛中不管秋尽冬来,自己高兴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小区虽然不大,但是月季的花色从不单调——粉红、正红、桃红、纯白、粉紫、橘红,应有尽有。隔上好几天下楼去,担心满院衰草落叶,没个好心情、好盼头,但总能一抬眼就看到一米高的月季枝头上,花开不败。秋风扫过地上的枯叶落红,吹到人身上,让人不觉一抖,下意识地裹紧衣服,月季摇一摇腰身,倒像是在跟秋风笑盈盈地打招呼一般,并不在意凛冬将至。掉落在土里的月季花瓣仿佛被揉碎的皱纸,然而枝头依然俏丽如初,不见伤感的情态。十月的冷霜见了月季的模样,怕也不忍心吹散风流,绕道走了罢!

深秋得见这番红艳娇媚,心上的不快也消解了大半。有时候,生活的勇气和底气来自于对万物众生的依赖,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地活在天地之间。

宋代文人士大夫眼里的月季不仅自信张扬,其坚强品性亦堪比冬日傲雪绽放的梅花。杨万里不仅喜爱“小荷才露尖尖角”,也喜欢“斗雪”的月季:

只道花开无十日,此花无日不春风。

一尖已剥胭脂红,四破犹包翡翠茸。

别有香超桃李外,更有梅斗雪霜中。

折来喜作新年看,忘却今晨是季冬。

               ——《腊前月季》

月季的花开得不仅艳,而且香气浓郁,这大概也是月季在宋以后渐渐被人诟病之处。占得四时好颜色不算,还要香飘飘地四散开来,让远近四方都能闻得到它,看得到它。理学兴盛后,“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束缚让人们眼里诗里的花花草草也失去了光鲜和灵动,变得木木讷讷、板板滞滞。《红楼梦》可说是为封建礼教下的女性写的一部挽歌,金陵十二钗,各有各的花属:芙蓉牡丹并列第一,海棠腊梅各有风流,桃花杏花占尽风头;大观园里种了那么些花,曹雪芹独独没有提到一年四季总开不败的月季花,想来那时月季的“风评”已经不太好了。人要是思想被禁锢了,眼里看到的一花一草也变得窄仄阴暗了许多。杨万里的《腊前月季》写的此花丝毫不输腊梅,自有一股坚韧不拔的卓然气质,又兼花气袭人,让诗人不觉忘却“今晨是季冬”。日子虽是冷飕飕的,心里却能涌起一股振奋。若说一花一世界,那么这天地因一朵花的存在,便可以延展成无限广大的世界。

读书时,我最喜欢宋人的诗词,一遍一遍反复咀嚼,手不释卷。喜爱宋诗宋词,最初是因为那一行行雅致的句子里满满地写着生活的意趣,急躁如王安石,也有“临溪放艇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这样从容徐行的精神世界。这几年乱翻宋代名家的个人诗词集,渐渐又被宋人的气度折服。古诗词里很少见到能把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开阔的气度如水乳般交融而生而毫不违和。唐人写诗的气度也开阔,但是对生活的观察往往也从大处着眼;宋文化的厉害之处在于诗人们在平凡的生活中看到了大千世界的无限丰富。这也是一种开阔的气度,可惜宋以后虽偶有这样视野的诗人,但却不多了。

张翊将月季列为“五品五命”,品级不算高,苏轼却爱此花花期长,非一众春花可比:“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牡丹最贵惟春晚,芍药虽繁只夏初。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长占四时春。”清孙星衍《月季花》写月季“已共寒梅留晚节,也随桃李斗浓葩。才人相见都相赏,天下风流是此花。”同在寒冬绽放,月季不同于梅的小朵小瓣,夺人的姿色让它占尽风流,“斗雪”的傲骨又让它全无谄媚之态,反而让人无端生出“我自风流寒风中,哪管他人论是非”的羡慕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底下能做到不管他人风言风语,埋头做自己者,何其少矣!

有时候觉得,做人不如做一棵树、一从草,反而自由自在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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