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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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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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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唯见黄梅俏

北方的冬天,没劲得很。

秋末的杏叶落了后,天地间最后一抹亮色便谢了幕,除了长青不衰的松柏稀稀疏疏地点缀在空旷的大地上,形单影只地支撑着万物的门面,其余花木皆枯干萧索,全无颜色。枝干硬挺挺地支愣着,仿佛不甘失败的斗兽,非要顽强对抗轮回的宿命。人也变得没劲起来。那些年没有雾霾的日子里,坐在无论哪里晒冬天的太阳,舒服倒是舒服,却也让人变得失去了活力。后来,跟着春天沙尘暴而来的,是冬天的雾霾。人躲在火柴盒大的四方空间里,不敢出门四处乱走,不得不跑出去的话,就得带上防雾霾口罩。如果雾霾预警提高级别,学生们就要停止户外活动,体育课一律改成坐在教室里看电影。冬天那个舒服的太阳也晒不成了——厚厚的雾霾笼罩上空,阻隔了人与太阳坦诚相见。太阳憋屈,人也憋屈。让雾霾这么一折腾,冬天更没劲了。

枯枝败叶,万物无色,雾霾悬在上空,扣住光秃秃的大地。没有阳光,也没有风,在死气沉沉的阴郁里,万物凝滞。

我是四五年前开始数九的。三伏天也难熬,但是夜晚的纳凉、烤串、啤酒足以抵过漫漫长夏的煎熬,三九天可就不这么友好了。寒风刺骨凛冽,吹得人骨头生疼,出门俨然成了一场严峻的考验;夜长昼短,漫长的进化史让人习惯了在漆黑的夜里蛰伏不动,在似乎永无尽头的长夜耐心等待阳光重回大地。从冬至开始,过一天,数一天,数完一个九天,一朵梅花的花瓣被染成鲜亮的红色,再开始数下一个九天。等把纸上的九朵梅花全部染红,八十一个寒冬天也就心满意足地离开,春回大地。

大自然也在默默地数九。它画的也是一幅寒梅图,不过这幅数九图上画着的不是红梅,而是在最冷天气里毅然决然盛放的蜡梅,金灿灿的,点缀着了无生机的苍茫大地,甚是惹眼。

蜡梅是中国特产的传统观赏名花。野生蜡梅最早分布在我国中原及以南地区,是江淮流域常见的冬季开花灌木植物。《西京杂记》中记载:“汉初修上林苑,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有朱梅,姻(胭)脂梅。”可见西汉早期就有了对梅花的种植和观赏,但蜡梅似乎不在此列。而作为“中国诗歌鼻祖”的《诗经》,以花草起兴作比的诗歌俯拾即是,有幸入诗的花朵也大多是彼时北方常见的寻常花卉,但蜡梅却在通部《诗经》里全无踪迹可循。南方气序温和,冬季湿冷,比起北方动辄零度以下的气温来,更适合植物越冬。往年几个冬天,我曾数度往返南北,眼见着上飞机前的北方满眼望去一片苍凉萧条,甫一踏入南国,眼前葱葱郁郁得不像话,两个小时前无法驱散的忧郁顿时烟消云散。想来数千年前的诗经年代,长江流域或是随处可见这种腊月里开黄花的野生植物,而南方过冬时花木的凋零之态不及北方严酷,所以蜡梅便不足以引人注目,更不曾想到它在北方会成为三九寒天里为数不多的可见开花的植物,引得后人纷纷嚷嚷地赞颂吟咏。

“蜡梅”一词最早见于词条史料等记载中,已经是北宋时期了。“蜡梅”虽然出现较晚,但不表示古人对这种开在数九寒天里的黄色花朵熟视无睹。在《全唐诗》中,没有一首诗明确以“蜡梅”二字命名这种经霜披雪的花朵,但是“腊梅”二字出现在四首诗歌中。不过这四首诗歌里的“腊梅”也不全是“蜡梅”,而多指“腊月里开的梅花”。蜡梅与梅花的差别不可谓不大,且有着本质上的巨大差异。“岁寒三友”之一的梅花属于蔷薇科杏属植物,花色繁多,红、白、黄、粉,各色俏丽;蜡梅属于蜡梅科蜡梅属植物,颜色单一,唯见黄色或黄白色,所以古人称蜡梅为黄梅。蜡梅的花期早于梅花,11月入冬后初放,小寒前后开得如火如荼,花期长至来年3月。因盛开期时值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故也称寒梅;梅花的花期通常在1月至3月,北方更为寒冷的地界甚至晚到4月开花。蜡梅较梅花鲜为人知,甚至人们干脆将其误认为是开黄色花朵的梅花,大概是因为它在人们日常生活中被开发利用的时间较晚——约在唐代以后才在诗中能见到蜡梅的隐约身姿,而等到蜡梅的药用价值为人知晓,已经是明代的事情了。

杜牧在《正初奉酬歙州刺史邢群》一诗里提到了“腊梅”:

“翠岩千尺倚溪斜,曾得严光作钓家。

越嶂远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年花。

明时刀尺君须用,幽处田园我有涯。

一壑风烟阳羡里,解龟休去路非赊。”

唐会昌二年(842年),杜牧受当时宰相李德裕的排挤,被外放去黄州当刺史,后又辗转池州、睦州等地。《正初奉酬歙州刺史刑群》写于大中二年(848年)正月(正初),彼时诗人任睦州刺史,好友刑群任歙州刺史。两人都是从京城长安外放到南方当地方官的仕途不得志之人,离乡背井,宦海沉浮,江南山水纵然无限风光,也蒙上了诗人心上那一层挥之不去的不甘与无奈。睦州,州治杭州建德梅城,即今杭州市建德市梅城镇,新安江与兰江在此汇合后始称富春江。东汉严光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召见,隐居富春江,忙时种田,闲时钓鱼,就是不肯接受皇帝的聘用。几百年后的杜牧也来到富春江边,相比严光的主动避世,杜牧有点儿憋屈。李杜两家为世交,但宰相李德裕就是不喜欢杜牧,具体原因不清楚。人与人之间的交恶有时候并不见得非有利益冲突,一个眼神、一句话不对付,就彼此看不顺眼了。当然,杜牧与牛增孺私交甚好也成了李党嫌弃他的理由之一。总而言之,两边都不讨好的杜牧,被大权在握的李德裕打发去了黄州,眼不见为净。黄州、池州、睦州,杜牧一路向东,越迁越远。这个二十来岁就写出《阿房宫赋》的才子,既遍览史书,胸中定有万丈抱负,外放贬谪的命运与内心寥落寂寞的反差如果没有在杜牧心中掀起翻海波涛,那他也就不会留名诗史了。这首《正初奉酬歙州刺史刑群》写于寒冬腊月,杜牧在江南依然风景如画的冬天里,看到了绽放的“腊梅”,想到了几百年前隐居富春江畔的严光,有心也想像严子陵一般优游于山水间,做一个幽处田园的“钓家”,话锋里却又鼓励好友“明时刀尺君须用”,不能辜负了自己的一腔热血与才华。可见诗人虽然身在山水,却心系天下。隐居于杜牧而言,不过是强颜欢笑的无奈说辞,那个为阿房宫慨而叹之的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官场失意就放下了心怀天下的理想。牢骚归牢骚,杜牧在任地方官期间,兴利除弊,关心百姓,政绩斐然,将一方地域治理得井井有条。诗中提及的“腊梅”是蜡梅花还是梅花,或许只有杜牧本人才能给出答案。“蜡梅”二字始见于北宋,明确描述的是开在小寒前后的黄梅花,杜牧此诗中的“腊梅”若解释为“腊月里的梅花”,则既可以认为是腊月里盛开、正初依然绽放的蜡梅花,也可以认为是花期开在正月的梅花。所以杜牧所见的“腊梅”究竟是“梅花”还是“蜡梅”,实在不得头绪。在这首诗中,“腊梅”仅仅作为背景画面,与“翠岩”一同点缀在诗句里,并没有具体描述其形态颜色,从侧面也说明唐人对蜡梅并不特别留心。

与杜牧合称“小李杜”的多情才子李商隐,在五言绝句《忆梅》中提到了“寒梅”: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李商隐一生仕途不顺,才华难展,无限曲折心事都化成了隐晦不明的无题诗,藏在一粒粒珍珠般的文字里。《忆梅》作于李商隐在梓州幕府生活期间。大中五年(851年)秋,西川节度使柳仲郢向李商隐发出邀请,希望他能跟随自己去西南边境任职。李商隐此前曾跟随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前往徐州任职。卢弘正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官员,对李商隐的才华也颇为赏识,如果万事顺利,这将会是李商隐在仕途上的最后一次机会。然而李商隐纵然才华横溢,拿到手的剧本却总不得意,仅仅一年多后,卢弘正就在大中五年的春天病故,李商隐不得不再一次另谋出路。就在这时,柳仲郢向他伸出橄榄枝。李商隐接受了这位四川节度使的邀请,来到西南的巴山蜀水充任参军。郁郁不得志的李商隐来到四川,也并未表现出对成都平原悠闲日子的适应与留恋。他心上最惦念的人是妻子王晏镁。

李商隐一生官场失意,很大原因是由于这场婚姻的负累。开成三年(838年),李商隐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作了幕僚。王茂元不仅十分欣赏这位才子,而且还将女儿王晏镁嫁给了李商隐。王茂元与李德裕关系十分密切,被视为“李党”成员,李商隐成了王家的乘龙快婿,在他人看来,不但是一朝飞上枝头,更是为了名利仕途背叛知遇之主的叛徒。而这一切纷争又都源于李商隐与令狐楚父子的关系。令狐楚是李商隐的“伯乐”,不但十分赏识他的文才,而且让李商隐与其子令狐绹等人交游,并亲自授以今体章奏之学,“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李商隐于开成二年(837年)得中进士,与令狐楚父子的影响分不开。令狐楚父子恰恰是与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针锋相对的“牛党”成员。令狐楚刚刚去世,李商隐就娶了“李党”成员的女儿为妻,此举无异于是向世人宣布同“牛党”决裂。李商隐在这一节骨眼的决定很难判断是因为考虑政治前途多一些,还是更中意王茂元的女儿,恐怕这其中的权衡利弊考量,只有这位大才子心知肚明。无论当初动机为何,王晏镁都是幸运的,李商隐到底都情深于她,矢志不渝。在梓州作幕僚时,李商隐写下了那首令无数人读后“情深不知归路”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令李商隐没有想到的是,他还在巴蜀的夜雨里期盼与爱妻“共剪西窗烛”,王晏镁却已经病逝长安。这一别,千里之外,阴阳殊途。妻子的离世对李商隐打击很大,大概也是他一生最难过的时候。颠沛流离、前途黯淡加上爱妻亡故,令这个落寞的才子更加郁郁寡欢,梓州的生活想来无论多么巴适,都不会让李商隐的心再繁花似锦。作于梓州幕府生活后期的《忆梅》,通诗也就不见咏梅诗中咏颂坚强不屈、傲雪独立的赞词,反而呈现出似浓却淡的寂寞与恼恨之情。诗中虽然不见寒梅的花色、形态,但从“常作去年花”一句可以推断出诗人所忆的“寒梅”应是如今的蜡梅。蜡梅花期概于三月凋零,此季正是由冬入春的料峭季节,数九图上的梅花还差几片花瓣尚未完工,黄如蜜蜡的蜡梅当之无愧成了四季的收尾之花。李商隐在百花竞放的春天里,忽而联想到自己怀才不遇,犹如开在严冬的蜡梅,纵使鲜艳夺目、暗香浮动,也是早秀而不逢时。半生漂泊,天涯游子,成名早却逢时晚,物华欣欣向荣却不见自己傲然跻身其中的身影,好似蜡梅开在季末,终不见春日繁华。“寒梅堪恨”,一个“恨”字道出李商隐心中多少隐痛和无奈。同为李姓诗人,李商隐与前辈李白大相径庭。李白的纵情豪逸和李商隐的曲折隐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风格。李白也失意,但他“人生在世不称意”时,就“明朝散发弄扁舟。”不干了,游山玩水、访道问友去;李商隐失意,则是“寒梅不堪恨,常作去年花”。丝丝缕缕的哀伤长年累月地积在胸口,最后成了化不开的愁、解不了的恨,在诗歌的世界里,用各样物事寄托这化不开的愁、解不了的恨。所以在后人看来凌霜独立的蜡梅,在李商隐的心里却是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一生写照。人们总是喜欢那个“举杯邀明月”的李白,喜欢他的潇洒不羁,羡慕他说走就走的无所顾忌。我也向往李白,而且一直喜欢他的诗,不过阅历渐长、经世既多后,对李商隐和他的诗也多了理解,多了怜惜,多了“心有灵犀”的那“一点通”。而这“一点通”的情愫和心绪很难用文字直白地表达出来,或者说,很多话其实没有办法说得通俗易懂,很多个人情绪没有适当的语汇传递给他人倾听。一个独立的人的情绪在时代洪流面前常常被认为是“狭隘的”“自私的”“个人化的”,不够“反映时代特征”,不够“贴近现实生活”,李商隐的尴尬或许也在于此。他的才华有目共睹,但这才华是否仅限于文采,或仅限于个人表达?他有没有能力承担更宏大的政治责任?从令狐楚去世不久他便迎娶王晏镁,可以看出李商隐是诗人的灵魂,而不是一个有心术、有权术的政治家。他与李白一样都有着诗人浪漫的天性和纯真的心灵,他们为人欣赏,全凭一己才华,但这种才华横溢于文学贡献了两位顶级诗人,于政治却一无用处。李白也好,李商隐也好,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先要摒弃自身浓郁的诗人气质,然而无论怎么努力,他们都祛除不了骨子里的浪漫随性。这是诗人赖以立身的资本,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天性,去掉了这份浪漫和随性,李白便不是李白,李商隐也写不出足以让他在唐诗世界傲视群雄的《锦瑟》。这种个人对现实利益的追求与其天性的违和造就了诗人一生的尴尬,但同时也丰富了诗作的情感层次,为后人留下无数千古传唱的佳句。

相较杜牧诗中“腊梅”面目的模糊不清,李商隐的《忆梅》让蜡梅的形象鲜明地站立出来,成了寄托心事寓意的具体物象。然而《忆梅》中的蜡梅也仅仅是诗人用来烘托情绪的物,并不是诗的主角。真正轮到蜡梅成为一首诗的主角,是在宋代。

宋代的蜡梅诗歌,可热闹了。

宋人崇尚黄色,认为这种颜色柔韧清亮,是富贵与长久的象征。他们不仅喜爱自然生长的黄色花朵,还培育出了黄色的牡丹、黄色的荷花以及管状花瓣的黄色菊花。蜡梅的黄色丰盈润泽,衬着白雪绽放枝头,幽香飘远,让宋代的文人墨客爱不释手。蜡梅的色泽、手感总让我不免联想到《红楼梦》里提起的一种叫“蜡油冻佛手”的玉器古玩。“蜡油冻”指玉质如同腊肉上的肥肉一般凝润洁白,与“肤如凝脂”异曲同工。蜡梅花就如同“蜡油冻”一样,仿佛蜡染黄花,盈润凝脂。

蜡梅也叫黄梅花,如果不是北宋大文豪苏轼和黄庭坚,它也许就一直被人换作黄梅。

“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

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

——黄庭坚《 从张仲谋乞蜡梅》

这首七言绝句里的“早梅”写得明明白白,是“香蜜染成宫样黄”的腊梅无疑。宋人开始有意识地栽培、欣赏蜡梅,连黄庭坚这样的大家也不免为了蜡梅折腰,要从好友那里乞得一枝种在自己的池塘边。除了写诗讨梅,黄庭坚还为蜡梅写了两首有名的《戏咏蜡梅》:

其一

金蓓锁春寒,恼人春未展。

虽无桃李艳,风味极不浅。

其二

体熏山麝脐,色染蔷薇露。

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

这两首五言绝句把蜡梅推到了舞台中央,成了诗里真正的主角。蜡梅不再是借景抒情的陪衬,不再是托物言志的隐喻,有了自己的高光时刻。《戏咏蜡梅》两首诗从花色、形态、香味、花期各个方面吟咏蜡梅,使蜡梅与桃李牡丹荷花一样,在诗人眼里有了独立的审美姿态。

黄庭坚书此诗后云:“京洛间有一种花,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工撚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木身与叶类蒴藋,窦高州家有灌丛,能香一园也。”由此可知,“蜡梅”一词至少在北宋早期,已在京洛一带的民间传开,黄庭坚在文坛上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他直以“蜡梅”作题,相当于“官宣”承认了这种民间命名的合理性,所以黄梅改叫“蜡梅”,一时盛行流传下来。苏轼的《蜡梅一首赠赵景贶》更肯定了“蜡梅”这一名称:

“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

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

天工变化谁得知,我亦儿嬉作小诗。

君不见万松岭上黄千叶,玉蕊檀心两奇绝。

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

归来却梦寻花去,梦里花仙觅奇句。

此间风物属诗人,我老不饮当付君。

君行适吴我适越,笑指西湖作衣钵。”

这首颇有禅意的宋诗是典型的东坡诗风。蜡梅在苏轼笔下不仅有主角光环,还升华成了天上神仙一流的风物。天上的神仙降下白雪,点染出无数梅花,但蜡梅却是老天用蜜蜂的蜜蜡做成的,是“天工”别出心裁的奇绝创意。老天的心思你别猜,只像小儿嬉戏般作首小诗罢了。苏轼在诗中点出了蜡梅的两个品种:玉蕊和檀心。蜡梅以花芯分两种:花芯洁白无杂质者为玉蕊(素心);花芯淡红或紫红者为檀心(红心)。可见宋人不仅喜爱蜡梅,而且对蜡梅的品种习性了如指掌。诗的后半部分真让人手不释卷。醉里梦里,不知身是何方,恍如仙境,蓦然回首,只见万松岭上黄梅万千,暗香浮动。幽幽香气入怀,直叫人宿醉清醒。归来人世,却仍念着梦里花,欲向花仙讨问新奇佳句。这醉中梦里的世界是诗人的天堂,饮酒作诗才不愧对这样的天上风物;吴越两地则是人间天堂,以西湖为天为地,在吴越醉人的风光里,禅心如佛,了无挂碍,人生也似天上人间。李煜也曾“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忘记醒时烦恼的片刻欢愉,但他的忘却是短暂的,醒后的惆怅依然如望不到头的东去流水,无限悠悠。苏轼的这首诗作于元祐六年(1091年),两年前,他第二次被派往杭州任职。苏东坡在杭州的这段日子可谓逍遥惬意。他自比白居易,白居易曾在杭州修筑“白公堤”,苏轼也修整堤岸,疏浚西湖,使苏堤一带清明节时“桃柳浓阴,红翠间错”。“醉中不觉度千山”的苏轼身在李煜梦里念念不忘的苏杭,一切名利、苦恼、怅恨、争斗......与眼前风景相比,不过云烟尔尔,生死不随,何苦自伤?你看那蜡梅开在寒冬,不争春、不斗艳,却是桃李都比不过的天工机巧之物,又何必悲叹它运道不公?天道变化自有其规律,开在秋冬或开在春夏都是无常变化中的有常之理,不由人的喜好或厌恶而定。人可为的,唯有欣赏每一棵草、每一朵花,爱慕这天上人间的每一个可爱之物。苏轼一生亦可谓颠沛流离,但他的人生境界却在一次次的贬谪途中,益发通透舒展。好也活,赖也活,人生一世,就是来体验、来经历的。“乌台诗案”后,苏轼经历了人生的低谷和心灵的迷茫,灵魂如涅槃凤凰,浴火重生。此后他的诗词越写越舒朗,生命活得越来越开阔。得与失亦是“天工变化谁得知”,不如“笑指西湖作衣钵”。在苏轼的诗词里,生命体验是心灵的安顿,而非外在物质名利的获得。唯有“心安”才是人主动作为能把握住的结果,所以他才会认真地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样让人读后豁然开朗的机锋之句。读苏轼诗词,会让人觉得一切外在的人事风物,不过是吾心所安的条件,可利,可不利;如不利,转而为利;转而不得,坦然接受。心安即是天堂。

除黄庭坚和苏轼两大文豪外,宋人写蜡梅仿佛成了时尚之举,一时间蜡梅诗词在宋代遍地开花。粗略地在网页搜索一番,古诗有关咏蜡梅的诗词一百多首,除个别几首外,几乎清一色是两宋诗人所作。晁补之、陈与义、陈师道、杨万里、尤袤、范成大等两宋大家都写过咏蜡梅的诗词,就连宋高宗赵构也为蜡梅倾倒,写下一首《题画册花草四首·蜡梅》:

香蜜裁葩分外工,疏枝几点缀雏蜂。

娇黄染就宫妆样,香暖尤宜爱日烘。

有宋一代,不杀文臣,极度崇文,皇帝个个都是艺术家,比如徽宗、高宗。上行下效,文质彬彬,无论开封还是临安,宋代上至皇帝大臣、下到乡里百姓,可谓把精致的日子过到了极致。该改革改革,该打仗打仗;该吵架吵架,该讲和讲和,日子却不能不过得安逸。宋代的安逸生活里刮着一股克制的精致风,与其崇文的国策实在密不可分。赵构在文学和艺术上有没有师从他的亡国老爹不得而知,但宋代的崇文环境和父亲徽宗极高的艺术修养肯定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南宋开国皇帝。赵构《题画册花草四首》分别是修竹芙蓉、墨竹、雪中山茶和蜡梅,可知蜡梅在宋代不仅是诗人写作的灵感来源,也是画家笔下热衷绘画的花草题材。这组诗画中,芙蓉、修竹、山茶在人们心中默认为代表了坚强、骨气、冰清玉洁等美好的君子品德,蜡梅与此三者并列入诗入画,足见在宋人心目中,其傲骨质洁的象征寓意已经深入人心。宋高宗在诗中将蜡梅比作雏蜂,点缀在稀疏萧条的枝头,不仅新鲜有趣,而且画面充满动态,让整首诗瞬间活跃起来。画册里的蜡梅已经如此妙不可言了,更何况大自然天成的蜡梅?所以宋人特别偏爱蜡梅。

《蜡梅》唐仲友

凌寒不独早梅芳,玉艳更为一样妆。

懒着霓裳贪野服,自然仙骨有天香。

轻明最是宜风日,冷淡从来傲雪爽。

欲识清奇无尽处,中间深佩紫罗囊。

唐仲友写了许多首有关蜡梅的诗歌,除《蜡梅》外, 还有《蜡梅十五绝和陈天予韵》。自然天成的蜡梅在唐仲友眼里可比拟神界之花。《蜡梅》一诗中,它是“自然仙骨”的道法之花;《蜡梅十五绝和陈天予韵》其中一首里,它又是“如来幻化身”的佛法之花:

蜡梅十五绝和陈天予韵

的皪光明色照人,枝头已有十分春。

我惊唤作菩提树,为是如来幻化身。

比之宋代其他诗人注重对蜡梅外在形态的描写,唐仲友似乎更在意这种花的宗教寓意。蜡梅凛冬盛开的孤绝姿态在诗人眼里有着远而避世的意义,不过这种“远离”又因为冬来百花杀,独有蜡梅孤芳自赏,让人又不得不注意到它,无意中就有了高远清奇的意味。在唐仲友笔下,桃红柳绿的鲜花异草若是见到蜡梅,恐怕是自甘俯首而毫无怨言的。实际上,宋代后以蜡梅比拟佛教或道教意象的诗歌远不止唐仲友一人。蜡梅色如蜡染,近闻香气浓郁,远闻暗香清幽,不似桂花般馥郁得充实饱满,远近皆是一样味道。在苍茫白雪的映衬下,万千黄蕊开在肃杀的大地上,冰清玉洁中自有一份孤傲的灿烂,让人不觉忘记严酷世界的种种晦暗残忍,期待不久的春天万物重生,所以用它喻指宗教物象显得自然而贴切。

数九将过三分之二时,我在河岸边偶然见到一株梅树,红蕊含苞,呼之欲出。堤岸两旁的迎春花已有一两朵开放在冬末春初依然冷飕飕的北风里。蜡梅还没有褪去,一树树开得兀自热闹繁华。我走到一处少有人迹的湖边,阴沉的天气铺满城市上空,风里一阵清幽的芳香似有若无,我循着香气,找到了堤岸旁的遍树黄梅。十几棵蜡梅竞吐芬芳,毫不在意依然冷酷的世界。再过几天就要过完这个冬天了,那时候的蜡梅将会绿染枝头,丛丛叶片包裹得枝干密不透风,作为花叶不相见的植物,莹黄的“雏蜂”也不会点缀在密叶间。那时,在经历了无数个冷冽严酷的日子后,万千花朵盛开在明媚的春光里,香气飘荡在和煦的微风中,天地间的一丝一缕都充满希望。人间灿烂如许,值得等待。

“此花寒香来又去,恼损诗人难觅句。”想为蜡梅写一首抒情的长歌,却发现很难很难。天地苍茫,北风萧萧,只在一眼万年的刹那,心头忽然涌上一句:

第一朵花开时

 幽黑的天空仿佛被闪电撕开一道裂口

天忽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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