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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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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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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如海一身藏

玉兰算是我最为熟识的植物了。读大学时,校图书馆前种有多株高大的玉兰树,每年三月,它们在倒春寒冷暖气流的交替中一夜喷放出千树雪花,清幽的花香弥漫在图书馆到教学六号楼的路上,成了无数学子离开校园后永远都忘不了的仲春之花。英语角就藏身在玉兰树下,多少青春年纪里的爱情故事在洁白的玉兰花下上演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等到花谢叶出时,一些人牵手,一些人分手;一些人执子之手,一些人身旁换了他人,只有冷静地凝视着 爱情的玉兰挺拔如初。

我记忆中所有关于爱与恨的故事,都是玉兰成全的。

二月末,我在汉城湖畔踏访蜡梅和梅花的身姿。彼时,蜡梅正开得一树繁花,幽香浮远,梅花也耐不住寂寞,几株梅树上,红色花苞整装待发,一两朵梅花已经红艳艳地开在终日不见阳光的雾霾下。那日,我走到水墨广场,俄见一株四五米高的枯干上,枝干顶端都长出了似绿却黄、毛茸茸如毛笔笔端一样的硕大花苞。我意识到,这是一株玉兰树无疑了。在三四月的众多花仙子中,唯有玉兰花的花期最早、花型最大。想到不久后某个春阳初暖的早上,湖边两岸的玉兰迎光盛开,万千灿烂,每朵花都仿佛在庆贺万物复苏,心下忽地生出由衷的愉悦来,如同盼望新生儿般兴奋又期待玉兰花开。

此后,每隔一天我便去汉城湖看一眼玉兰。那些雏鸡般嫩黄的花苞或卧在枝干上、或挺立在末梢,静静地等待合适的时机,喷薄出一个雪宫仙境。三九天数到九九第一天的早上,玉兰终于展开了如玉姿颜。我兴奋地告诉友人,玉兰花开了,春天终于来了。

玉兰于我们并不陌生,然而翻遍古籍史册,“玉兰花”在诗中最早出现,可能是元代文学家陆文圭的《亭下玉兰花开》:

“初如春笋露织妖,拆似式莲白羽摇。亭下吟翁步明月,玉人虚度可娄膏。”

诗中提及的“拆似式莲白羽摇”应是如今的白玉兰。实际上,玉兰虽然是中国传统古木,遍见于我国中部及以南地区,但“玉兰花”却是最早在元或明才出现的名称。这之前的数千年间,它的名字一直叫辛夷花。

《楚辞》作为中国诗歌浪漫主义的滥觞,内里提及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并不少于成书于北方的《诗经》。辛夷便是屈原、宋玉等《楚辞》作者最喜爱写到的一种香木。《九章·涉江》:“露申辛夷,死林薄兮。”意思是说,露申(瑞香花)、辛夷这样的香花香木,死在了草木杂生的地方,以此借指忠臣被谗言诽谤环肆,处境堪忧。《九歌·湘夫人》里的辛夷是用来做门楣的香木材料:“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九歌·山鬼》亦提及辛夷:“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辛夷除了做门楣,还是造车作舟的上好木材。而提到辛夷花,王维的《辛夷坞》大概是最朗朗上口的一首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唐玄宗被李林甫谗言所惑,迁张九龄为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不久,这位盛唐时期的名相又被罢相,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远离朝堂后,李林甫势力小丑跳梁,开元盛世的辉煌黯淡下来。朝政黑暗、社会矛盾日益尖锐、藩镇割据势力逐渐坐大等深刻影响中晚唐时局的消极因素泛上水面,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安史之乱不仅是唐代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也是中国封建王朝由巅峰而逐渐趋于没落的起点。于长安这座建城三千多年、建都一千余年的古城而言,安史之乱让这座比肩罗马的国际都市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日趋倾颓,城里的一草一木、万事万物都沉浸在往日无比辉煌的荣耀中。回忆经年累月地蚕食着鲜活生动的一个个故事,在对往昔的追念和想象中,矗立起一座“废都”。如果说安史之乱是一个王朝、一座城市、一种体制盛衰转折的节点,那么当张九龄在长安第一次见到安禄山,就断言“乱幽州者,必此胡也”,并极力主张斩杀安禄山,就是身为宰相应具备有识人之明的高超业务能力。能识奸佞之徒,自然对贤明有才之人也过目不忘,王维便是张九龄非常欣赏的年轻后生之一。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张九龄提拔王维为右拾遗,为报答知遇之恩,王维写下一首《献始兴公》:

“宁栖野林间,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侧闻大君,安问党与讎。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好景不长。一年后,张九龄罢相贬谪,人人噤若寒蝉,只有王维不畏李林甫权势,慷慨写下《寄荆州张丞相》。“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表明王维不会因怕仕途受阻就划清与张九龄的界限,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不会因名利前途而变得寡淡冷漠。此时的王维是那个《使至塞上》中慷慨激昂的诗人,一腔抱负未施展,尚不愿归田园居,激情没有在残酷的政治动荡和命运的玩笑中被磨掉锐气,生命的血液依然沸腾流动。

伴随着李林甫大权独揽的风光日子,天宝年间的官越来越不好当了。李林甫为相的时间(735年-753年)几乎贯穿天宝年间(742年-756年),十几年间,李林甫对内嫉贤妒能,闭塞言路,使得朝纲败坏,皇帝偏听偏信;为巩固自己权位,在地方又重用胡将,坐看安禄山等藩镇势力壮大而不加节制,直接导致了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的爆发。朝局如此,王维的官越做越没意思。天宝三载(744年),他买下了宋之问位于长安城四十多公里处的蓝田辋川山谷的辋川山庄,并在原基础上营建园林别墅,作为母亲奉佛修行的隐居处。此后,王维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天宝九载(750年),母亲去世,王维为母守丧,离朝屏居辋川,直至期满除服。与唐代其他田园诗人不同,王维自幼深受信奉佛法的母亲的影响,禅佛思想深入灵魂。当逼仄狭窄的现实出路迫使他不得不收起慷慨激昂的理想时,佛教平淡冲和的哲理意义和追求宁静安然的意境成了王维手中的利刃,希翼以此抵御、对抗外部压力累叠于心的沉重负担,疏解无用武之地的愤懑,并对现实的污浊不乏隐性批判。高门望族的优势加上自身才华横溢,也成全了王维半官半隐、与世无争的日子。《辋川集》即作于此时,其中收录《文杏馆》《鹿柴》《竹里馆》《漆园》《椒园》《辛夷坞》等二十首山水诗,同时收录有裴迪山水诗二十首。

与《鸟鸣涧》和《鹿柴》里“静”“空”的干净意境相比,《辛夷坞》里的辛夷花独自开在山谷里,静得孤独,空得寂寞。辛夷花盛开时,花形似莲,开在枝头末端,故是“木末芙蓉花”;高大的辛夷伫立在四周皆是高山的低地,繁花似锦,开满山谷;然而早春尚有些微寒意,众花依然酣睡,空荡荡的山谷里没有谁能欣赏辛夷花美丽的容颜和清雅的淡香;孤芳自赏,开了又落,又有谁能懂得这微冷天气里孤标傲世的千树灿烂?待辛夷花落满地,众芳才慢慢从苏醒的冬天里款款走来,绽开笑靥,而辛夷已重新隐入山谷,不见争春了。短短一首五言绝句,却极尽能事地写出诗人落寞却不甘与众合流的孤傲之姿,语言简洁如此、意境凝炼如此,仅靠寥寥数字的组合腾挪就画出一幅完美的空谷隐士吟咏图,诗情与画意跃然纸上,而诗人那落寞又孤高的心绪也如辛夷花的香气般游离在空气中,稍作留心,就能轻易地捕捉到那股淡淡的忧愁。

王维在辋川山谷所见的一树树“发红萼”的辛夷花,并非是人们如今喜闻乐见的白玉兰。在“玉兰”尚未见记载的战国至唐宋一千七百多年间,“辛夷”泛指如今植物学上的木兰科木兰属植物。中国现存最早的药学典籍《神农本草经》将辛夷列为“上品”,这是辛夷除可作建筑良材外,其药用价值首次引起人们注意的记载。古人对植物的辨别不像今人这样“较真儿”,辛夷既为概指的木兰属植物,所以在典籍史册和文学作品中,木兰有时亦与辛夷相通。实际上,木兰科植物无论木兰属、木莲属还是含笑花属,都具有花型硕大、颜色鲜艳、木质有香气的特点,是非常名贵的木材,与肉桂同为“香木”。《三辅黄图》记载,阿房宫前殿以木兰为梁,磁石为门。司马相如《长门赋》中有“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的铺张描写。阿房宫和长门宫是秦汉时的皇家宫殿,极尽奢华,木兰作为宫殿建筑材料之一,足见其珍贵。从《楚辞》到汉赋,进而至唐诗宋词,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个伟岸的高峰上都留下了木兰绰约挺立的身影。

“微雨微风寒食节,半开半合木兰花。看花倚柱终朝立,却似凄凄不在家。”

——唐·裴廷裕《偶题 》

裴廷裕,字鹰馀,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唐昭宗大顺时累官右补阙兼史馆修撰,《新唐书·文艺志》著录其《东观奏记》3卷,《全唐诗》存诗仅2首。朱温篡建后梁代唐,裴廷裕被贬湖南,卒于湘江湖畔。从《偶题》的内容可知,这首诗作于被贬谪后。安史之乱后,唐朝虽一度中兴,但不过是回光返照的余影。盛世的辉煌积累下的资本,拖着大唐在宦官与藩镇内外两股势力的要挟下,走了长长的一段充满荆棘坎坷的道路,终于在唐哀宗朝,由朱温终结了它疲惫的旅程,中国历史又一次陷入合久必分的宿命循环。裴廷裕就是这个混乱时代的见证者之一。侍唐时,他出入内庭,曾与柳玭等人修《宣宗实录》,是唐末的官方史学家,学识丰富,文思敏捷,人称“下水船”。被贬湖南后,裴廷裕终其一生未能再踏上北国的一寸土地。归正首丘,然而裴廷裕再也没机会安眠在故乡的黄土地上了。钟灵毓秀的湘江山水纵然常青长流,也滋养不了孤独的人思乡念家的隐隐伤痛。一场斜风细雨后,庭院里那些木兰花也该凋谢了,想起故都那一栋栋木兰为楣、肉桂为梁的繁华宫殿,物是人非,如梦一场;边塞老家的黄土地经年累月地被西域刮来的风沙层层掩埋,厚厚的黄沙下安葬着裴廷裕的亲人故友,可惜他无法亲手摘一把家乡土地里长出的野花,祭奠亡人,只能孤独地站在寒食节的微风微雨里,对着半开半合的木兰花,独自怅望北方。裴廷裕笔下的木兰花不再只有珍贵、高洁一种寓意,他眼中的木兰花是那样愁肠百转、思乡情浓。不过,裴廷裕笔下的木兰花与辛夷花、玉兰花是否为同一种花,恐怕郁结难舒的他并不在意。

明代以后,典籍史策和诗词歌赋里出现的木兰、辛夷、玉兰有了明显区分。清代陈淏编写的《花镜》里,“木兰”“玉兰”和“辛夷”已经列属三种不同的植物。

“木兰,一名‘木莲’,一名‘杜兰’,生零陵山谷及泰山上。状如楠树,高数丈,枝叶扶疏。皮似桂而香,叶似长生,有三道纵纹。花似辛夷,内白外紫,亦有红、黄、白数种。交冬则荣,亦有四季开者。实如小柿,甘美可食。”

廖文芳在《古“木兰”原植物考释》一文中认为,古诗词歌赋以及本草著作中的木兰是阴香,属于今天所说的樟科樟属肉桂组植物,而并非现代植物学的木兰科植物。如果以此说法为准,那么木兰和辛夷、玉兰的差别就是天上地下了。但文人墨客一般不会在吟诗作赋前斤斤计较所见之花是木兰亦或辛夷,加上木兰“花似辛夷”,以至于诗词曲赋里木兰常与辛夷混用。至于辛夷和玉兰,同属木兰科,更是难辨一二。

五代时南唐张翊在其所撰《花经》中,将辛夷列为四品六命,没有提到玉兰。明清时期,以“玉兰”为题的诗作越来越多,李时珍在药学著作《本草纲目》中虽然记载了玉兰,但是并未将它单列,而是在介绍“辛夷”时顺便提到了“玉兰”:

“辛夷花,初出枝头,苞长半寸,而尖锐俨如笔头,重重有青黄茸毛顺铺,长半分许。及开则似莲花而小如盏,紫苞红焰,作莲及兰花香。亦有白色者,人呼为玉兰。”

看来至早在明朝中期,人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细分植物科属,将辛夷中开白色花朵的高大乔木与开紫色花朵的小乔木或灌木区别开来,分而述之。

《花镜》较《本草纲目》更加细致,不仅将“玉兰”与“辛夷”分别列之,且玉兰排在辛夷之前。

“玉兰,古名‘木兰’,出于马迹山。紫府观者佳,今南浙亦广有。书高大而坚,花开九瓣,碧白色如莲,心紫绿而香,绝无柔条。隆冬结蕾,一杆一花,皆著木末,必俟花落后,叶从蒂中抽出。”

“辛夷,一名‘木笔’,一名‘望春’,较玉兰树差小。叶类柿而长,隔年发蕊,有毛,俨若笔尖。花开似莲,外紫内白,花落叶出而无实。别名‘侯桃’,俗呼‘猪心花’。......其本可接玉兰,亦宜斫条扦插,可同玉兰并植,至秋后过枝即生,皆可变为玉兰。”

玉兰花终于扬眉吐气,从辛夷的一个品种独立出来,并且风头渐渐盖过辛夷花。如今,我们已经极少听到人们呼唤辛夷花(现代植物学以辛夷为紫玉兰别名,中药材里仍有辛夷一味中药),每年三月踏春寻访的,都是玉兰花了。

无论是唐人口中的辛夷花还是明人笔下的玉兰花,同为木兰科植物,文人骚客们才不管这些科学上的分门别类,他们眼里看的是花,心上念的是情。愉悦的、兴奋的、忧愁的、愤懑的、痛苦的......大自然哪怕微末不值一提的草芥幼虫,都成了心灵透过一草一木与万物交接沟通的渠道。与大自然分开数百万年的人类多么渴望再回到它的怀抱,但若不与自然万物相隔相望,怎会有煌煌的人类文明?哪来这么绵密的多愁善感?

玉兰在明朝流行起来后,渐渐成了名刹古寺衷爱的花树,不少寺庙院内都植有一株或若干株玉兰花,阳春三月,洁白如雪的玉兰花香气如兰,迎着拂过暖意的微风,孤傲地摇曳在枝头,仿佛孤芳自赏的白鹭,无论岁月更替,世事流转,它只精心梳理一身洁白羽毛,不问沧海桑田。

玉兰花

明·文徵明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

将玉兰花比作天仙的诗词很多,文徵明这首七律独占鳌头。新妆初成的玉兰花洁白优雅,焕发出美玉一般的光辉。那纯白胜雪的清姿犹如白衣素娥,轻飘飘的霓裳随风飞舞枝头,美不胜收。想来玉兰花一定是姑射山的仙子了。入夜时分,月亮的清辉与玉兰花冰清玉洁的影子交相辉映,晚风中飘散着淡淡的余香,令人心旌荡漾。玉兰花丰腴的体态和轻盈的舞姿,也只有玉环与飞燕可相匹敌,那个笑话过杨玉环的梅妃见到玉兰花,应该会无言以对了罢。

文徵明一生偏爱玉兰花,算起来,他绘制过好几卷玉兰图,真真假假,如今也说不清楚哪幅是真、哪幅是假。文徵明的藏书楼叫“玉兰堂”,他的藏书多钤有“玉兰堂”“辛夷馆”两方印。后人常拿他与唐寅对比。唐寅写过桃花:

桃花庵歌

明·唐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桃花开在嬉笑明媚的人间四月天,绿叶里的繁花艳丽招摇、不甘寂寞。即使时运不济,开在深山的一片桃花林也断不甘心茕茕孑立,定要穿过险滩幽洞,创造一个盛世繁荣的世界。无论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还是唐寅的桃花庵,这方净土始终属于人间,是在大地上生根开花的乌托邦。文徵明心里的那方净土,种的则是晶莹如雪的玉兰花。他的乌托邦不在人间——人间吵吵闹闹的名利功名无休无止,徒增烦恼,哪里有清净世界。如果说唐寅的才气是天赋异禀的纵逸豪放,那么文徵明就与他截然相反。文徵明不是天才型选手,长到八岁说话还不利索,26岁参加“岁考”,此后九进九出考场,整整27年,屡考屡败,屡败屡考。54岁时,才以岁贡生身份,被授翰林院待诏的职位。翰林院待诏品级是从九品,职低俸微。干了一年多,文徵明不惯官场作派,身心俱疲,屡次请辞。不久,因“大礼之争”的义愤以及不堪官场流言,文徵明屡屡请求辞官回家。三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从此后,文徵明不问世事,只以文墨自娱,再未出仕。其时早在正德九年,宁王朱宸濠预谋叛乱,网罗天下英才,唐寅与文徵明同被宁王招募。文徵明毅然拒绝邀请,而正被科场舞弊案搞得落魄失意的唐伯虎不顾好友劝阻,接受了邀约。唐寅虽然没有文徵明稳重,好在不乏机警。来到宁王身边不久,他就发现这个王爷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赶紧装疯卖傻,才躲过了谋反的灭门大罪。流连风流繁华场的唐寅,后来草草结束潦倒落魄的人生。生前不如意换得身后万人膜拜,这也许是唐寅一生执着人间繁华的最好结局——尽管他本人已经感觉不到这轰轰烈烈的热闹了。唐寅去世时,文徵明正收拾行装,打点行李,准备去京城就职。两人虽曾有嫌隙,不过是唐寅孩子气的任性,和好如初后,两人依旧惺惺相惜,唐伯虎曾在写给文徵明的信中说:“我心惟君知。”如今,那个天才在苦闷和颠沛流离中离开人世,往他的桃花庵畅快饮酒酣睡去了;文徵明还要忍受几年官场的是是非非,等到心凉透了,才回到他的“玉兰堂”求个清静。我窃想,临死前的唐寅应该有诸多的不甘——不甘年华虚抛、才华无着;不甘人事虚度、抱负落空。他在梦里醒着;又在醒时醉着。桃花庵伫立在人间,唐寅却在醒时梦里都无法靠近它。

文徵明心里向往的是一个洁白无瑕的乌托邦。“玉兰堂”虽不似桃花灿烂繁华,却有玉兰清雅的芬芳盈室;“桃花庵”的净土终究在熙攘纷乱的人世间不得寻觅,“玉兰堂”的天堂仙境却可以在文徵明的书房独得一方小小天地。数百年后,桃花树下半醉半醒的唐寅与玉兰堂前坐对西山的文徵明,皆成了后人追捧的明代著名才子。人们都说,唐寅才气过人,纵情任性,其才其性都非寻常人可学;文徵明稳中求进,闲云野鹤,却是人人皆可效仿的偶像。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90岁的文徵明正为御史严杰母书写墓志,还没有写完,就拿着笔坐在桌前不动了。那一天是二月二十六日,玉兰堂前的玉兰花应如往年那样正喷雪怒放吧?这个与唐寅一样诗、文、书、画无一不精的江南才子,在一生所爱的玉兰花下凡绽放的时节,平静地走了。

嘉靖五年(1526年)时,文徵明结束短暂的官场生涯,离开京城,登舟南下,曾在途中写下《致仕出京言怀二首》:

其一

独骑羸马出枫宸,回首长安万斛尘。白发岂堪供世事,青山自古有閒人。荒馀三径犹存菊,兴落扁舟不为莼。老得一官常卧病,可能勋业上麒麟。

其二

白发萧疏老秘书,倦游零落病相如。三年漫索长安米,一日归乘下泽车。坐对西山朝气爽,梦回东壁夜窗虚。玉兰堂下秋风早,幽竹黄花不负余。

大千世界,红尘滚滚。他来过一遭,经历了一番悲欢离合,体验了情之所至的喜怒哀乐,发现原来世间万千不过尔尔,如花开复又落一样自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万物的兴起衰败、人事的分分合合自成规律,为人之情绪左右的因素其实少之又少,又何必执念于此?五百年后回头再看唐寅与文徵明,谁才是那个真正获得生之自由的人?

玉兰花年年复开复落,人们惊艳于它的惊鸿舞姿,陶醉在那一阵阵清雅的花香里。它像一个满腹经纶的高人逸士,世间万事,洞若观火,可是它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开花结果,而所谓功名利禄,不过是人世体验中的短暂停留,来去随他。

唯有玉兰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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