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贺兰山脚下,西夏王陵广漠空寂的戈壁滩上,紫色的白花马蔺迎着漫天昏黄的沙尘暴,稀稀落落地开在荒冢周围,让人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中越发坚信光明和希望即将降临人世间。
第一眼见到马蔺,乍一看像是如今普遍种植在公园里的观赏花卉鸢尾。我抵住风沙,蹲下细看,它又不似鸢尾的花瓣那样舒展圆阔,花色紫中带白,叶子狭如长剑出鞘。然而从花叶的形态上看,这风沙戈壁里的紫色小花,无疑与鸢尾有着极为密切的亲缘关系。待返回家中细细搜寻资料方知,马蔺亦是鸢尾属草本植物,民间谓马兰花者,即是马蔺,是中国原生鸢尾属乡土植物。
鸢尾的家族庞大到令人瞠目结舌,花色也不止蓝色、紫色,马蔺不过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分支,而人类对鸢尾的杂交选种培育,使其亲缘关系更加暧昧模糊,复杂得如同解数学谜题,以至难辨亲本原型。不过去伪存真是植物学家待解的难题,于我而言,这个活跃在五月天里的可爱精灵,身披夏初明媚的阳光,怒放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月份,倾情无私地为大地众生带来大自然赐予的光明和希望。是故,人们眼里多彩多姿的鸢尾不仅是“彩虹女神”,更是地上万物与天堂的信使。
中国古代记载“鸢尾”的词条大多出自医药典籍,《神农本草经·下品·草部》记载其“味苦平。主蛊毒邪气,鬼注,诸毒,破症瘕积聚,去水,下三虫。生山谷。”鸢尾宽剑似的叶子层层叠叠,从侧面看很像一把扇子,又因全草有毒,所以民间给它取了个不讨喜的名字:鬼扇。有些地方的人们更以为这种蓝紫色的花能够招魂而唯恐避之不及。这与欧洲人对待鸢尾的态度大相径庭。鸢尾的英文名Iris来自古希腊神话,它是宙斯的使者、彩虹女神。古希腊神话里,众神高高居于奥林匹斯山,匍匐在大地上的人类与众神隔山望水,遥不可及。只有彩虹可以连接天地,所以女神Iris就成了负责将人的祈求、悲哀、怨怒、祝福传递给神殿上诸位众神的信使,同时,神的旨意也通过彩虹女神传达给凡间生灵。据说Iris在天空匆匆飞过时,会留下一道奇幻美丽的色彩,这便是彩虹的由来。最初以彩虹女神命名鸢尾,概因这种花的花色极为丰富,彩虹的任何一种颜色都能在鸢尾花中找到,久而久之,鸢尾也寄托了人类对希望、光明、美好的向往。中国古代对鸢尾的命名则简单实际,五代时韩保升在《蜀本草》(934年-965年)中解释鸢尾的命名:“叶名鸢尾,根名鸢头。”直取它外形类似鸢而命名。鸢是一类小型猛禽的通称,古书上将其作鸱(《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一首而三身,其状乐鸟,其名曰鸱。”)一类的鸟,或可宽泛地理解为鹰。虽然也是翱翔于天际的“信使”,但比起彩虹女神的和蔼温善,鸢可威风凶猛多了。好在古代“鸢尾”的记载多见于医药典籍,取其有毒,可以毒攻毒之意,诗词里的鸢尾平静美丽,多以梦幻的蝴蝶花或仙气飘飘的溪荪面目出现在人们眼前。
与马蔺一样,蝴蝶花也是鸢尾家族的成员,在中国的栽培历史十分悠久,人们常将它种植在路旁或庭院里。陈淏在《花镜》中记载蝴蝶花“类射干,一名‘乌霎’。叶如蒲而短阔,其花六出,俨若蝶状。”蝴蝶意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语境中可是大名鼎鼎,常见常新,蝴蝶花因外形酷似彩蝶,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了骚人咏士们引经据典的寄寓之物。北宋思想家李觏有一首七绝《玉胡蝶花》写得颇为清丽脱俗,其中便用到了“庄周梦蝶”的典故:
胡蝶生来只爱花,
春工描样作奇葩。
庄周有梦何曾觉,
冰雪肌肤落几家。
北宋仁宗朝的庆历新政和神宗朝的熙宁变法,若究其思想渊源,其实都离不开李觏的“指点”。李觏(1009-1059)自幼聪颖好学,诗文贯通,年纪轻轻就声名日隆,但科举考试却屡屡落第,仕途渺茫。眼见官途无望,李觏干脆退隐江湖,居家侍奉母亲之余,开始讲学著述。北宋名仕曾巩、邓润甫等,都是他的高徒。朝中的改革派官员里,很多人也与李觏交游往来,并受其改革思想的深刻影响。比如,李觏重视经世致用的思想就给予了范仲淹“庆历新政”理论上的支持,而后那场神宗年间影响更大的王安石变法,可以说是李觏“均田”“平士”等富国、强兵、安民政治思想主张的一次现实实践。王安石在《答王景山书》里写道:“足下又以江南士大夫为能闻者,而李泰伯(李觏)、曾子固(曾巩)豪士,某与纳焉。”由此可知,王安石与李觏即便不是交从过密,亦绝非疏远不识。强调积极入世,主张社会改革的李觏在文学领域也践行着他的入世思想。李觏在他的政论文章中大胆批评时弊,阐述自己富国安民的理论,气势稳健,文气沛然。他的诗作则受韩愈影响颇深,许多诗歌将镜头依然对准的是社会现实,针砭时弊,关心民间疾苦,现实主义色彩十分浓厚。“朱门仍奢侈,柴门转窭贫”是李觏《村行》中的名句,读来是否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异曲同工之叹?这些诗常常让我想起杜甫著名的“三吏”“三别”以及白居易的现实主义代表诗作,是一位思想家、改革家对民生艰难从情感层面上的深度关照。与痛陈社会矛盾的诗歌相比,这首《玉蝴蝶花》在李觏的诗作中便颇为难得了。“庄周有梦何曾觉”使用了“庄周梦蝶”的传统典故,这一典故在李商隐的《锦瑟》中用得最为经典,无人能及。李觏诗中的玉蝴蝶花以假乱真,真真假假,恐怕庄子也难辨孰是孰非,梦中或许认为这胜比冰雪肌肤的蝴蝶花才是翩然起舞在花丛间的真正蝴蝶,让李觏这么一写,我倒不知庄生梦中轻盈飞舞的是蝶还是花了。而明代孙继皋在《题紫蝴蝶花》里写“蝴蝶梦为花,花开幻蝴蝶”,既描述了蝴蝶花如蝴蝶般美丽迷人的外形,又将梦蝶的典故揉进这两句诗里,一语双关,实在不愧为状元之作。
蝴蝶意象不仅是变幻无常的人生观的诗化表达,也是古人爱情观的文学隐喻。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家喻户晓,是中国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也是被改编得最多的爱情母题之一。初唐梁载言撰写的《十道四番志》是最早记录梁祝故事的文献典籍,这之前,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一直流传于民间。《十道四番志》里的记载十分简单,只说“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并没有化蝶的结局。唐人罗邺在传入高丽的一首律诗《蛱蝶》中,已有了“俗说义妻衣化状”的描写,可见最开始化蝶的只是祝英台的片片衣裳。到晚唐张读所著的《宣室志》里,便添加了“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以及“地忽逢裂陷”的夸张情节,开始对这个民间故事进行文学想象。衣化蝴蝶和英台投坟的故事想象在宋以后的历朝历代逐渐完善,最终定型为我们熟悉的化蝶结局。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屈大均在《定情曲》里化用的就是梁祝典故:
定情曲
愿似蝴蝶花,
花开红烨烨。
花落随风飞,
复作双蝴蝶。
屈大均这组《定情曲》以豆蔻、辛夷、薛荔、蝴蝶花、合欢草、石楠花、相怜草等花草入诗,表达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爱相知相守之心,立意新颖,短小精悍,朗朗上口。盛放的蝴蝶花如少女般明媚鲜妍,开在人生最美好的季节,让人心动。而花期过后的蝴蝶花也不会像落红一样孤单飘零,它定会“复作双蝴蝶”,与心上人一起随风飞到天涯海角,生死相伴,不离不弃。梁祝的悲剧不会让渴望爱情的人望而却步,反而让人们在化蝶的幻局中对爱生出无限的希望和坚定。一旦有了坚定的信念,虚无的生存中也能开出绚烂真实的花朵。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信念是对爱情的执着,隐士逸人的信念则是拒绝入世的行为主义对抗。
溪荪也是中国原产的鸢尾属植物,顾名思义,它是生长在溪边的一种草木,主要分布在东北地区的林缘沼泽地、草甸或坡地上。溪荪与现在公园里常见的紫色鸢尾仿佛孪生姊妹,极其相似,若非植物学家,恐怕是辨不出其中端倪的。长在溪水边的草木都沾着水的灵气。溪荪叶似菖蒲,长剑倚天;花如仙子,紫衫轻盈;居于山涧水泽处,空谷幽然;处于林缘绿地间,清风送香,难怪在古人的隐逸诗文里,喜爱将溪荪列为环绕隐居之处的一众香草之一。
谢灵运在《山居赋》里就提到了溪荪:“摭曾岭之细辛,拔幽涧之溪荪。”谢公笔下的溪荪是与地黄、天门、细辛一样有延年益寿功效的奇草灵药。追求长生不老是古往今来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庶民百姓孜孜追求的生命目标,纵然红尘乐事廖廖,世受劳苦,“人生苦短”的遗憾依旧让人无法释怀。两晋南北朝混乱动荡的时局成了催生玄学的沃土,清谈之风的话题除了品评论足外,高举远蹈、访仙求药也是文士们津津乐道的玄论主题。这股玄学劲风扫过文坛,成了山水诗兴起的加速器。逍遥于山长水阔的风光里,云山雨雾的缥缈无踪与道家向往的避世隐逸是乱世三百年间士人精神苦郁的避难所,也使文章诗歌在绝境中柳暗花明。《山居赋》洋洋洒洒千余言,山、水、草、木乃至灵鸟、异兽环绕山居别墅,让人心向往之;四季流转,景物常新,人在其中不觉忘俗。交游远僧近众,寻访名山奇药,躬耕田园阡陌,安居涧下风穴。浙东的奇山秀水不仅滋养了草木鸟兽,也抚慰了谢灵运的失意。不过我有些好奇,溪荪生长在东北寒冷地区,长江一带不曾见记载是溪荪的原生地,不知谢公看到的溪荪是否为与它相似的其他鸢尾属草木?好在鸢尾本身就是一味草药,有解毒功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失为古人眼中的奇药仙草。
南宋宰相吕颐浩的《菖蒲涧》混淆了溪荪与菖蒲的区别,不过这首诗写得倒是仙气飞扬。
菖蒲涧
溪荪得地恣芬芳,
三尺挥空剑刃长。
闻道仙人常采掇,
涧边栽植对朝阳。
吕颐浩亲历靖康之变,是南宋立国后力主北伐的重要官员,也是能与当时如日中天的秦桧唯一抗衡的四朝元老。徽、钦二帝被俘后,北宋名存实亡。宋高宗匆忙南下立国后,局势一直不稳,“金兵乘战胜之威,群盗有蜂起之势”,吕颐浩仿佛一个救火兵,救了东家救西家,为南宋初立稳定了大局。因此,尽管吕颐浩为人专横、行事专断,在同僚中口碑不好,但宋高宗依然委以重任,视作股肱,死后追赠太师,追封为秦国公,谥号“忠穆”。这首《菖蒲涧》很有意思,菖蒲和溪荪虽然长相相似,其实完全不同类。两者虽然都泽溪流而生,叶子窄长似剑,但菖蒲是天南星科菖蒲属草本植物,花色黄绿,溪荪则是鸢尾科鸢尾属草本植物,花色蓝紫。诗题“菖蒲”,但内容却是为溪荪立传,想来吕颐浩忙着当南宋的“救火队员”,大概对草木无暇顾及,错认了菖蒲与溪荪。但若说吕颐浩完全误解了这两种草木,也不确切。菖蒲于古人并不陌生——端午节驱邪避虫的草木除了艾草,便只有菖蒲有资格挂在各家各户的门前,保佑人丁无忧、家户兴旺。陈淏在《花镜》里用了四百多字介绍菖蒲的种类、花期、果期以及种植方法和用途,在其他花类里绝无仅有,这足以说明古人对菖蒲的喜爱和重视。如果不看花朵,只囫囵吞枣地看叶形,菖蒲与溪荪的确难分彼此。吕颐浩认菖蒲作溪荪,恐怕还与此二者皆被认为是神仙们所珍重的草木有关。《花镜》描述菖蒲“仙家所珍”,可“入药”,而溪荪也是谢灵运《山居赋》里可以长生不老的仙药之一。吕颐浩在这首诗里说它是“仙人常采掇”的仙草,此言既可印证溪荪,也不违菖蒲在人们心中超凡脱俗的形象。溪水边长剑挥空的菖蒲或溪荪,既外赋了水的温柔润泽,内中又有劲健挺立的风骨,外柔而内韧,很为人称道喜爱,而它们的药用功效(辟邪祛毒)又使人心存敬畏,因此无论菖蒲还是溪荪,在古人心里都笼罩着一层神圣不可亵渎的光环。
人生如雾亦如梦,蝴蝶晓梦还自在;摘得涧边溪荪草,回首红尘世事茫。鸢尾家族里的蝴蝶花和溪荪如梦似幻地开在飘渺的意境中,似乎唾手可得,却终不能得。爱情的幻影、人生的无常、长生的渴望,虚虚实实,是蛊惑,也是禁忌。一旦打破虚妄的幻象,爱情也好,长生也罢,立刻会原形毕露,化为一地冷冰冰的狼藉残片——如同鸢尾的另一样称呼,让人不忍卒读。
乌鸢,鸢尾的另一别名,全不见似梦似幻的朦胧想象,倒是一派肃杀凛冽的气势,颇不符合鸢尾光彩明媚的代言形象。乌鸦和鸢都以尸体腐肉为食,所到之处,不免让人顿生阴风阵阵、凄凄惨惨的恐怖感。庄子豁达,在弟子们“恐乌鸢食夫子”的担忧中,不无清醒地安慰弟子“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都是一样的结局,何故反认为死后被蚁虫吃掉就是优待死者,而被乌鸢吃掉就是亵渎?这是庄子一视同仁的齐物论,乌鸢带有些哲学意味。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在他的诗中曾化用此典故表达自己的心迹。
咏怀·第三十八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原,乌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在深感生命无常、世事难料之前,阮籍也是一位志在用世的儒家学子。《咏怀》组诗里的这一首完全见不到那个我们常认为的纵酒逸情、愤世嫉俗的阮籍,“泰山”“黄河”“弯弓”“长剑”,无不欣欣然有慷慨报效之志,渴望建功立业的急迫心情跃然纸上。“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阮籍虽然化用了庄子的典故,却不同意庄子齐生死的观点:庄子认为“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还有什么比这更显厚葬之隆重?与此相比,为乌鸢食或为蝼蚁食并不重要;阮籍则渴望“捐身弃中原”,“雄杰士”在有生之年建立的“功名”能万古流芳,哪怕死后为乌鸢所食,亦不足为惜。死后同为乌鸢食,庄子和阮籍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态度。
边塞诗里,乌鸢是常客,是用来象征战争残忍、社会凋敝的毛骨悚然的意象。《战城南》的景象触目惊心:
战城南
唐·李白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这是李白浩瀚的诗歌创作中不多见的格调阴郁的作品。《战城南》是乐府旧题,自六朝起很多诗人都曾借此题描写战争的残酷和百姓的苦难,表达希望早点结束战争,生活复归和平、光明。这首《战城南》创作的具体日期已不可考,大致在玄宗天宝八载前后,其时唐鼎盛时期已渐下滑,社会矛盾突出,边塞侵扰难安,安史乱像呼之欲出。不知是否是诗人较普通人更为敏感,预感到盛世即将凋零的悲哀,李白笔下的这次战争少有慷慨赴边的豪情万丈——虽然李白不少写边塞诗,也有悲情幽怨之语,但格调上大多悲壮豪迈。《战城南》的笔触凄苦悲惨:连年征战,将士疲敝;当年秦筑长城以防匈奴,烽火却一直烧到汉代不停息;战火不断,百姓的生活也苦似地狱。荒漠衰草的空旷大地上,双方军士惨死无状,已是触目惊心的惨烈场面,一句“败马号鸣向天悲”仿佛棒喝,逼得人不得不掉过头来正视战场上的遍地死尸无人收。大地是空的,大地又是拥挤堵塞的,当空旷的大地成了你死我活的争夺战场,血流漂橹,红色是大地唯一的颜色。这已是人间至暗的景象,诗人还嫌不够真实:贪食的乌鸢剖开战场上死尸们的腹肚,啄出肠子啃食,吃饱了的乌鸢衔起肠子,把它挂在枯枝上,以备下次的饕餮盛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待万物等同视之,在乌鸢的眼里,人的肠子和其他动物的腐肉没有区别,都是维持它们生存的食物,而战争却让乌鸢们如鱼得水,吃到吃不动要挂起来“储存”的地步!大地无声,死尸无声,唯有乌鸢盘桓。这些连年战死万里沙场的兵士换来了什么?荣誉?和平?不过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染红了绿草荒漠,将军们空无战功,无谓牺牲而已。兵者凶器,是不得已而用之,如今连年征战不消停,全然不顾将士们在战场上绝望挣扎,不顾百姓们在无望中艰难生存。没有希望和光明,哪里来的盛世和辉煌?“白骨”“黄沙田”“败马”“乌鸢”,这些意象堆叠起来,活生生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凄惨景象,让人如何对“乌鸢”产生美好的联想?
南宋隐逸诗人丘葵则生活在乌鸢乱飞的萧条末世:
七歌效杜陵体·其六
十家九室厨无烟,儿夫仆后妻僵前。
米珠薪桂肉如玉,野无青草飞乌鸢。
手持空券向何许,官司有印侬无钱。
呜呼六歌兮歌愈悲,天下太平竟何时。
《七歌效杜陵体》是丘葵效仿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所作的一组纪实诗。丘葵生逢改朝换代的乱世,政权易手、外族入侵、社会离乱都在这组诗里被真实地记录下来。这首诗为组诗其六,描述了动乱中民间生活的困苦无依,它让我想起元人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里那句脍炙人口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感叹来。人无法选择所处时代,生遇乱世,满目所见十室九空,饿殍遍野;物价飞涨,经济崩溃;官凶兵横,民不聊生,王朝的更迭、社会的重组以数十万人的卿卿性命奠基,拔地而起,在无数生命痛苦的呻吟声中迎接下一场虚幻的盛世,人以为这是跋涉在文明路上的必要牺牲,却不知只是虚张声势的轮回。“潘多拉魔盒”的寓言睿智而清醒:当诱惑来到凡间,诱使人打开魔盒时,战争、瘟疫、干旱、洪水肆虐大地,驱使人们奔走哀嚎,唯有希望留在了盒子里,被当做“禁忌”关起来,人不得见。兴亡盛衰,到底哪个才是世界真实的面目?或许从这个角度来看,乱世里的诗歌更具备洞穿真实的力量,一字一顿都有着直击人心的沉重分量,逼使我们不得不正直地面对“惨淡的人生”。
愈是痛苦无望,对光明的渴望就愈是强烈。沉郁的杜甫、悲愤的丘葵,是现实的记录者,也是理想的追求者。无论是个人对安宁生活的小小希望,还是祈求世界和平的大大心愿,都不是神祇的赐予和怜悯:希望生于人心。只有见过漆黑的夜的无助,才会盼望黎明的光的希望。
回身相看鸢尾花,乌鸢的称呼陡然有了积极的意义。它仿佛警醒人们,即使生存的艰辛和苦难似乎永无天日,但我们依然要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充满信心、心存感恩,因为在坚定的信心与谦卑的感恩中,萌存着希望与光明的种子。乌鸢飞过后,天空会格外湛蓝,如同雨过天晴,总会看到美丽的彩虹悬挂天际,让世界在暴风雨后重现宁静的纯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