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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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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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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竹桃:宜竹宜桃媚共坚

月季热烈开放的时候,夹竹桃在月季的头顶上也兀自绽开妖娆的美貌。

汉城湖“花海戏鱼”那段路上,有一片月季园,各色艳丽的月季花争奇斗艳,逗引蜂蝶在花海间来回穿梭,忙忙地采着蜜。我边走边看,看不尽花娇蝶舞,贪恋这世上最美的季节里最美的景色。不远处的三棵夹竹桃忽地猛然闯进这片月季是C位大咖的景色里,深碧的繁叶间零星地夹杂着桃红色的花朵,妖妖娆娆地开在初晴的蓝天下,让人舍不得挪开目光。三棵夹竹桃树下散开着粉色和橘色月季,其中一株正沿着夹竹桃的茎径直向上攀长,一边攀援一边开花,高得快接近夹竹桃开在最低处的一枝花了。夹竹桃不惧怕带刺的月季,更没让美艳的月季掠夺了自己的光辉。它长得兴兴头头,花型虽不硕大,气度却一点不输脚下的月季——反而是月季,因开在低处,在夹竹桃面前倒显得美艳却卑微似的。

不几日后,我去北海,南国的城市道路两旁遍植夹竹桃树,繁叶里的夹竹桃花密密麻麻,开得没心没肺,让我既羡慕又嫉妒。万千草木在四面八方不断吹拂而来的海风和热情阳光的照顾下,长得盈润旺盛。万事万物在海浪日复一日的拍岸声中,学会了合着大海的节拍,找到符合海洋气质的声调,唱出自己的生命节奏。一种大西北的生命从未体验过的从容生长的节奏。一股悠闲自在、饱食无忧的旺盛的生命力。夹竹桃在南国的滨海城市里就这么招摇过市地盛开着,带着海洋浸润后的丰盈,盛开在六月的炎炎烈日下。

等我再回汉城湖找寻那三棵夹竹桃时,许多花骨朵已经胀满枝头,含苞待放。我不甘心,又靠近湖边继续找寻,终于在离湖水仅数米处发现一丛夹竹桃——虽然不及北海俯拾即是,亦聊胜于无了。这丛夹竹桃树上已经开了的除了先前看到的粉色花朵,旁边又有五瓣白色夹竹桃花渐次开放,近湖边处的几株绿叶间稀稀落落开着几朵重瓣粉色花朵。“在本地人眼里,夹竹桃是有妖气的花。”北海的朋友如是说。我不以为然,但也深知此物毒性最大,所以面对眼前这寥寥几株夹竹桃,也只远观而不敢亵玩。

所谓的夹竹桃“有妖气”,恐怕是与此花乃域外舶来品种以及毒性猛烈有关的想象。

唐代以前,夹竹桃不见记载于中国古典典籍中,《诗经》、楚辞等先秦诗歌里也未有关于夹竹桃的吟咏诗篇,概因此种与石榴一样,原都非中土花品,皆为域外远客。有意思的是,这两种千里迢迢远赴中原、扎根异域的植物,正是从中国古代对外交往的两条重要线路——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分道而来。

夹竹桃与石榴仿佛欧亚大陆交界地的双生花:石榴原产地大概在如今的西亚及中东地区,夹竹桃原产于今印度、伊朗和尼泊尔一带。石榴沿着张骞的凿空之旅,翻山越岭,横跨千里荒漠戈壁,自西而东来到长安落脚生根,然后逐渐向南扩张种植领土,令无数人拜倒在热情似火的“石榴裙”下。夹竹桃乘着载满香料珠宝的航船,在茫茫南海颠簸数月后,疲惫地驶入港口,船员们卸下一箱箱沉重的货物,那夹在香料堆里的几粒夹竹桃种子也被顺手带上岸,不经意地撒在岸边一处角落里。夹竹桃厌恶寒冷,最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岭南与它的故乡相比,大不同中又大相同。又或许在那一艘艘载满货物的船只上,商人把夹竹桃也带上了船,以慰藉海上航行的孤独和寂寞。总之,漂洋过海的夹竹桃开始在岭南一带落地生根,继而渐渐向北展开扩张地图——北宋初期尚有人不知此花为岭南品种,最晚至仁宗朝,夹竹桃已蔓延至长江流域并为北方人熟知。

携夹竹桃来中土定居的海上丝绸之路萌芽于商周时期,第一次贸易高峰可以追溯到汉代。汉武帝灭南越国后拓宽了海上贸易的规模,将其作为中央财政的有力补充,以保障对匈奴作战的后勤补给无后顾之忧。《汉书·地理志》里记载的这条南海航线“从徐闻(今广东徐闻县境内)、合浦(今广西合浦县境内)出发,经南海进入马来半岛、暹罗湾、孟加拉湾,到达印度半岛南部的黄支国和已程不国(今斯里兰卡)。”经过秦汉魏晋近八个世纪的开辟通航,隋唐时期的海上贸易终于迎来了繁荣。由于唐时边塞不稳,时常战乱,海上航线变得日益重要,加上中国造船技术、航海技术的发展,都为海上丝路成为对外交往的重要通道奠定了基础。《新唐书·地理志》记载了一条“广州通海夷道”,从我国东南沿海出发,经印度洋诸国、远达东北非和波斯湾地区,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远洋航线。从中国出发的远行航船满载丝绸、瓷器、茶叶和铜铁器等传统陆上丝绸之路的货物,远洋回国时则带回珠宝、香料以及花草等供宫廷赏玩御用的奇珍异宝。夹竹桃大概就是在晚唐或五代十国时期,由经营海上贸易的商人带回并传入宫廷的。北宋文人梅尧臣曾看到过一幅五代时期流传下来的夹竹桃画,是随后主李煜入宋的南唐著名宫廷画家徐熙的作品。南唐亡国后,大量名画珍宝没入北宋皇宫或权贵府第,及至那些公侯清贵没落,这些名画珍品便流入民间,渐为人知。徐熙所画的《夹竹花图》可能是已知的最早有关夹竹桃的“记载”了。

和杨直讲夹竹花图

宋·梅尧臣

桃花夭红竹净绿,春风相间连溪谷。

花留蜂蝶竹有禽,三月江南看不足。

徐熙下笔能逼真,茧素画成才六幅。

萼繁叶密有向背,枝瘦节疏有直曲。

年深粉剥见墨纵,描写工夫始惊俗。

从初李氏国破亡,图书散入公侯族。

公侯三世多衰微,窃贸担头由婢仆。

太学杨君固甚贫,直缘识别争来鬻。

朝质绨袍暮质琴,不忧明日铛无粥。

装成如得骊颔珠,谁能更问龙牙轴。

竹真似竹桃似桃,不待生春长在目。

这幅《夹竹花图》在江南江北的辗转流离中,几经易手,最终被这位杨直讲慧眼识珠,又有幸出现在梅尧臣的诗里,不仅让后人窥见徐熙高妙自然的绘画境界,更为夹竹桃在中土的种植提供了重要线索。“三月江南看不足”,可知早在五代时期,长江流域已经开始出现夹竹桃倩丽的身影,只是由于稀有,出入宫廷的皇亲国戚们才能得见此花真容,并以“奇花”视之。而关于夹竹桃的生活习性、药学价值等记载,既不见于宋以前的药学典籍,也没有收录在权威的《本草纲目》里——清代医学家赵学敏的《陆川本草》大概是记载夹竹桃草药习性和主治功能的第一本药典书籍。

夹竹桃从何时起叫夹竹桃也是笔糊涂账。这株渡海而来的异域花树初到中土时,名字十分“洋气”,叫拘那夷——大约是印度、伊朗一带语言的音译。南宋文人范成大曾出知广南西路静江府(今广西桂林),后在离桂入蜀的途中,撰写了《桂海虞衡志》一书,自序乃追忆桂地风物之作。在《桂海虞衡志》的“志花”篇中,范成大考证了夹竹桃。此花在当地被叫作拘那花,“叶瘦长,略似杨柳,夏开淡红花,一朵数十萼,至秋深犹有之。”虽然岭南称其为拘那,但“夹竹桃”的叫法早在北宋年间就传开了。梅尧臣、李觏、李之仪、邹浩、曹组、沈与求、曹勋等北宋文人都曾写过以夹竹桃为题的诗词,诗中对它茎叶似竹花似桃的形态特征都有所描绘,从诗词创作中约略也可推知这花的题名或为北宋文人因形赋名,较“拘那”更能恰当地描述其形其质。以“夹竹桃”呼之,标志着这株漂洋过海的异域奇花从种植到被命名,终于完成了本土化进程,扎扎实实地在中土安下营寨、繁衍生息,并从此进入中国古代的审美价值体系,与桃、李、杏、梅、牡丹、月季、海棠、芙蓉、木槿、紫薇等花朵一样,在诗词歌赋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北宋诗人邹浩(1060~1111)留有《移夹竹桃》一首,分明写出对此花的喜爱:

将谓轻红间老青,元来一本自然成。

叶如桃叶回环布,枝似竹枝罗列生。

兰助珍羞香不断,萱留喜意色方明。

更移此本家园去,岁岁花时献寿觥。

北宋早年,夹竹桃的种植尚不普遍,所以人皆为这似竹似桃的植物惊奇,富贵人家便有移植此花到自家庭院为观赏之用的目的。“轻红”与“老青”的对比,不但写出夹竹桃花与叶的色泽,更突出了花媚叶直的一股奇特又天然的风流意态。李觏在《弋阳县学北堂见夹竹桃花有感而书》中评价此花“外貌任春色,中心期岁寒”,可见在北宋文人眼里,苍竹的劲骨和桃花的娇媚无论如何也无法组合在一起相安无事,但在夹竹桃身上,截然不同的风流相生于一体,竟出落得一株植物分外妖娆又分外劲节,真是意料不到的和谐。“元来一本自然成”的夹竹桃更有一股甜香自内而外散发出来,让人不仅惑其媚,更惑其香,怎么也不忍冷心冷眼地舍其而去。邹浩写夹竹桃的香仿佛有兰花相助,是娇滴滴的“羞香”;我闻到夹竹桃的花香时,简直挪不动身子,就只想永远停在那里,变成一只小蜜蜂,贪婪地吮吸裹着甜丝丝花香的浓稠黏厚的蜜,或者能把每一朵夹竹桃花都吮进生命里,让自己也晕染出那股既柔又韧的媚态。不过邹浩是个大男人,恐怕是不会有我这个想头的。他期待的是母亲的笑颜。夹竹桃开花时,萱草也葳蕤茂茂,母亲若看到这满园绿植繁花,一定会心花怒放。更何况夹竹桃自春至秋常开不败,花开正浓时为母亲祝寿,但愿母亲如此花一样,长寿年年,心花永恒。邹浩赏花种花皆为母亲,可见是孝子无疑。

邹浩诗里的夹竹桃是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沈与求笔下的夹竹桃是爱情的美好。

夹竹桃花

摇摇儿女花,亭亭君子操。

一见适相逢,绸缪结深好。

妾容似桃萼,郎心如竹枝。

桃花有时谢,竹枝无时衰。

春园灼灼自颜色,愿言岁晚常相随。

这首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很有民歌小调的味道,让人不由地想起“青梅竹马”的典故来。李白《长干行》里的“妾”和“郎”是两小无猜的耳鬓厮磨,沈与求《夹竹桃花》里的“妾”和“郎”是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无怨无悔。桃花比妾,竹枝喻郎。花容月貌的娇媚和心如劲竹的坚定多么让人羡慕!爱情来得不早不晚,一切都刚刚好,刹那的爱情仿佛会永远定格在此时此刻。在最美好的年华遇见最中意的那个人,无论以后情缘深浅,或命途未卜,当下都值得彼此许下永远不变的诺言。“妾”担心“桃花有时谢”,红颜易老,但在夹竹桃身上看到“竹枝无时衰”,益发坚定长伴相随的心愿。真是个美丽又善良的姑娘。但愿他的“郎”真如竹枝那般岁寒无衰。

刚柔相济是爱情里最适宜的搭配,若一人身具柔圆的风度和刚直的气节,则是君子淑女的操守。这种将矛盾双方融于一体的哲学思想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精髓。其实,人类自从发展出自我意识后,便逐渐从万物中分离出来,摆脱了自然界的束缚,并开始以一种自我视角观察和认识宇宙。这种观察和认识反过来又提高了逻辑思维的发展,人类终于可以用语言这种工具获得命名万事万物的权力。在长期对自然界和宇宙万物的观察中,人类发现事物都是成对并行的存在,如天与地、水与火、雌与雄、生与死、简单与困难、高兴与生气、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在语言发展早期,最容易被定义的就是这些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日常生活里的寻常事物和经历的寻常日子。随着语言的日益丰富和认知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也愈发有能力发明更多表情达意的词汇来描述更多非成对出现的事物和情感。中国古代哲学在认识的二元论上更为独特,以天地间分阴阳二气为核心,气附于形,将万事万物以成双成对的形式加以认识和理解。这些赋阴阳二气成对而生的事物一对一对地被包裹在气的内核中,彼此不可分割,失此即失彼。即是说,矛盾彼此同时出现时,并不是全然对立,两者之间共同拥有一片交集的灰色地带,在这片谁也不占主导的地界,矛盾双方互相牵制又互相交融,最终达到平衡,共同维持这个矛盾体在动态中的完整和统一。所以中国传统文化极其强调“度”。“火候”不到自然功亏一篑,但“火”太大了,就会伤人伤己,更加不妙。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语境下,刚与柔亦是禀赋阴阳二气而来的特性,再附着于人,若能以一己之身达到刚柔两济的平衡,则男子为君子操行,女子是淑女的品德了。于此观夹竹桃,无怪乎它会被中国文人喜爱——尽管夹竹桃是毒性最为猛烈的植物之一,一片叶子足以让婴儿丧命。

明末崇祯朝的名臣毕自严作有《夹竹桃》一首,对此花柔韧兼具的性情操守极为赞扬:

夹竹桃

竹操一何坚,青青冬不渝。

桃夭一何艳,灼灼春渝敷。

尔且兼得之,绿葩间红跗。

三岐依彩槛,五出曜琅玕。

竹兮饶媚态,桃兮耐岁寒。

回风聊萧瑟,朱翠舞珊珊。

余本素心人,常作嘉卉想。

兀坐手一编,长日恣欣赏。

夜月照前除,对尔更神爽。

毕自严(1569~1638),字景留,万历二十年进士。他少有干才,在明末内乱外祸两下难支、都需要用钱的艰难时世里,他筹划军饷,精打细算,又积极提出一系列解决中央财政困难的措施,其心不可不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明史记载毕自严为人廉直,识大体,顾大局。天启元年(1621年),清兵攻打辽阳,关内形势危急。毕自严奉旨担任天津巡抚,整饬海防。他采用戚继光制兵之法,设置水军,修造战舰,并亲自主持水军练习陆战,不仅拱卫了京师安全,更保证了辽东前线的后方安全无虞。担任天津巡抚的四年间,毕自严在保障军队后勤供给的工作中展现出长于理财的才干,1626年,在他调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不久后,改任户部尚书。此后无论升迁贬谪,毕自严穷尽其力,竭力维持大明王朝气数将尽时捉襟见肘的日子。毕自严为人公正,言行稳重,“自严在事数年,综核撙节,公私赖之。”(《明史·卷256·列传第144》)魏忠贤专权乱政时,毕自严因坚决反对卖掉南太仆牧马草场,以换取修缮宫内三殿工程的款项,深为魏忠贤嫉恨。牧马草场被卖掉后,毕自严愤而“引疾归”。1628年,魏忠贤集团被清除后,毕自严再拜户部尚书。到任时,明朝国库已经被魏忠贤一党侵吞挥霍得快成了空袋子,国家每年赤字达130余万两。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朝廷只得向民间增派重赋,老百姓在末世动乱和苛捐杂税的逼迫下度日如年,生活在极度贫困的边缘。毕自严上任后,向崇祯皇帝提出裁冗兵、兴屯田、地方官以经济发展考核等建议,得到皇帝的赞赏。随后,他又谦虚请教朝中同仁,积极了解民情。在他的带动下,朝中上下各抒己见,“于是廷臣争效计画”。毕自严根据朝臣们的讨论,罗列出12条具体的财政改革意见。这12条意见“曰增盐引,议鼓铸,括杂税,核隐田,税寺产,核牙行,停修仓廒,止葺公署,南马协济,崇文铺税,京运拨兑,板木折价。”后又复列包括增关税、捐公费、核虚冒、班军折银等12条意见,崇祯帝悉皆同意。这些条陈实施后,明朝经济开始出现复苏的迹象,毕自严也被崇祯帝倚赖。当然,毕自严心里自是明白,明朝这艘大船无论如何都已到了补了东舱西舱烂的无可挽回的境地——国内战乱四起,军费开支巨大,百姓在死亡线边缘挣扎徘徊。财政的一度好转也挽救不了大明崩溃的颓势。尽管如此,面对崇祯帝在无奈中不得不加增赋税的旨意,毕自严仍然请求皇帝体恤天下百姓苦难深重的生活,酌减赋税,让老百姓起码有口腹之粮。这次,崇祯皇帝没有应允毕自严——这位节衣缩食的末代皇帝也有他的苦衷。毕自严力不能逮,而他身为一国之君,更知其中力有不能处。崇祯十一年(1638年),毕自严终于不用再为千疮百孔的帝国维持生计而拆东补西,也不必亲眼看着他生前为之累到吐血的朱明王朝一夜间呼啦啦如大厦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毕自严一生的功绩品行,担得起“君子”这两个沉重的字。翻看《明史》有关毕自严的记载,再看他写下的这首《夹竹桃》,一字一句于柔婉中分外有力。竹与桃的性情节操夹竹桃兼而得之,竹得了桃的饶媚态,桃也秉赋了竹耐岁寒的坚强,对毕自严这个“素心人”而言,功名利禄的操劳非自本心,但君子坦荡的人格追求是一生为人之境界。诗人爱这异域舶来的奇花,爱的是它亦竹亦桃的气质——这也正是中国文人自古以来追求的个人修养的最高境界。

生在末世的毕自严虽是素心一片,但不得不为国为民奔波操劳,而生逢明朝嘉靖年间的文人骚客们对夹竹桃的喜爱则另有一番隐情。

朱厚熜在位的五十四年是中国历史上最神奇、最荒诞的五十四年。且不说这位弄朝臣于鼓掌间的皇帝如何热衷修仙练道,荒唐到几乎被几个宫女勒死深宫,单是嘉靖一朝或流芳或臭名的那些名臣奸相,就足以让这五十四年成为始皇帝创立帝制以来的浩瀚帝国大海中兴风作浪最猛烈的一朵浪花。作为晚明的文学泰斗,江苏太仓王氏家族的后人王世贞(1626~1590)经历了完完整整的嘉靖年(1522~1566),遭受过父亲被严嵩父子构陷下狱致死,人生至暗而无助的凄惨境况,也因性格耿直、刚正不阿而被张居正排挤,不得重用,一生郁郁。苦郁愤懑时,李攀龙、谢榛、徐中行、宗臣、梁有誉、吴国伦、戚继光、归有光、汪道昆、胡应麟等朋友的慰藉与酬和成了王世贞最有力的陪伴。仕途失意、文坛得意这话放在王世贞身上亳不过分。父亲王忬在世时,已久负盛名,曾经拜在他门下的弟子众多,王世贞“子承父业”,与当时著名的士大夫皆有往来,彼此唱和。王世贞诗书画史造诣具高,尤其在文学理论上颇有建树,是晚明提倡诗文“复古”的力推者和执行者。其弟王世懋虽然体弱多病,但才思敏锐丝毫不输兄长。兄弟二人似乎很喜爱夹竹桃,都留有多首咏夹竹桃的诗作。对夹竹桃的姿色气度,王氏兄弟自有别出心裁的看法。

咏物体六十六首·其二十二·夹竹桃之二

王世贞

为以幽姿淩雪霰,不将仙骨傍风尘。

轻回粉面依萧史,细袅琼琚似洛神。

栖凤错疑瑶海实,化龙还忆武陵人。

肩舆径造无烦主,怕有渔郎指避秦。

夹竹桃花·其一

王世懋

名花踰岭至,婀娜自成阴。

不分芳春色,犹馀晚岁心。

绛分疏翠小,青入嫩红深。

本识仙源种,无妨共入林。

《咏物体六十六首》有关诸色花卉的题材,有两首写夹竹桃,梅、桃、杏、李、兰、莲、牡丹、蔷薇、萱草、芍药、茉莉等群芳各得一首,看来夹竹桃在这位明代大才子心里,乃独树一帜的仙树异花。王世贞眼中的夹竹桃幽香孤高,大有“仙姿别红尘”的朦胧飘渺之态;化用萧史、洛神的典故,更为此花添了似从仙境而来的高洁清幽之质。“轻回粉面依萧史,细袅琼琚似洛神”是这首诗里我最爱玩味的两句,夹竹桃眉目之娇娆、神情之清柔、姿态之蹁跹、气度之优雅如在眼前,令人神魂颠倒,不觉忘情。前四句写尽夹竹桃之“桃花”芳姿,后四句化用凤凰栖梧、肩舆造林、武陵避秦的典故,点出夹竹桃“竹”之本心。凤凰非梧桐不栖,但摇曳的夹竹桃竟能被高贵的凤凰错当成君子之树而栖之,这称得上是对夹竹桃极高的赞赏了。肩舆造林是魏晋时期的典故。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第五子,亦是东晋名士、著名书法家,其书颇“得其(王羲之)势”。《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条有关他的趣事:王子猷又一次经过吴中时,听说有一位士大夫家里种有一片极好的竹林,于是想去看看。主人得知名士要来家中赏竹,自然是精心洒扫庭院,备酒置馔,恭候王徽之大驾光临。结果王徽之却径直前往竹林造访,对着茂林修竹长啸咏叹了一番。主人已经很失望了,但还是期待这位大名士能在临走前会上一面。谁成想“是真名士自风流”,王徽之根本不打算拜访竹园的主人,赏玩竹后直接走人。主人可受不了了——好歹我也是个士大夫,王子猷怎么能无视我的存在?干脆暴力留人。于是主人令左右随从关上大门,不许王徽之出去。没想到此举反而对了放诞不羁的王徽之的味口,他心甘情愿留下来并与主人交谈很久后,尽欢而散。王世贞咏夹竹桃的这首诗便化用了王徽之此一典故。访竹而不烦主,突显了王徽之对竹的喜爱无关人情是非,王世贞的化用是将夹竹桃的“竹心”喻作竹子,亦让人爱其本身的坚直挺拔。诗末渔郎避秦的典故则提醒看官,这夹竹桃是“桃面竹心”的植物,虽然花似桃般娇艳,但它绝非是世外桃源。栖凤可以错疑它是梧桐,肩舆或许也会误认为竹而造访,但武陵人可不要误作它是桃花源而指为避秦之地。王世贞通晓历史,短短一首七律,掺揉了五个典故,将夹竹桃的天仙般的媚姿和隐士情操写得含蓄而典雅,初读似乎无甚大趣,然而余味却让人思之再三,绕梁不绝,非老道醇熟的诗词工夫和学富五车的博学通典而不能为也。

如果说王世贞口中吟出的夹竹桃是正襟危坐、仙姿不可侵犯的“神仙姐姐”,王世懋诗中的夹竹桃就像个小精灵般活泼俏丽、无拘无束。王世懋写了三首有关夹竹桃的诗,其一最有俏皮意韵。踰岭而来的夹竹桃自成浓阴,潇洒婀娜地盛开着。嫩红深绿稀疏相间,不管春色已晚,兀自笑颜深深。你既是“仙源种”,何妨带我也入茂林深处,与你共避世上烦扰?寥寥数言,一株美丽自在的夹竹桃跃然纸上。它不仅能自在盛开,更能度化诗人远离世间烦恼,共赴宁静仙林,这样的夹竹桃谁会不爱?

明末清初的戏剧家李渔对夹竹桃的命名颇有微词。他在《闲情偶寄》中写道:“夹竹桃一种,花则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合而一之,殊觉矛盾。”他大约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反对为此花取名“夹竹桃”的人。自晚唐传入中土后,夹竹桃虽日益为人知晓其毒性猛烈,但人们依然赞美它、吟咏它。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植物之毒性并非绝对有害——夹竹桃也因能“镇痛,去瘀,治跌打损伤肿痛”而被收入药典,成为治病救人的良方妙药。何况夹竹桃如今常作绿化植物广植路边,是特意取其有“抗烟雾、抗灰尘、抗毒物和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能力”。“有毒”与“无害”融于夹竹桃一身而毫不违和,又何妨取竹与桃各自的美好来赋予这漂洋过海而来的异域名花呢?

一则唯一让人伤感的有关夹竹桃的故事记载在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纪昀有一个叫明玕的侍妾,粗同文墨,能写诗对词。有一年夏天,月明星稀,见窗外盛开的夹竹桃影落枕上,颇觉清丽,便随口吟出一首诗。“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明玕对这首诗颇为自喜。不想次年她竟病殁,而她的婢女名玉台者,侍奉纪昀两年后,也在十八岁夭逝。思及前番这首诗所言“两处空花”,真真是一语成谶,令人可伤可叹。

唯有窗前那株夹竹桃,依然常年盛开在如水的月光下,摇曳生姿,让人依稀记得红颜顾盼生辉的不老容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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