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咖啡馆里写东西,然而最近心绪被掏空了似的,毫无点墨可下笔。我惴惴地坐在原地,装出日理万机的样子,翻看手机,又不时盯着打开的空白的文档——那里被我一遍遍敲上一段话,又一遍遍按下删除键。头顶上萦绕着不知名的曲子,听不出来是用什么乐器吹奏的,每隔一个空隙就吹出一节由低到高的奇怪的攀爬音符,让我听着头顶发瘆,总觉得门口马上会出现一只笨重憨厚然而凶神恶煞的妖怪。
许是下雨的缘故,咖啡馆里人很少。刚刚坐在我右手边的年轻姑娘,聚精会神地工作了很久,现在提着电脑离开了;左手边这位穿着浅麻色上装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下蹬着一双白色休闲鞋的男士开着电脑,但却和我一样,也在忙碌地翻阅着手机。他一直坐在这里,如果不是手指偶尔翻动一下手机,整个人都仿佛是静止的。咖啡馆昏黄的灯光让人在这个下雨的午后昏昏欲睡,这男人却清醒地安静着。
我呷了一口咖啡,有一两滴不小心滴到了裤子上。干了的咖啡渍印在麻色裤子上,旧旧的,配合着咖啡馆里旧旧的光线。
窗边矮桌上坐着的一对男女一直在交谈。他们的声音不高不低,穿过黄色灯光里细细的尘埃,隐隐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开始以为他们在聊工作,或许是要好的同事说些办公室政治之类的话题——每个圈子都有雷区,团结能尽量避免踩雷。这类话题与八卦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竟可以说,八卦是维持人与人团结的粘合剂。但我不关心八卦,所以我总是孤独的。不一会儿,这对男女的声音高了八度,似乎两人对某件事有了明显的意见分歧。他们的对话飘过我时,仿佛电波时断时续。似乎是男女间有关恋爱的激动情绪了。女的仿佛在为自己的一味付出和压抑感到委屈与不满,男的则认为这是不值得的,事情本来是一个正常的过程,如果要他退出,他就自然退出,不会觉得争取是必要的。讲到这里,女人的情绪不满到极点,声音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回荡:
那我呢?我就应该压抑,我就应该接受?
咖啡馆里坐着三个与他们全无相干的人,没有人朝窗边看一眼。头顶换了一支萨克斯乐曲,缓缓地响在昏黄的空间里,仿佛一只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撩动着空空的空气。我忽而想起“看客”的意象来。如果说一百年前的中国人爱看热闹——看杀人的热闹,看捉奸的热闹,看他人隐私的热闹,目下我和其他两个人连看热闹的勇气都没了。
其实,他们和我一样,一定对这段对话感兴趣极了。
电梯门开了,进来两对母女。咖啡馆里陡然多了孩子的笑声和说话声。这些孩子从小就习惯了咖啡馆文化,长大后的他们一定对他人的喜怒哀乐更“无动于衷”了吧。我想起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女人间的窃窃私语,想起我小时候坐在小板凳上,听我妈和同事说起的闲言碎语,想起十几岁时同学间的各种琐碎矛盾和竞相攀比,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人们窥探他人的方式变了许多,然而窥探的好奇心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萨克斯的音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有了歌词的曲子,曲调还是那样舒缓慵懒。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下得天空都黑团团的,不见清朗迹象。那对坐在窗边的男女声音低了下去,看来他们之间的争论有了既不明晰,也各自无法说服对方的结论,因而只好平复心情,然后才能平和地讨论两人的未来之路。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的话也只有这么多了,该回去那个下雨的世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