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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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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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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亭亭秀色洁洁心

沈园池塘里的一株白莲在台风携来的瓢泼大雨中袅袅而立,浮叶舒展池面,如她晕散出的那股美人不自知的神韵,越发添得我见犹怜。

离沈园一千多公里远的秦岭脚下,一片碧波万顷的荷塘铺展在燥热的大地上,荷叶间星星点点的各色荷花竞相开放,装扮得池塘如星波荡样,不远处,青山隐隐,夏蝉居高声远。

赏荷观莲的季节到了。

荷花不比梅兰菊一类的君子之花——虽然经周敦颐《爱莲说》的一番褒奖,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气节当仁不让,但其“濯清涟而不妖”的姿色,梅兰菊却难以企及。亭亭净植的荷花,兼具了梅之清,兰之雅,菊之幽,偏偏又生得娇艳丽质难自弃。能将清雅之姿与明艳之颜这两种相去甚远的气质混搭而又丝毫不觉乖僻的花魁,非荷花莫属。

荷花是被子植物中起源最早的植物之一,被称为地球植物的“活化石”。在荷花出现的上亿年后,人类渺小的身影才开始缓缓跋涉在平原大地上和江河湖畔边。文明的曙光刚刚升上地平线,文字尚在孕育,人类童年的壁画石刻上就记下了荷花的惊鸿身姿。尼罗河里开满莲花,古埃及人认为最大的那朵就是太阳的居所。太阳每天从那朵莲花上升起,在神力的护佑下,将万丈光芒赐给大地万物,延续生存,莲花因此也有了对人类生命而言,至今仍在汲汲追求的轮回与重生之终极意义。信仰的坚定成为宗教的基石,莲花被古埃及人用刻刀一笔一划地刻在石壁上、木棺内,化作祈愿起死回生的祝福之花。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前331年)将琐罗亚斯德教(袄教)定为国教后,由古埃及传来、进而对琐罗亚斯德教产生直接影响的莲花崇拜迅速在伊朗高原传播开来。亚历山大东征,对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影响不可估量。一夜时间,不仅希腊文化闪电般席卷东方,被亚历山大吞并的伊朗高原地区的宗教文化以及同为征服地的古埃及的文化也随着这股飓风狂飙到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河流域。彼时正值佛教盛行印度,古代印度传说中,帝王谱系分为太阳族和月亮族,释迦族属于太阳族,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因此拥有了与太阳一样光辉普世的寓意。希腊式的雕像在印度遍地开花,终于孕育出第一座端坐于莲花之上的佛陀石塑。与此同时,佛陀出世时向八个方向各走七步,步下生莲的传说也渐渐流传开。如果上溯“步步生莲”的原型意象,或许可以追寻到古埃及人对太阳生于莲花这一神话的变形。

我国古代对荷花的认识也相当早,浙江地区的河姆渡文化和中原地区的仰韶文化遗址里都发现了几千年前的荷花粉或莲子化石。经过孔子编纂的《诗经》只选取了305首上古时期的四言古诗,但周朝的采诗官走访民间采集到的民歌远远不止三百首。仅从《诗经·国风》收录的诗歌来看,古人很喜欢用植物起兴,以委婉的手法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情感。南方文学的代表《楚辞》更以花草比喻君子小人,是直抒胸臆的浪漫派始祖。在古典诗歌的这两大流派代表性诗作中,总能看到荷花俏丽的姿态。

《诗经》中有两首诗提到了美丽的荷花。《诗经·郑风·山有扶苏》里提到荷花:“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荷华,即荷花。这首诗歌既出自“靡靡之音”的《郑风》,自然主题大意并非儒家提倡的正人君子之道的赞颂之词。诗歌对两段开头分别以“扶苏”“荷华”“桥松”“游龙”四种花草起兴,口吻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十六七岁芳华正茂的小姑娘与心上人打情骂俏的“淫声浪语”。恋爱中的人,特别是十来岁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的悸动,一生都不可能复制。心上的那个人或许知道我爱他,又或者根本不知道,又或者假装不知道,于是两人之间生出多少进退之间的犹豫、试探、嫉妒、生气以及有声无声的追问。“不见子都,乃见狂狙”与“不见自充,乃见狡童”直白点说就是:咳!怎么没见着个清俊后生,倒见到你这该死的杀千刀的!不知对面情郎作何回答,我想最好不要开口,只管傻乎乎地、出神地看着姑娘笑,姑娘的一张樱桃小嘴虽然刀子似的尖利,心怕早都融化成一汪柔波荡漾的春日湖水了。盈盈的水面上,定然泛着四月里最明媚的密光。

另一首以荷花起兴的诗出自《陈风·泽陂》。《诗经》里收录的陈地诗歌仅十篇,内容多为为了爱情痴等痴恋,诗风平缓舒和。《泽陂》即是此类诗歌的代表。《诗经》里最有名的痴恋当为《关雎》,《泽陂》虽不及《关雎》的暗恋刻骨铭心,但也是难能可贵的相思之苦——谁会笑话恋爱中的人唱出的那首给爱人写的诗会不够好呢?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浦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关雎》里描写的恋爱对象很明显,是一首男子追求姑娘的情诗,《泽陂》则显得模糊不明确。“有美一人”既可以指美女,亦可代表美男子。“硕大且卷”和“硕大且俨”仿佛可以形容女子的庄严美好,想象成男子仪容俊美、身材修长、风度翩翩亦无不可。无论主人公因“寤寐无为”而“涕泗滂沱”的对象是谁,爱情的辗转与忧伤总是共通共情,无分男女,不影响这首诗的爱情表达。我感兴趣的是《泽陂》和《山有扶苏》里以荷花起兴爱情的寓意,这与埃及中东及印度地区荷花的宗教寓意颇不相同。

比起《诗经》的含蓄,《楚辞》更直接地利用荷花交感为媒,通灵神明。楚地巫风盛行,热衷巫术。人们认为,神灵居高自处,要让它们降临人间,非得花一番气力愉悦才能成功。然而神灵与人之间海阔天高,如何才能听到人的祈求?即使听到了人的呼声,人的语言神灵又何以读懂?于是巫师请神时,不仅要载歌载舞,通过歌声和身体语言告诉神灵自己的诉求,还需要一些人神共知共晓的物品来表达祈求。在楚地,荷花便承载了这样神圣的职责。《楚辞·九歌》里多次提到荷花或荷叶。荷花美丽,荷叶硕大,莲蓬则多子,这些无一不使荷具有强烈的性与生殖的暗示意味。古人所祈求者,概莫大于多子多孙,绵延福泽。南方水泽阔阔,遍地荷花,唾手可摘,巫师在举行此类祭祀活动的交感仪式时,它自然而然地成了与神明沟通的灵物。不妨想象一下那个热烈喧闹的祭祀场面中,巫师的胳膊上刺着明媚婉丽的荷花图案,手腕处佩戴着荷花饰物,而身上则穿着碧绿硕大的荷叶做成的裹裙,围在腰间。若这场祭祀由女巫主祭,她应当穿着鲜艳的荷粉长裙,亦或是荷瓣做成的风骚无比的短裙,手擎荷花,放歌狂舞,念念有词,祈盼神灵通感回应,下降人间。这该是一个多么狂热绮靡却又奇异地表达出庄重严肃的场面。巫术实实在在是一切艺术的起源。

在祭祀活动中郑重出场的荷花,不仅穿在巫师身上,还被写进巫歌里,完成了性与生殖表达的身份确立。随着认知水平的提升,巫术成了人们那些个一文不值的、被抛弃的童年玩具,不再具有迷幻性和诱惑性,而荷花“性恋爱”的意味也逐渐含蓄隐身,成了美好爱情的象征。

回头看《诗经》里的荷花寓意,何以思念爱人或与爱人打情骂俏时都要用荷花起兴便了然于心。

这么说起来,无论东西,荷花在人类心目中都有着能与神灵沟通的崇高地位。事情在这里变得有意思起来:荷花意象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渐渐分道扬镳,走向两个不同分枝,开出两路姿态各异的花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第一枝延续上古时期荷花的原始意象,但逐步褪去了赤裸裸的性爱色彩,演化成爱情的象征。这一枝除《诗经》与《楚辞》里的爱情意象外,还直接孵化出乐府歌辞中优美的采莲曲谣,辞藻少加雕刻修饰,朗朗上口,民歌味十足。《采莲曲》后经崇尚汉风魏骨的唐代诗人们妙手雕琢,诗句多直朴而盛艳,将这首乐府旧题发扬光大,李白、王昌龄、白居易等人都作有此曲。

西洲曲

南朝民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同与《西洲曲》一样使人遥思绵绵的还有古诗十九首里的《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两首佚失作者的诗歌都以女子口吻叙述了自己“采莲”时想起远在他乡的心上人,忽觉心下惆怅惘然的细微心绪,但两首诗并非纯然重叠,它们显然各有特色。《西洲曲》的风格明显清丽活泼,直白质朴,民歌意味更浓一些,《涉江采芙蓉》则含蓄沉吟较重,似有万千心事压在心头一般,郁郁难解。从上承的传统来推测,我更倾向于《涉江采芙蓉》师承《诗经》,而《西洲曲》无论情爱表达的直接还是辞藻用语的俏丽,与《楚辞》传统更交织贴合。两者的区别就像我去看宝鸡青铜器博物院里浑厚端庄的西周青铜器与湖北博物馆陈列的曾侯乙墓出土的风流妖冶的青铜器一样,差别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西洲曲》里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四句。“莲”与“怜”谐音——在玩谐音梗这件事上,古人比我们早得多,也雅得多。“莲”还与“恋”谐音,只“低头弄莲子”的动作,活脱脱将一个少女活泼又娇羞的情态神画出来,胜过千言万语。“弄”字惟妙惟肖,再仔细想,就像香菱学诗说的:“竟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弄”不仅是外在的一个具体动作,还暗示了少女采莲时丰富的心理活动。姑娘似乎应该是羞涩被动地等待情郎的出现,可是心上人久不至门前,自己又想念又不好宣之于口,种种迫切焦急只好化作一连串的动作表达出来。“弄莲”的情思溢出心胸,无可疏解,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地“置莲”于怀,而因为太想念情郎,看到的莲心都红透了。这句的性爱意象其实十分明显了。恋爱中的人哪会不渴望与爱人耳鬓厮磨、深情相拥?读到此,我仿佛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面颊绯红、心旌荡漾的可爱模样。《少年维特之烦恼》里说:“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多么自然而又美好的情感!然而“置莲怀袖中”终究不是真实的那个他,姑娘只好仰面朝天,希望高飞捎信的鸿雁能将自己的爱与哀愁带给爱人,让他好快快来相会。西洲那里遍地鸿雁,也不知有没有把自己的思念带给情郎?思之念之,不如登高以待,却穷尽气力只看到“海水摇空绿”。这一连串由迫切想见到心上人的相思牵带出的行为都无济于事,姑娘还不甘心,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南风都知道我对你的思念了,就让它携着我的爱轻轻地吹到你的梦里,告诉你我相思成灾,你可否快来与我相会?

《西洲曲》完全不见扭捏造作的情感表达,即使羞涩,也是少女极为正常的心理,丝毫没有后世闺房题材作品里少女欲拒还迎的别别扭扭,让人觉得无比清新自然、健康积极。此外,这首歌谣的作者非常善于运用色彩和色调晕染情绪的起伏。衣衫的杏子红和双鬓的鸦雏色色彩激烈冲突,会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因而留下深刻印象。杏子红是杏子熟透了以后黄中带红的颜色,色调偏红。鸦雏色略偏灰或黑中带灰,比纯黑年轻的颜色。诗人让姑娘穿着杏子红色的衣衫,衬出微黑的发色,不但使主角出场时令人印象深刻,更暗示了姑娘正经历着一生中丰收爱情的季节:年轻而成熟的年龄,是爱人更应被爱的刹那芳华。小姑娘出门采莲,不采白莲不采青莲,偏要“采红莲”,可见是心有所向,才会行有所动。红色的莲花仿若一颗“怜”心的羞红绽开在水中央,“怜”子之心却是皎皎如月的“清如水”,一片清亮光明。“一心而二”,只运用了谐音与颜色的对比,就将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纯真与敞亮写得丝丝入扣却又自然而然,这让我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功力深厚的高人——练到最高境界往往化繁为简、至于无形了。遗憾的是,这样的高人总是不愿留下姓名。最后一组是天与海的色彩晕染。这组色彩出现在诗尾,“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诗中虽然没有明确点出天的色彩,但不妨碍我们想象秋日天高舒远而一望无际的蓝。“海”的颜色很显眼,不是蓝色,而是绿色,所以这里的“海水”并非是大海,而是江水。江水悠悠,碧波万顷,与天空明亮的蓝色在天高水长望断处渐渐融合,晕染出少女绵绵不尽的思念,于收束末两句的梦境之语中暗含着似有若无的淡淡惆怅,与一曲结尾,弦声渐淡渐弱渐不闻异曲同工,让人魂牵梦绕,情丝绵绵不绝。

荷花开出的第二枝意象之花是君子之喻。儒家文化浸淫日久的古中国看重君子节操——即使女子的淑女标准,将其看作女版的君子修养手册也不为过。比起梅兰竹菊的“德行”无亏,荷花似乎因上古时期在巫术活动中的性爱隐喻以及后来的爱情之花地位,应该与“君子之花”毫不沾边,何以荷花能让北宋大儒周敦颐写下脍炙人口的《爱莲说》,且在文中盛赞荷花是“花之君子者也”,而菊不过是“隐逸者”,牡丹不过“富贵者也”?古人作文作诗喜欢钻进故纸堆里翻找典故,以荷花喻君子当然也不是时在北宋的周敦颐心血来潮的自言自语。

实际上,从被古人赋予性与生殖的意义而参与巫术祭祀的那一刻起,荷花在人们眼中就不仅仅是普通植物,而是沟通神界与人间的象征性语言。祭祀仪式中的巫师身穿荷衣,头饰荷冠,手擎荷花(叶),通过唱、跳、舞完成祈求活动,达到降神目的,因此荷花与巫师在这场活动中好似身与影、镜与像般互相映照,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巫术本身就是一场寓严肃于狂欢的盛大集会,那么出现在这个场面中且担任着重要职责的荷花又岂是泛泛之辈?在巫术场景下,它是神格化的植物。

另一方面,荷花的高洁形象还来自本身生长在淤泥中却洁身自好的天然习性。这是不证自明的事实,否则周敦颐不会轻松写下“出淤泥而不染”的句子来。随着君子文化在中华大地的接受和普及,荷花因为身处淤泥而不改洁白之姿,又成了君子的化身,有了人格化的象征意义。

荷花顽强,无论酷暑严寒都能保持生命的旺盛。盛夏炎炎里,伴着漫长聒噪的蝉鸣,颀长挺直的中茎顶端一朵朵硕大如伞的荷花娇艳向阳,尽情释放魅力,生命的姿态永远挺拔坚韧,不肯低头。早在《离骚》中,屈原就以荷花自喻,鲜明而独特地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气节。诗人深受谗言的困扰烦难,遭奸人嫉妒排挤,但他宁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也不愿与佞信小人为伍,自甘堕落。《离骚》是一首自述身世、心路、志向的抒情长诗,诗中用了非常多的香草臭草意象来比喻君子与小人。香草与臭草之间坚壁分明的界限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尖锐对立,臭草蔓延,倾轧香草地盘,致使香草颓败荒芜,诗人一颗忠诚爱国的心也如香草落败一样渐遭疏离。虽然忧思哀怒“民生之多艰”,却既扭转不了君王的心意,又无法摆脱自身的困窘,只好远离是非之地,才能独立而不改其志。诗中大量香草意象的连用,都表明了诗人与奸佞全然不同的高远心志和特立独行的言行举止。在《离骚》中,诗人为表示洁身自好与特立独行,特意“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褪去官服,重新穿上之前的冠冕——一套用芰荷和芙蓉裁剪做成的衣裳。以荷为衣,这在当时无论如何也是奇怪而夸张的风格。屈原为何偏要这么显眼?因为荷在《离骚》这篇自叙诗里不是爱情的象征,而是君子自喻。“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诗人当然知道这样穿走在大街上会引起人们议论纷纷,但他所想的不是哗众取宠的笑话,而是要告诉世人其情馥郁清香,其志高洁益远。荷花在屈原笔下,是明志的象征,是君子的象征。

宋人包恢曾作一首《莲花》,赞颂此花君子品性。

莲花

暴之烈日无改色,生於浊水不受污。

疑如娇媚弱女子,乃似刚正奇丈夫。

有色无香或无实,三中俱全为第一。

实里中怀独苦心,富贵花非君子匹。

包恢出身书香门第,学问做得很好,官也做得顺利,一路升至刑部尚书。他一生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宋度宗赞恢乃程颢、程颐一类的人物。包恢的家学渊源与理学颇深,他的父亲和叔伯都曾师从南宋著名理学家陆九渊,后又跟从朱熹游学。包恢成长在理学思想浸淫的家庭中,一言一行莫不受到理学框束,而宋度宗对他的称赏更直接说明理学对包恢深入骨髓的终生影响。无论陆九渊和朱熹的学术见解差异有多大,注重为人做事高尚的节气和高贵的操守是理学家们一致的要求,这也可以解释包恢的《莲花》为何写得如此刚正不屈。这首诗诗味其实比较淡薄,不太能读到诗人的才华,但包恢其人的风骨倒是历历可见。后世从荷花爱情象征意象引申出以荷喻女子、以女子喻荷的诗歌很多,以荷喻君子的诗歌数量总体上不如前者,包恢这首《莲花》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首。诗人从头至尾对荷花的美色没作任何描述,只强调此花有非富贵之花可比的刚正气节。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王迈的《莲花》。

莲花

莲花出自於泥中,过眼嫣然色即空。

争似泥涂隐君子,褐衣怀玉古人风。

王迈所爱之莲同样是君子之花,除了刚正之外,更添了些长袖临风、楚楚而立的隐士风范,让人读后不觉眼前明亮又明静:为其褐衣怀玉的打扮眼前一亮;为其泥涂隐居的不争姿态心下顿生清静光明。在古代,“玉”和“莲”都是君子高贵品性的象征。早秋微起的的凉风里,褐衣佩玉的隐者远远观望池塘上亭亭玉立的荷花依风摇摆,风吹长袖,顿生凉意,暑热的烦闷焦躁一扫而空,地上褐黄如麻的落叶贴地飞走,过眼皆是往日嫣然。色即是空,枯荷听雨固然凄美,却始终没有越过人事牵绊,领悟万事苍茫不过一瞬的浩渺无际。王迈的这朵莲花不仅有君子之风,而且有了形而上的哲学意味,令人很难不品咂再三,心生了然之慨。

再翻遍寻诗书资料,以荷花比喻君子多是平庸之作,不值一提,可见比起正襟危坐的堂上君子,爱情里少女娇羞俏丽的面孔更令人心动。

民间歌谣里的荷花一派天真娇羞的少女模样,文人诗里的荷花则更添了冰清玉洁的高贵气质。“花间派”鼻祖温庭筠作有一首《莲花》,写得莲花如冰似雪,仿若神女下凡。

莲花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

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这首诗是晚唐时代的荷塘月色。天上月光如水,星河灿灿;地上碧波摇曳,荷花皎皎。一只小船由远及近缓缓摇来,船桨划开被月光映照得泛白的水面,繁星惊跳着散开,水波缓慢地在身后荡开,复又静静合拢。月色如旧,湖面如旧。《洛神赋》里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神仿佛住在这如诗如画的月下荷塘,白莲轻摇,恰是洛神凌波漫步其间,清香弥远。

我一向不大喜欢“花间派”诗词,几年前买来一本《花间派词集》,却始终因为不合趣味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不进去。温庭筠诗风浓艳,工于精致,善作闺阁情思的诗词,奠定了“花间派”词风基调,但也因此我很少读他的诗词。这首《莲花》是个例外。整首诗辞藻精雕细刻是温庭筠的擅长,自不必说,动静结合的描写与《洛神赋》典故的运用亦是作诗常用技巧,没什么新奇,我单单喜欢这首诗的意境。月夜荷塘历来是最唯美的意境之一,其静谧,其恬淡,其清雅,其浪漫,无不晕染出凝神静气、忘忧以乐的诗情诗境。黑幕沉沉里,白色的莲开在白色的月光下,姿态愈发轻盈、气味愈发清香。黑夜与白莲花的对比越是强烈,越能突显出荷塘的幽静与荷花的惊艳。——只有在外籁俱寂中才能窥见神秘的洛神仙子“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惊人美态,而如星光灿烂般的白莲正是诗人心中薄衫翩翩、清姿丽质的洛神化身。历来公认曹植的《洛神赋》上描写神女仙子的登峰之作,温庭筠这首《莲花》可算是对《洛神赋》的小小注解吧。

凭借丰富的文化象征意味和实用的药材食材价值,荷花当仁不让地占据了诗词界一席之地。无论诗词歌赋、文章书画,荷花常常是唯一的大女主,留下大量咏荷、唱荷、写荷、画荷的精品。自唐代以降,私家园林逐渐兴起,荷花因其耐寒抗寒的顽强生命力和盛夏开花的特性,一举成为园林建筑师们青睐的花木,人工培植日益繁荣。大唐皇家园林便直以芙蓉园命名,可以想见园中芙蓉盛开时,唐明皇与杨贵妃优游其间,从容消暑的惬意——即使长恨,亦不悔芙蓉花下的浓情蜜意吧!宋代繁华似天堂,生活的富足使得人们更加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同时也更在意思辨和哲理的形而上探讨,正所谓“饥寒求生存,饱暖思生活”。诗人们开始以平常心、哲学眼欣赏荷花的美艳。宋代诗人留下大量咏荷佳作,从姿、色、味、态细致入微地观察荷花,除去那些人为加在它头上的光环,将它还原为一朵自然之花、田园之花,伴着噪鸣的蝉声,开在暑热里,也开在人们的心里。此类诗词里有两首我最钟爱: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和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

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效劳梦想。

这并不是一首咏荷的诗歌,而是感怀故人的绝妙好诗。孟浩然一生未致仕,唯一一次的可能出仕还直接被皇帝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官场失意,文坛得意”,熠熠星光纵使被乌云遮蔽,也不过暂时隐藏光辉,终究无妨星耀满天。孟浩然的才华在世时就名满天下,慕名结交的人多如牛毛,朋友圈里不乏李白、王维、张九龄、贺知章、张说、王昌龄这些盛唐大才子。李白这个狂放惯了的大才子崇拜孟浩然到五体投地,写下“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的《赠孟浩然》。田园诗与好友王维齐名,两人的诗风似像非像:王维的田园诗于恬淡中时不时带出点贵族气,平静中见消极出世的底色;孟浩然的诗风更加冲淡自然,流畅中见平易近人之底色。《夏日南亭怀辛大》虽为怀人之作,但通篇都是满满的孟夫子田园风,不过这并不影响诗作的感怀主题,反而在夏末黄昏的渲染下烘托出对朋友的想念,情景交融,自然和谐,读之口齿生香。这首诗从时间的流逝起首,“山光”西沉和“池月”东升既是时空交替的实写,也是诗人心境错落的虚写。白天杂乱庸碌的生活随着山上的天光西落而渐渐沉下去,池上映照的那轮明月让人在宁静的气氛中不由地回到白天被杂事拥围而不得自由的自己。沉下去的是落日,是纷纷扰扰的俗世生活;升上来的是明月,是属于个人的自由自在。诗人用山高与池低、西落与东上两组对偶,极其自然地写出景色烘托下感情的起伏。回到一个人的自由自在,当然可以散发,可以开轩,夏末秋初的凉风吹得人通身舒畅,心情也是舒舒畅畅的。风送清凉,亦送清香。池塘的早晚而开的荷花清香溢远,竹上露水仿佛也带着香气嘀嗒落下。“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是这首诗最漂亮的两句,色香味俱全。黄昏里的风是亭亭净植的荷花摇摇送来的香风,柔柔的、幽幽的,熏而不会醉人;“啪嗒”一声滴下的则是翠绿的竹上欲坠不坠的清露,露珠滚圆剔透,仿佛整竿竹子的绿都浓缩进它的身体里,而它依然透透亮亮的。“送”和“滴”是最普通平凡的自然现象,但荷花送来香气和翠竹上滴下的露珠使画面立刻变得生动唯美,整首诗的意境跃然纸上。荷与竹这对青青君子并置,不但使诗有了颜色,有了味道,还有了轻盈的动作和优美淡然的韵味。如此佳境当然要清弹一曲助雅兴,方不负良辰美景,于是诗人自然地写道“欲取鸣琴弹”。高山流水,难觅知音。我虽有知音,他却恰恰不在身边,真让人万分想念。在这个清风明月、荷风竹露的悠悠黄昏里,诸事甚美,只是念及故友辛大,让孟夫子略微遗憾,故而写下这首名篇。幸而遗憾,否则穿过一千多年的时光尘埃,我们也看不到某个平常的黄昏竟有着如此摄人心魄的自然之美。

很多时候,美是一种心态,一种感觉,是人的情感在万事万物上的投射。美,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大的自由。

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也是一首感怀之作,但诗人怀念的不是故人,而是故乡。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孟浩然诗境的荷花是经历了冗长的烈日当空后,卸下一天疲乏的傍晚之荷,清幽朦胧,清香溢远;周邦彦词境里的荷花则开在清晨,是一天中容颜最美的时刻。尽管荷花盛开的时节,酷暑未消,但宿雨过后,空气中漫浮着干净清新的味道,总能让人在难耐的漫长暑热天里暂得片刻清凉。一夜宿雨暂时冲刷走了炎炎酷热,鸟雀们再度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词人由焚烧沉香的近景慢慢写来,目光所及,先是桌上点燃的沉香,继而看到房檐下鸟儿们欢呼雀跃的活泼身影和嘈杂激动的啾啾鸣叫,穿过室内堂下,词人的目光越出房舍厅堂的局限,看到屋外广阔的水面。池塘里张开的荷叶上闪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初阳的照耀下,正渐渐蒸发,蜻蜓划过水面,惹动涟漪点点,微风拂来,荷花袅袅婷婷,随风轻摇,益发显得秀拔端丽。词人的思绪追随着目光,由近及远,及至看到清晨里聘婷摇曳的荷花,漫无目的的情感忽然在心里有了寄托,于此便收束起了无可无不可的杂乱情绪,与此同时,对家乡的思念自然而然地浮现上来。下半阙是由景入情的感慨。周邦彦的家乡杭州有著名的曲院风荷,风景如画,自己客居汴京多年,没有再见故乡风荷,不知风景是否依旧?人们怀念故乡,更多的是怀念往昔的人,往昔的事,往昔的生活,往昔的无忧。往昔与今日总是形成尖锐的对比,如同长大后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故乡不仅仅是地理上回不去的空间,更是心灵深处回不去的故土。所谓故乡,无论离开还是没有离开,都无法再回头。周邦彦在词里问童年的那些“五月渔郎”是否记得往日欢乐,何尝不是在自问?毕竟自己也曾经是“五月渔郎”中的一个,又记得多少昔日的欢乐时光?只好“梦入芙蓉浦”,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个芙蓉一样美好的故乡,重拾往日美好的岁月。周邦彦一生仕途坎坷,从元丰初年来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到宣和三年(1121年)病逝南京(今河南商丘),他似乎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杭州。“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一首歌词这样写道。对周邦彦来说,心上开着的荷花不是爱情的象征,也没有君子的寓意,它是回不去的故乡的幻化,美丽而朦胧,静谧又清新,散发着幽幽荷香,是对自己“久作长安旅”的深深的慰藉。

于是我想,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一株自己的荷花吧。

好多年前,我去塬上采摘葡萄,不想误入一座小院。虽然没有“惊起一滩鸥鹭”,却惊扰了院里的鸭鹅黄狗。主人听闻一片吵闹,缓步出来,止住家园的保卫者们,然后引我进入院中。院子不大,却别有洞天。中央有一座二层亭台,四面敞开的凉亭,竹帘半卷,一架古琴置于一层当中,二层的大露台空无一物,开阔敞亮,从这里四下望去,小院及远处塬上的绿意尽收眼底。亭台东南角有一爿不大的荷塘,池里荷花亭亭,鱼儿在荷叶间从容游弋。主人沏茶相邀,拿出瓜果与我消夏。我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相谈甚欢,他笑说自己学画出身,亦好古琴,这方寸小院是与几个志同道合的琴友一起出资建造的,平日里有学生来这里学画,琴友们时不时也会来这里切磋琴艺。院落进门处搭有葡萄架,大概因此被人误作采摘园了。我与主人清谈许久,艳阳下的荷花渐渐敛起姿容,静静地立在水里,黄狗重新趴到阴凉处,双目微闭。蝉鸣高树,鱼戏莲叶。万物生动可爱,万物宁静致远。

后来再想去这座小院时,我在塬上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去时路。其实也不必费心去找,每年消夏避暑的季节,大自然循环罔替,荷花总是依旧,至于每个人心里的清莲是否如约盛开,也许脚下的来时路知道得比自己更清楚。见花如见世界。佛陀步步生莲,脚下生出大慈大悲的宽厚包容,人心若宽容如佛,懂得悲悯众生,清静的心又何愁开不出清静的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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