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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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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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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清风明月十里香

雨是从半月前下起来的。

今年的霖雨天比往年来得要早,密密麻麻的雨线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丝丝凉意捆绑起来,再直缓地落向大地。雨水流到哪里,凉意就被带到哪里,秋天也在这深深的、漫长的雨季里不紧不慢地来到人间。

前几天还陪伴着夏荷的鸣蝉一夜间收住叫声,待要听见,只能等来年;蟋蟀躲在草丛里挣扎,声音微弱胆怯;开得红红火火的石榴花坚韧如蒲,虽然一夜风雨后凋落不少,但枝头俏丽而开者比零落成泥的更多。只是桂花有些“吃亏”——其时农历八月,正值它香飘万里、风头正盛的时节,但今年雨水多而且早,氤氲的水汽裹着湿重的雾,空气里清冷阴霉的味道沉沉地压住桂花的香味,只有风偶尔吹动,才能闻到不知从哪里翩然而至的细细的桂花香。

八月十五,中秋。秋雨终于暂时收住脚步,晴日方好。是夜,清秋爽朗,明月当空,桂树飘香,万家团圆。

明月桂花,终究不负一年一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人间微愿。

中国传统十大名花的榜单里,桂花占有一席之地。能在万艳云集竞相开的热闹场面上夺得“名花”称号,对桂花而言是十分难得之事。桂花不比同列榜单的梅花、荷花、菊花、兰花、茶花、牡丹、水仙、杜鹃、月季诸芳,很早就得到人们的关注与喜爱,它的成名可以说是误打误撞。先秦两汉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野生桂常花见于我国南方地区,北地尚未流行,所以《诗经》里众多草木芬芳,却始终不见馥郁的桂花香飘北国。虽然不见八月桂花香,但典籍里记载桂木的地方却很多。《山海经》有两处提到桂树:《南山经》里说招摇之山多桂;《西山经》上说皋涂之山多桂木。《吕氏春秋》里也称赞招摇之桂是“物之美者”。根据《山海经》和《吕氏春秋》的描述,招摇山、皋涂山大概指的是今西南地区的山脉,更有人具体指出,招摇之山是今广西兴安县境内的猫儿山,秦始皇设立郡县时,这里就因盛产玉桂而被称为“桂林”;皋涂山偏西,在今陇南康县西与武都区接境,是一片横跨南北的西南山区。楚地气候湿润,光照充足,草木得上天好生之德,茂盛繁密,种类众多。素有“南国草木集锦”之称的《楚辞》中提到“桂”的有20多处,且是与“兰”“椒”同享君子美誉的“香木”。这不免让人心生狐疑:清秋霜冷时节,秋桂的香主要来自花香,“十大名花”提及的也是桂花,而非“桂木”,更不是屈原所谓的自带香薰氛围的“香木”,此为一处狐疑;二则,《九歌》中无论是以“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恭敬事神的桂酒,还是“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的华丽宫室,显然都不是我们常说的桂花树。桂花花型较小,直接入酒点缀即可,大可不必费尽周折地“切桂置酒”,至于与辛夷一同用作为湘夫人建造宫殿的桂树,自然也是本身会散发出馨香的树木,秋桂显然不符合屈原婉转高歌里提到的香木。唐宋以后,诗词里的“桂”倒多是如今随处可见的桂花了。如此说来,《楚辞》里提到的“桂”,并非是在南国生长的桂花树。

野生桂花树在现代植物学分类中属于木犀科,花色或白或黄或桔红,秋华春实,所香者为花,甜香馥郁,但树木本身并不散发独特的香味。《楚辞》中的“桂”当是樟科的肉桂。

肉桂是我国南方地区土生土长的高大树木,与香樟树一样,能散发出独特的气味。肉桂的香气来源于自身的叶、花、果实和树皮,可以说是通身芬芳,故常被用做香料用途——即如我们炖肉时所用的桂皮。不仅如此,肉桂因材质细密,结构优良,又是高档家具的最佳选材。所以屈原眼中所见、诗中所颂的“桂”应该是肉桂树而非桂花树。至于“十大名花”里的桂花树为人关注与喜爱,至早也已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了,入诗则更晚。

厚积而薄发。唐宋以后,诗客们陆续开始怜爱起野生于山岩树林中的桂花树,移植栽种桂花的风气渐盛于世。唐代温暖的气候和日臻成熟的园林栽培技术也为桂花北上提供了难得的天时地利人和。八月桂花甜蜜的芬芳在秋来百花杀的肃萧中,终于被诗词眷顾,香飘在云墨晕染的书笺里。

《楚辞》赞肉桂,后人爱桂花。文人骚客可不讲究植物学上的分类,有感而发,托物起兴才是诗词的本分,所以肉桂与桂花在后世诗词中往往“桂桂不分”,笼而统之地加以褒扬,这也使桂花在诗里的意象变得分外模糊复杂。诗人的鼻祖屈原既认桂为香木,将其比附为有君子高尚节操之木,后人于是纷纷效仿,管他是香樟科的桂树还是木犀科的桂花树,反正都是桂,就都用来喻君子之德。南宋词人吴泳以直言敢谏留名史书,他所爱桂树的,是亦如自己高标独立的君子气节。

南之山丛丛,桂树生也直。

朱华自成林,不杂众芳植。

上有青鸾栖,因之为羽翼。

移根上林苑,零露滋晓色。

岂不罹凝寒,高标竦孤特。

丹心能自渥,身性不加饰。

所以离骚词,嘉其秉炎德。

相观穹壤间,人统形气识。

阳根为刚明,阴质为暗塞。

灵均莫能招,聊与花辩惑。

历来耿谏铮言的朝臣大多偏爱高直的树木,吴泳这首《桂》颂赞的就是屈原诗中桂木的本直喻意。桂树生来直挺竦立,单独成林,不与众芳同列,却是自成芳华;高标独立的气节品行招来青鸾栖息;自守丹心,不随波逐流,不刻意雕饰伪装,守正持真,无论移根还是罹寒,都能安之若素。如此嘉木岂能不让人为之动容?以此嘉木自比,足可见吴泳此生汲汲追求的君子境界。

桂花与桂树虽非同品,但因同名,在诗人心目中不免也浸染了高尚的君子品德。

题自画扇水墨桂花

明·罗万杰

傲骨秋来瘦,幽香月里生。

嫣然重一笑,不肯作倾城。

秋日黄花总是诗家的心头好,譬如菊,淡然亦傲然,最见君子高风亮节的品行。比之淡而无味的菊花,桂花香浓甜郁的气味飘散在天高远淡的秋天,为这个清冷的季节平添了甜蜜的味道。刘禹锡感叹“自古逢秋悲寂寥”,甜甜的桂花却能让人忘记秋天的寂寞——这还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甜蜜的花香是大地秋收时丰跃的喜气,洋溢在云淡风轻的八月,散播着人间丰衣足食的小小心愿。菊花若是淡然一笑,桂花便是嫣然地笑,傲骨里有着明媚开朗的气质。罗万杰诗中的桂花不淡不媚,不作倾城,但也不会孤芳自赏。这是恰到好处的君子之德。

罗万杰才华横溢,崇祯七年(1634年)登进士,步入仕途。便殿召对时,他侃侃而谈,切中时弊,深得皇帝欣赏。明朝灭亡后,罗万杰尽出家资,募兵勤王,与南明政权遥相呼应。南明苟延残喘不多久后,终于走到末路。南明的覆没宣告了朱明王朝正式解体。事不可为,罗万杰痛心疾首,遣散兵丁,遁入深山,三十年隐居山林,不入朝市,终日与樵夫牧童为侣。康熙初年,揭阳县令奉命招罗万杰出山仕清,他写诗婉拒,风骨铮铮,亦如其笔下迎秋自开的桂花。尽管罗万杰的选择是末世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样无奈的人生也是许多文人遭逢逆旅时退而居其次的选择。《论语·先进》篇说:“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公冶长》篇,子贡请问交友之道,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无论为臣为友,孔子认为都要持守中庸之道,允许对方也要考虑周全,并且有发表意见的机会。议论如果有了决断,孔子强调责任方——而非劝谏方——就要承担选择的后果。臣子或好友的身份不能越过界限,超越底线,扰乱他人的思考,干涉对方的决定。以此君子之道衡量,死谏并不是儒家所倡导的“君子气节”。罗万杰的人生选择反而是儒家欣赏的高风亮节:进则保国安民,国破则退身修己;面对出仕诱惑,不卑不亢,巧妙婉拒,甘居陋巷,不慕富贵。政权更迭,世事浮沉,君子于其中顺境时可激流而上,逆境中亦可随波逐流却不同流合污,所谓君子,概如其是。

生逢末世的罗万杰不得已隐居山林,太平盛世下不得意的文人们心里也有远离纷扰喧嚣的隐居梦。东晋大诗人陶渊明隐居田园,荷锄耕作,给后世留下南山脚下的一支菊和武陵源上的一片桃园,《招隐士》中的高逸隐者处庙堂更高远、更清幽,所居处是一方猿啸虎嗥、丛林野生的深山幽谷。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方域内,桂树正在茂密生长。

《招隐士》据说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所作的骚体赋,其中形容隐士身处的山林“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主动投身山林的隐士因为不贪权慕贵的独立性格,本身就是世人心目中高标自爱、德行无亏的高洁义士,自带主角光环。心远地偏,山中的花草树木和鸟兽鱼虫与遗世独立的高尚之士同行同卧,久而久之,也修炼得仿佛不染俗尘的精灵,成了文学世界里起兴赋比的美好意象。桂树久居深林,在屈原诗中又幻化为高尚的君子,引申为向往隐居的草木意象便是自然而然了。

不过后世以桂隐喻的诗作大多都是桂花入诗,而非桂树,原由无非因二者名同而认作同类,不加辨识而已。这类桂花诗宋人写得最多,成就最高。

桂花

宋·苏泂

一岩树色乱秋云,初喜秋风触鼻根。

招隐归来浑未得,老怀索漠剩思君。

苏泂是北宋名臣苏颂的四世孙。有宋一代,苏氏一姓人才辈出,除眉州三苏外,梓州苏氏、同安苏氏也是宋初著名家族,尤其同安苏氏在北宋时期曾盛极一时,苏颂即出自泉州同安苏氏家族。苏颂博学广达,学问饱腹,不仅诗文俱佳,对自然科学和医学的贡献尤为巨大。他曾校订多部医典著作,撰成《嘉祐补注神农本草》《本草图经》,医学价值极高。《新仪象法要》是苏颂撰写的一部的天文学著作。此外,他还发明了水运仪象台,通过观测天象推导天体的运行规律。这位“中国古代和中世纪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李约瑟语)的北宋文人,曾出使大辽,写下过“双节同来朔漠边,三冬行尽雪霜天,朝飧羶酪几分饱,夜拥貂狐数鼓眠”的北地艰苦生活,也曾力主摒弃靡丽文风的古文运动。苏颂家中藏书巨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经纬纵横,无所不有,无所不包。读书门类的广泛与深入使苏颂成为中国古代为数不多的文理兼修的士人。尽管花无常开,世无常荣,自赵宋王朝偏隅临安后,同安苏门的名声不如初时鼎盛,然而爱书好学的家风学养已然润浸弥深,留香久远。苏泂虽然没有承袭曾祖父的官爵,苏门的文脉却是一以相承。一生落拓的苏泂长期担任下层幕僚,与南宋江湖派诗人交好,学诗陆游,往来唱和者如辛弃疾、赵师秀、姜夔等,皆为名士。事业无成的苏泂始终怀着“达则兼济天下”的豪情壮志,纵使“客子光阴鬓发催”,仍然惦念国家的统一,期待“焉得儿男备征戍,等闲挈得版图回”(《家国》)。南宋在暖风醉人的微醺里沉沦,放弃了战斗,甘居蚁穴,不肯北归,而其中复杂幽微的政治博弈和江南繁荣的经济成了朝廷主和派们甘愿缴械的有力说辞。读了一辈子儒家典籍的苏泂人微言轻,空有一腔凌云之志,奈何世风不济。文章憎命达,抱负、不甘、气馁、忧虑、灰心在年纪日长的漫漫奔波中,看透世事,沉淀成平淡退守的自居自保。苏泂的人生是很多读书人的宿命。或参禅悟道、或隐居躬耕成了读书人碌碌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慰藉,从李白到苏轼,从王维到苏泂,殊途同归。在苏泂的诗集里,隐退主题的诗作很多,这首《桂花》或许因隐喻含蓄而并不很显眼。桂花因为生在岩边,所以也称作岩花、岩桂。《招隐士》中与隐士比邻而居的丛桂在苏泂诗里换成了岩崖幽居的桂花树,清风徐来,怡人的花香微微触动着诗人灵敏的嗅觉。闻香识节气。眼前一树秋花纷纷开且落,山河已秋,故人老怀;白云苍狗,茫茫世事;不如归去,笑看风云。这首诗大概是苏泂看到桂花时无意中的感怀之作,不免透露出退隐的心态。苏泂虽然是江湖派诗人,但在这一派诗人群里,他的诗作又显得较为“另类”,有着浓郁的书卷气息和深刻的禅宗思想,诗里很多意象往往带有禅佛意味。“桂花”是古诗里运用较多的禅佛意象,常常用来表达出世冲淡的佛教思想,王维《鸟鸣涧》里就有“人闲桂花落”清幽空静的禅佛意象。苏泂《桂花》一诗虽然没有明显的佛教思想浸润其间,但桂花意象的退隐意义与佛教出世思想不无吻合,这或许也是苏泂何以看到桂花不由地联想到老怀索漠,归来未得而空怀惆怅的缘故。

宋朝优待士大夫、重文轻武的社会思潮加之日臻完善的科举选仕制度,吸引无数德高才优者纷纷投身读圣贤书、学圣贤行的行列,一时间文人辈出,苦读勤学亦能寒门折桂。积久成疾,南宋后期,科举考试的赛道上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窄,如苏泂一样的文人,纵使饱读诗书,也很难再有北宋初期那样顺畅通达的升迁机遇。这些满腹经纶的落魄文人藏在民间,建起了中国最早的民办学校——书院,有才干而无处施展的文人前赴后继地做起学问来。南宋初期,理学派陆九渊、朱熹、吕祖谦等人将学院视为讲学活动的场所,理学开始在民间的私人书院兴盛蓬勃地发展起来。与明清后多以教人应试科举为目的不同,宋代的书院仿若禅院寺庙,常设于幽林僻静之所,教授内容以修身养性、弘大儒学为主旨,是做学问、悟人生的通识教育场所,并非是只求在应试考试中坦途一片的“补习班”。正式的书院教育制度由朱熹创立,可想而知,理学成了书院的“主课”。后世对理学的各种歪解尚无端倪,那时候的书院仿佛青春洋溢的健康少年,求知欲旺盛,士人们希图用短暂的一生格物致知,穷尽宇宙道理,参透红尘世事。南宋诗家继承了北宋前辈们以理入诗的趣味,好在诗里谈学论佛,兼之理学浸淫,南宋诗风愈加崇尚理趣,重视君子之道——即便不为世所用,逸士退民也要修身如竹,潇洒如风。朱熹在《咏岩桂》中引用桂花意象,飘飘然写下一首五律。

咏岩桂

宋·朱熹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天香生净想,云影护仙妆。

谁识王孙意,空吟招隐章。

这首诗充满宋诗崇尚的理趣之风。亭亭耸立的岩桂开在四季之秋,密叶掩映黄花,芬芳清远。“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自从宋之问在《灵隐寺》里用“天香”形容桂花仙气迷蒙的香味后,后世不无仿效者。清幽的花开在清幽的季节里,我见犹怜,不知不觉中,过滤掉人生诸多无谓的烦恼虚妄,心生隐意。王维言“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朱熹说“谁识王孙意,空吟招隐章”。“王孙”但愿长留山中,也许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小隐于林”的消极避世,却看不透“王孙”于一花一草的微末芥子中已然参悟世间万物殊路同归的天地之“道”,乾坤之“理”。人生一世,无非隐与不隐,无论是东方朔的“大隐金门”,白居易的“中隐留司”还是陶渊明的“小隐南山”,只不过居处殊异,心性无二。隐之所谓大中小者,无非人生际遇使然,甘求远离纷扰是真。所以朱熹才会说是“空吟”——“王孙”的隐逸退世之意是由心而发的,与在朝在野无关,即使在耳边念千万遍“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他也充耳不闻,能奈他何?

宋末元初的诗人艾性夫作有一首《桂花》,同样是借桂花意象表达归隐兴味。

桂花

元·艾性夫

秋树婆娑风露凉,老蟾落子种虚堂。

胚浑天地中央色,漏泄神仙上界香。

贫里忽惊添粟满,老来不动买花狂。

带愁莫上黄楼去,归隐淮山兴味长。

艾性夫生卒年月不详,生在飘零末世。元人代宋后,艾性夫长年避世隐居,结交往来者多为遗民耆旧,诗风“妍雅”,“脍炙人口,时为绝唱”。晚年似曾有过一段仕元的经历,这在他的诗作《留城寄旷翁》里可窥见一斑。他在这首诗里自述“吾年七十入城府,君更老吾仍出山,早岁相期作深隐,至今头白未能闲”,由此推知,艾性夫可能在南宋灭亡后有过一段长期隐世的经历,后或因名气较大(他与其叔艾可叔、艾可翁齐名,人称“临川三艾”),元廷为笼络遗民人心,故邀他出山为官,以作表率。如果这样的人生经历可以说得通,那么《桂花》应当是艾性夫仕元前后的感慨之作。这首诗将桂花的两种意象并列而立,前半部分意指挂花的“仙客”身份。樟科桂树通身是宝,不仅是香料、家具的绝佳材源,其药用价值更被古人冠以“长生妙药”的美名,久服可升仙。《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纲目》中都有相关记载。《神农本草经》认为桂“久服通神,轻身不老。”《本草纲目》直言“久服,神仙不老。”嫦娥奔月,身轻如燕,或许服食的“仙药”便是桂的果实也未可知。日久年深,古老的神话如地质层的层层叠加,已经难窥故事最初的底本真色,然而桂与月亮的想象到底在人间流传开来,经久不息,尽力拼凑出神话最初的模样。魏晋南北朝时期,月中有桂的神话传说已经广为人知,并开始融入诗歌的创作中。南朝吴均的《咏灯诗》里就有“桂树月中生”的词句,沈约更以“桂宫”代指月亮,在《登台望秋月》里写下“桂宫袅袅落桂枝,露寒凄凄凝白露”这样意境优美清雅的诗句。另一则让人们坚定地认为桂是天外神异仙木的神话传说是“吴刚伐桂”。在不同的故事版本里,吴刚由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被天帝惩罚,贬谪到月宫砍伐桂树。桂树长生不死,随坎随合,吴刚只得日夜劳作,虽千万年而不得歇。对桂树不死之身的想象,同样也跟桂的药用价值有关。樟科桂的伤口愈合能力很强,只要其根系不被破坏,很快就能重新长出厚厚的桂皮。现代药理学临床试验证明,桂皮对多种致病真菌均有不同程度的抑制作用,还能预防心血管疾病、代谢类疾病以及糖尿病。唐代以后,在清冷的月宫里静静绽放的桂树“此身分明”:两桂糅合,幽香的桂花披上桂树的鸿衣羽裳,成了常伴人间、成全团圆的嘉卉好木。艾性夫的《桂花》前半部分所言“老蟾落子”“中央色”“上界香”借用的都是桂花“仙客”的意象,只不过诗人的重点不在于求仙访道,言外之意,是“归隐淮山兴味长”。“淮山”,大概指的是今安徽淮南的八公山。八公山是大别山余脉,古代被称作“淮山”“寿春山”。《论衡·道墟》里记载:“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据说这个赫赫有名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处,便是淮山。艾性夫的这首诗融桂花“仙花”意象与“归隐”意象为一,诗人向往的归隐兴味不是隐逸田园,也非隐逸庙堂,他所攀升的是抛却人间愁苦贫瘠,羽化飞升到彼岸世界的隐逸。或许在艾性夫看来,纵然退隐山林,依然不脱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口舌是非的纷扰和对自我实现的现实要求午夜梦回时,也许不止一次地激荡着诗人渴望建功立业的人生抱负。末世飘零的文人要不要侍奉新君?有誉于前和无毁于后到底哪个更重要?这问题折磨着不止艾性夫一个人——赵孟頫身为赵宋皇族后裔,即便文采风流、书艺高妙,不是一样因仕元而名节有亏,倍受诟病。遗民的仕与不仕在宋以后变得极其诡秘,成了局中人无法吐露真情实想的禁忌话题。王朝更替是一场权力的博弈,旧秩序的失衡必然需要新秩序、新力量给社会注入新鲜血液,各方势力也要在崭新的政权体系下寻找立足之地,在艰难的博弈中重新建立平衡,使社会秩序再度恢复如初。夹在新旧势力当中何去何从,在前朝往往不会构成士人纠结烦恼的难题——春秋战国时期的士人轮番更替主君,周游列国,从未见过苛责。三国魏晋南北朝以至唐代,从胡汉杂处到藩镇胡将,比比皆是,也不见有何不妥。然而宋以后,民族立场叠加束缚日深的忠君思想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与一个人的品德直接挂钩,而儒家重视的恰恰又是人的德行,所以末世文人作何选择,宋以后就需要思之再三,万分谨慎。在个人的德行有亏与自我实现之间反复跳横,选择不同,人生也因此截然不同。我不知道艾性夫作这首《桂花》时的心境遭遇,也不知晓具体的创作年代,只是揣测当他手捧元廷召仕的皇榜时,心情或许复杂得可以写一出剧本,镜头在守宋的高尚名节与仕元的品德污点中来回切换,无法抉择。早年归隐山林的生活成了他人眼中的口实和嘲笑,辩解也成了徒然的借口,这种两难境遇下的艾性夫如果见到桂花,归隐的兴味必然是向往仙人那样,忘却世间纷争,隐逸于蓬莱的灵山雾气里。然而凡人修仙要经历的千难万磨,艾性夫是否有信心面对?至少在《桂花》里他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有时想想,宋明的诗人们活得实在有些辛苦——纵然有宋一代,文人的社会地位高涨,也无非不用杀头、不会受当众打屁股的羞辱。明清时期,文人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表面风光,社会地位似乎很高,实则也就那样了;人格好像受到了尊重,然而大庭广众之下,褪下裤子就上棒子的事情多不胜举。至于随便想涂涂写写,也要看有没有影射不该影射的人、不该映射的事。当一个人无意中写下的文字都可以成为他人毁谤攻击的证据,“写”这件事本身就成了风险极大的冒险,动笔前不得不思之再三,及至下笔文思顿塞,于是乎,神采飞扬的篇章诗句和个性乖张的个性气质逐渐成了稀罕物。咏桂花的诗作约从唐代发端,比之日受束缚的后世文人,唐人笔下的桂花虽然没有诸多“护符”加身,但写的却最清新自然,风骨尤佳。

除了王摩诘罔川别墅居所外的“人闲桂花落”,白居易在杭州兴利除弊的空当儿,还在“山寺月中寻桂子”,王建中秋月夜见到“冷露无声湿桂花”,李德裕最爱“桂子落寒山”,王绩痴痴地问“年光随处满,何事独无花”。唐诗里的桂花没有承载人世间太多沉重的情怀,它的美是自己纯然的美。唐人对桂花寄托的兴象在似有似无之间,诸如“桂子月中落”“翩然桂花坠秋月”“斫却月中桂”,比附的大多是月与桂的清幽意象,叹相思成灾,也颂岩桂清高。在唐人的桂花诗里,很少见到后世厚重覆叠的繁复意味,桂花显得更虚飘、更渺幽,也更健拔向上。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唐代以降的诗人对桂花由爱而咏的兴味与贡献——当说话或作诗的趣味变得日益沉重,需要思考才能开口或下笔的时候,大自然的花花草草或许是尚可与其大胆吐露真情的唯一安慰了。

物非物,情真情。人世间的小小心愿化作小小的桂花,隐在密密的绿叶丛里,幽幽地诉说着一个个小小的烦恼与忧愁,普渡众生今世苦中作乐,来世忘忧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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