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暑,绍兴阳明故里旁的白墙黑瓦上爬满一片绿色,昂立墙头的凌霄花热辣辣地开在似火的骄阳里,放肆不羁,乱哄哄好不热闹。
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凌霄花!
我对藤蔓植物向来偏爱,也从不觉得它们的依附一种趋炎附势的谄媚姿态——那不过是人类借以抒发己怀的臆想罢了。不过凌霄花比起同为藤蔓缠绕的牵牛或紫藤一类来,显得尤其肆无忌惮,不仅攀绕岩石、古木而生,包裹得这些顽石苍木密不透风,看不到本真面目,还要把它的花儿开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且花期特别长,招摇过市地向着全世界搔首弄姿,难免惹来一身腥臊非议,舒婷在《致橡树》里不就嫌弃它这副嘴脸么?
我却实在爱凌霄花爱得发紧,一眼万年。
人生在世,世受劳苦。生活往往是磨砺人的锋剑利刃,很少有人能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碌碌生活中不耗尽生命的天真和活泼,退变成迟钝庸俗的凡夫俗子。这是一个人必然要经历的成长,但成长的代价却是以活泼泼的生命祭献给红尘才得到对世俗通透而世故的觉悟。有时想想,不免悲从中来。凌霄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它永远都年轻着、张扬着、放肆着。
凌霄花又被叫作紫葳或藤萝花,以气生根,随物赋形,虽然为攀援藤本植物,但它的茎却是坚硬的木质,故而属于木质藤本,与草质藤本有着显著的差别。凌霄花喜爱湿润温暖的环境,所以我国中部江淮地区自古以来就不以此花为奇,《诗经·小雅》74篇中就有1篇是以凌霄花起兴的诗作。
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三千多年前凌霄花朴实的名字——没心没肺地开在西周青黄不接、水涸苗枯的大地上。人间的哀鸿遍野与它无关,只要阳光的灿烂一如往昔,它就会年年盛放如旧。草木无情,人却不能摆脱情的纠缠。“情”之一字,内中凝聚了多少亲、友、爱、伤、苦、乐、忧、哀、痛、怜、惜、恨、愁的个中滋味,给这无情的世界平添无数有情的困扰。《苕之华》里的凌苕(凌霄花)开得有多热烈欢闹,诗人的心情就有多沉痛哀伤。典型的对比起兴手法。“苕之华,芸其黄”“苕之华,叶青青”。这是一年中最热情如火的季节,眼前黄花灿灿,茂叶郁郁,本该游走在凌霄花肆开的风景中,赏花消夏,慢度长日,然而诗人却不能硬着心肠,无所谓地欣赏凌霄花的美丽。此时的诗人,心何其忧!心何其伤!以至忧伤到不想活在这忧苦人世的地步,却是为何?凌霄花可以不畏干旱窘年的困苦,照样潇洒盛开,人却不得不高度依赖四时之序艰难繁衍生命的续脉。目之所见这恣意张扬的凌霄花,与当下正饱受饥荒之苦的老百姓形成了多么震人心魄的对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果说世间存在着这样一条颠扑不破的公平法则的话,为什么同样烈日炎炎的季节,人的生命和心灵却要遭受更加残酷的折磨?羊瘦到皮包骨头立不稳,鱼不见悠游嬉戏在水里,人间恐怖到沦落为连互相而食都吃不饱的惨烈之地。动物的尸骨、人的白骨赤裸裸曝露在田野,天地莽莽苍苍,只有热辣辣的日头照得人间面目惨白,没有半丝血色。空无的大地无声无息。真正的寂灭。唯一的生机只有不远处盛放的凌霄花。它仿佛是开在地狱里的永生花,丝毫不理解撕心裂肺的滋味,所以才有勇气开在人吃人的无生地狱中。
天灾还是人祸,从来都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或者不能说清道明的借口。万物倚天而生,倚天而长,天道无情,从来“不仁”,这是公平法则赖以存在的基础。所谓的“义不容情”便是指此而言。人道行的却是与天道相悖的法则。人间有情,人间有爱,然而人间却不得不面对天理的制约,所以人的事总是在“天道”与“人情”之间游走试探。道家说人间的事要“法自然”,依循万事万物自然的、本真的规律去行事;儒家强调自我修炼,修炼的目的是为了“天人合一”,与自然达成“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互动;法家坚持“人定胜天”,努力一定有结果。回过头来看这首《苕之华》,大概作于西周末年,周厉王对外攻伐,对内厉政,给后世留下一个“道路以目”的著名成语,也成了挖下西周灭亡第一抔土的掘墓人。我窃想,这个面对西周已积重难返的厉王,虽然没有听过荀子的那一套“人定胜天”的法家思想,但他如果认识荀子,认识法家弟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重用法家学派为其股肱之臣,如同秦始皇重用李斯一样。“乱世用重典”是古代中国明里不说却暗里时常使用的一套治理逻辑,敏锐的周厉王当是感到周王室的衰微已然是一条不归之路,别人可以不论朝代更迭,他作为周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能不心急如焚,否则日月新换的那一天,他脖子上那颗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所以他一定会也必须要用重刑、行重典。后世影响中国文化至深的儒道法三家在天命观的问题上,虽然对人的作用强调的有重有轻,但都以一个命题为前提,即都承认天道运行自有其规律,人的干预无非大小之分。周厉王情急切切的改革很不幸遇上了无情的自然干旱,内外交攻的人祸尚未止息,天灾纷至沓来,交相缠绕,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棘手。与天子诸侯这些身居高位的统治者不同,灾祸的痛最大限度都会摊派到普通人的身上。一场暴雪下在诸侯王的庭院里,仆人自会急忙打扫干净——干净得仿佛没有下过雪一样。同样的暴雪下在只有一间茅草屋的普通人的院子里,那风雪不待打扫就会压垮人所有生存的意志和希望。生命实在太过脆弱,人间的不公尚有希望反抗,而老天的不公却来得公平公正,让人无法反抗。从《诗经·小雅》概为文人之作可以想见,悲愤中写下《苕之华》的人,可能是一位“士”——西周最低一级的贵族。作为贵族阶层的一员,士子接受了良好的贵族教育,而低级贵族的身份又让他们远离西周的政权统治核心,生活态度和心理状态更接近平民庶人。《苕之华》所写的“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以及悲天悯人的口吻不是一个饱食终日的高级贵族能写得出来的文字——“何不食肉糜”更能概括贵族面对饥荒时的心理态度。沧桑变换,几千年白云苍狗。人间那曾经白骨露野、死寂恐怖的大地上,来来往往,人世换了几换,盛枯兴衰变了又变,凌霄花开了败,败了又开,苍凉与繁华在它眼里都不过一瞬,它不理解也不用去理解人间事的复杂,只需按时而开,按时而落。《苕之华》里感慨的那句“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是悲愤的呐喊,亦是痛彻心扉的醒悟。
第一次盛放在诗里的凌霄花却成了人生在世活得煎熬受罪的反衬,不得不说,这个头起得有些哀痛。也许就是这最初的意象让人不忍卒读,《苕之华》之后的一千多年间,几乎没有文人墨客愿意在自己的诗歌中再提到凌霄花。司马迁的《史记》和王粲的《七释》中虽有关于苕的文句,但它只是作为对容貌姣好的美女作一种客观形容的比喻方式而出现的,本身并没有任何文学意象附着。
一千年,于宇宙不过亿万分之一的倏忽而过,于人世间却足以忘记无数悲伤的故事。唐代的辉煌仿佛开启了新的轮回大门,过往千年的往事随风而散,新的千年蓬勃欲燃。凌霄花也在人间的世纪辗转中迎来毁誉参半的新时代。
中国历史上最早以“凌霄”更替“苕”之名的典籍出自《唐本草》:“紫葳,此即凌霄花也。”孙思邈《千金翼方》里的“紫葳”条注下注释:“一名凌苕,一名芙华,生西海川谷及山阳。”《唐本草》成书于唐高宗年间,孙思邈亦是活跃于隋唐时期的著名医学家,可见“凌霄”最早的称谓已见于隋末唐初,且“紫葳”“凌苕”“凌霄”并用之,以“苕”专指凌霄花或已退出历史舞台。
一个崭新的千年,一朵崭新的凌霄花。
最早留意到到凌霄花艳丽之姿的是开元年间颇负诗名的李颀。这位擅长写边塞诗的隐居诗人作有一首《题僧房双桐》,其中提到了凌霄花:“青桐双拂日,傍带凌霄花。绿叶传僧磬,清阴润井华。谁能事音律,焦尾蔡邕家。”这首诗已经全然不见《苕之华》痛苦的哀嚎,连呐喊的余音都没有。傍依青桐的凌霄花清阴着小小僧房,静谧幽幽的夏日里,铜磬声隔着浓郁苍翠的绿叶,自远而近,悠悠地次第传来,仿佛远古绕梁的回音浑厚而苍茫,诉说着已被世人忘却的如烟往事。诗人抚琴而吟,蔡邕亲制的这把焦尾琴和着磬声,响彻在寺院上空。天地亘古,轮回如常。
李颀这首诗里的凌霄花没有被后代诗人附会为仗势攀附的恶劣习性,亦无凌霄志向的高昂姿态。它只是一丛附在两棵桐树上努力遮蔽一方阴凉的藤蔓植物,是诗人看到的客观存在。它与桐树一起构成了一个普通夏日里幽静的美好画面。这是凌霄花第一次被世人留意到自身无可比拟的一种美。
任何见过凌霄花的人都无法忘记它枝密花繁的迷人模样,因此夏季庭院的装饰总少不了凌霄花的身影。尽管有的地方民间有“庭前不中凌霄花”的禁忌(凌霄花的种子、花蕾和茎均有毒性),但自唐代以后,栽培凌霄花的风气还是渐渐流行开来。在唐诗中寻觅风姿绰约的凌霄花,中晚唐以后它便频频出现在庭院、寺院等清幽的环境里。李端《慈恩寺怀旧》中,诗人看到慈恩寺院里凌霄繁花如旧,不免兴起怀人的幽思。
慈恩寺怀旧
去者不可忆,旧游相见时。凌霄徒更发,非是看花期。
倚玉交文友,登龙年月久。东阁许联床,西郊亦携手。
彼苍何暧昧,薄劣翻居后。重入远师溪,谁尝陶令酒。
伊昔会禅宫,容辉在眼中。篮舆来问道,玉柄解谈空。
孔席亡颜子,僧堂失谢公。遗文一书壁,新竹再移丛。
始聚终成散,朝欢暮不同。春霞方照日,夜烛忽迎风。
蚁斗声犹在,鸮灾道已穷。问天应默默,归宅太匆匆。
凄其履还路,莽苍云林暮。九陌似无人,五陵空有雾。
缅怀山阳笛,永恨平原赋。错莫过门栏,分明识行路。
上智本全真,郄公况重臣。唯应抚灵运,暂是忆嘉宾。
存信松犹小,缄哀草尚新。鲤庭埋玉树,那忍见门人。
李端在这首长诗的开头自作一序:“余去夏五月,与耿湋、司空文明、吉中孚,同陪故考功王员外,来游此寺。……遂赋五物,俾君子射而歌之。其一曰凌霄花,公实赋焉,因次诸屋壁以识其会。今夏,又与二三子游集于斯,流涕语旧。既而携手入院,值凌霄更花。遗文在目,良友逝矣,伤心如何。”如今的慈恩寺屋壁上早已不见题写凌霄花的赋文,只有李端的这首怀旧诗留下了一千多年前一段友情的只言片语。
花开花落,悠悠岁月,人生的聚散离合凌霄花从来不知,从来不晓。当中唐诗人李端兀自感慨“始聚终成散,朝欢暮不同”的世事无常时,凌霄花却是开得比去年更加热烈蓬勃,让人陡生悲哀。想当年,与李端同为“大历十才子”的这几位友人一起赏游慈恩寺时,凌霄花的无限风光是多么惹人心醉,才会逗引得才子们纷纷提笔赋诗作文,为描写凌霄花的美艳搜肠刮肚,挥洒笔墨。寺院最能迷惑人心,以为刹那就是永恒。及至来年造访,不过短短一载,旧人驾鹤,物是人非。红尘机缘不需经过千年锤炼,往往旦暮之间就注定了人世间的分聚无常。那些看似经过细密谋划的人生却不过是命运一个举手投足间轻率而无意的小小动作。旧地重游,凌霄常开,遗文尚在,人却阴阳两隔,情之所至,怎不悲伤流涕?后世诗文中的凌霄花虽然没有衍生出怀人寄友的固定意象,但作为人与物殊异的命途,李端还是通过自觉或不自觉地沿袭《苕之华》里强烈的命运对比,渲染出极具情感冲击力的深沉怀念之痛。
晚唐唐彦谦写有一组《寄友三首》。秦淮河畔的凌霄花摄魂夺魄的艳姿不仅打动了诗人和他的朋友,也让一千多年后坐在书桌前的我无限向往那个风情万种、相谈甚欢的浮生半日。“新酒秦淮缩项鳊,凌霄花下共流连。别来客邸空翘首,细雨春风忆往年。”在所有以凌霄花起兴的诗词里,恐怕只有李端和唐彦谦两人将它与君子之间的友情联系在了一起。我不愿作牵强附会的类比,但亦不免想到凌霄花在野生状态下攀附生长的地方往往不是山石岩缝就是苍天古木,生命极其坚韧顽强,而且作为木质藤本植物,它的主干与松柏等树木一样十分坚硬,足以支持自身长久不倒,攀援而上的不过是其藤蔓而已,于是凌霄花长着长着,就很容易长成枯藤老树的模样,别有一种清寂苍凉的独特韵味。所以我窃想,李端和唐彦谦虽然并没有有意识地将凌霄花的这些生物特性上升到君子之交有如松柏岩崖与凌霄在共生中互相欣赏的思想与审美高度,但是诗人那颗敏感的灵魂使他们潜意识里不由自由地将这些生命坚强而互依的植物意象转化为了诗里倾诉情感共鸣的审美对象,于是怀念友人的诗里出现凌霄花也就不足为奇了。欧阳修在《朋党论》里情辞慷慨地写道:“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六一居士所认可的君子之间的友谊,用凌霄花与松柏共生而长来比附并不为过——何况欧阳修本人在历史上就以提携晚辈青年才俊而颇受世人赞誉。
也许我这样的猜测不乏上纲上线的胡言乱语,毕竟后世诗词中始终没有发展出以凌霄花与古柏苍松相生相长而比喻君子之交的文学审美意象。倒是白居易对凌霄花厌恶的眼神如同两道尖锐刺眼的白光,穿透茫茫历史的尘埃碎屑,时至今日依然让人能感受到这位诗人对凌霄花万分嫌恶的心情。
咏凌霄花
唐·白居易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
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
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
一旦树催倒,独立赞飘颻。
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
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
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白居易的诗向来文句通俗易懂,情感分明,诗里几乎见不到曲折隐晦的修辞比喻和暧昧不明的情绪流露。不过这首《咏凌霄花》也太过直白刻薄,于诗而言并非上品佳作,但其讽刺攀附的社会现象恐怕会让很多人读后产生极不舒适的别扭感,私下里难免会耳红心跳吧。这是诗歌里第一次出现凌霄花的负面意象,而白居易正直敢言的诗人形象与凌霄攀附的姿态又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这一仗,凌霄花可是输得一败涂地。
世上万万千千的藤蔓植物都在攀附生长,为何白居易唯独特别讨厌凌霄花?想来还是这花实在太招摇的缘故。凌霄花往往攀援到树梢才盛放,而且花色艳丽,花朵繁荣,花期又特别长,占尽满园风光。其他藤蔓植物也攀附,也缠绕,但就不似凌霄花这么嚣张。比如紫藤,紫色的花序密密匝匝,却呈下垂状生长,不仅让人无法嫌恶,还生出些怜爱的情愫;牵牛花匍匐着向前爬行,一副永远不与诸芳争艳的服低姿态,让人恨不起来。凌霄花偏不,虬劲的主干给了它与松柏并立的自信与勇气,即使石壁坚硬如铁,它也能随缝攀岩,将自己婉约柔韧的身姿托举到日头底下,向阳而生。这样的生命姿态有其积极乐观的一面,但也不免让人觉得侵略性太强,太过肆意妄为。事实上,凌霄花的确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只要有可攀附的对象,不管在他人眼里是好是坏,它都会依靠。它的目的只是为了不断向上长,长到最高的枝头,长到最接近太阳的地方,然而开出夺目灿烂的花朵。——白居易眼里的凌霄花,就是那些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不在乎世俗风评的趋利主义者。老实说,这类人确实会给他人留下既积极进取又自私自利这样引人注目又不乏非议的矛盾印象。于是自白居易以后,诗中讽刺凌霄花附势而长的消极意义逐渐多了起来,以至终于作为中国文学意象里负面植物的代表被固定下来。
苏轼不屑凌霄花攀附的姿态,谆谆相劝:“煌煌凌霄花,缠绕复何为。举觞酹其根,无事莫相羁。”梅尧臣厌恶凌霄花缺乏独立迎风的傲骨,警告此花“一日催作新,此物当共委。”袁燮蔑视凌霄花的谄媚,愤愤地写下“侵寻纵上云霄去,究竟依凭未足多。”曾肇认为凌霄花貌似坚强,其实徒有其表:“不有严霜威,焉能辨坚脆。”王恭嘲笑凌霄花风光不过百日,寄言攀附高枝者:“荣华难久恃,采折空自伤。......谅非松柏操,伫立徒慨慷。”高启对凌霄花存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态度,既喜爱它“缠绵共春荣,幽花蔼敷芳”,又不免落入俗套,像老人语重心长地要将一生经验传给晚辈一样,郑重劝诫凌霄花“君子贵独立,倚附非端良。”如此种种,无非源自白居易笔下凌霄花意象的滥觞,诗中的社会现实意义往往大于审美意义,固然其中不乏值得咀嚼一二的好词佳句,但总让人生出唠唠叨叨的腻烦之感,贬低了凌霄花的同时,也未必能达到诗人意图劝谏的目的。
另一类吟咏凌霄花的诗歌则走向另个极端。从“凌苕”转音而来的凌霄花,被赋予志向高远、凌云之志等积极意义。宋代诗人杨绘的《凌霄花》最有代表性。
凌霄花
直绕枝干凌霄去,犹有根原与地平。
不道花依他树发,强攀红日斗鲜明。
每每读这首小诗,我的脑海里总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这句名言来。1916年,年轻的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求学时,为勉励自己,写下《奋斗自勉》:“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短短四句,一个活脱激越的少年跃然纸上。其实,这世上没有谁能逃得过生活的沟沟坎坎和命运的起起伏伏。或许我们拿到的人生剧本完全不同,但生活与命运的主题永远都是苦与乐的交相辉映。《奋斗自勉》里乐观昂扬的奋斗态度会引导人以一种愈挫愈勇、果敢坚强的大无畏精神勇敢面对生活与命运的折磨。这种迎难而上,甚至是硬碰硬的勇气对人至关重要——它是一个人始终年轻的底气。有了这底气托底,人可以向上无限生长,可以志存高远,可以与日“斗鲜明”,成为开在太阳底下最红艳的那朵生命之花。“不道花依他树发”,凌霄花也有自己强劲的枝干,它并非一无是处的杂草枯藤,可以任人忽视不理。既然自己有光艳照人的资本和能力,为何不能开在太阳底下?杨绘说凌霄花是“强攀”,形容得极其精妙。一个“强”字,写尽了凌霄花蛮横霸道的气质;一个“攀”字,活跳出凌霄花不惜一切锐意进取的生命姿态。这样一株凌霄花,真是让人既爱得热热烈烈,同时又恨得咬牙切齿。
古典诗词里凌霄花这两种截然对立的意象让我想起《神雕侠侣》里对杨过的评价:狂。大凡狂的人,多为有才之人,有着狂的资本;大凡狂的人,命途都多舛,有着狂的宿命;大凡狂的人,个性俱张扬,有亦正亦邪、忽正忽邪的极端倾向。所以历来无论文学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对狂人的评价也呈现出极好与极坏的两极分化。《神雕侠侣》里,黄蓉磨杨过的性子,不教武功,只让他学习经书,背诵经典。聪明的黄蓉很清楚,杨过跟她是一类人,但她比杨过幸运得多。黄蓉有一个视她如掌上明珠的爹爹,杨过没有;黄蓉有一个能包容她任性不羁性格的丈夫,杨过没有;东邪女儿的身份为她行走江湖抵挡了多少无谓的风雨险恶,杨过同样没有。这样又聪明又孤独的人最容易长出又邪又狂的藤条,所以杨过在生命早期必须有一个坚实的依附,才不会长出不顾一切的恶藤,害人又害己。《神雕侠侣》可以说是一部少年成长史、成熟史。在这部厚厚的作品里,杨过从孤苦无依的男孩成长为为国为民的“西狂”大侠,其间不知依傍过多少古木苍石。他拜“西毒”欧阳锋为义父,然而江湖道义从来不认可欧阳锋的所作所为;他拜郭静黄蓉夫妇为师,但郭伯母总教他四书五经,并不传授武功。黄蓉的意图再清楚不过,学武对杨过来说轻而易举,但学做人对他这个亦正亦邪的狂浪性格来说却是难上加难,所以她要他先学做人。可惜郭氏夫妇的这个依附也靠而不能。他被送上终南山,依傍全真教,然而全真教自视甚高,不屑自己这棵苍柏沾染上狂嚣的野蔓杂草。一路跌跌撞撞,杨过这颗微小的种子终于靠在古墓派门下。小龙女教他武功,教他做人,情愿他依靠着她,哪怕是一生的依附也心甘情愿。小龙女与杨过的恋情犹如古木顽石与凌霄花相生相长的情深依恋。小龙女武功高强,个性不事张扬,低调自处,甘愿为杨过这株疏狂的凌霄花提供源源不尽的依靠与温暖;杨过至情至性,吸引了无数少女流连芳心,但他终于还是把一生所爱都给了身后默默不语的小龙女。他盛开的张扬狂放是给世人看的,身后一片浓荫遮蔽住的小小天地,是留给苍石古木最深沉的爱意。所以东邪黄药师最欣赏杨过,因为只有他懂得在杨过嚣张邪狂的外表下,有着世人皆不及的对道义不懈的追求、对爱情执着的坚守。所谓“正中带有七分邪,邪中带有三分正”,是凭自我良心区分的正邪之道,而并非人云亦云的孰是孰非。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互相成就,但更多时候是互相诋毁。罔顾流言蜚语在世人看来是轻狂倨傲的大不敬,但于自己可以换来所作所为只求无愧于心的泰然自处,也难怪此等人物往往给人留下潇洒如风、来去自由的艳羡背影。宋人说理总说得透彻晓畅,从凌霄花狂嚣张扬个性衍生出来的自由洒脱的审美意象,使得宋诗里的凌霄花多了一分妩媚飘逸的风流气韵。
晚径
宋·洪咨夔
促织声来竹里,凌霄花上松梢。
清泉白石心领,野鹤孤云手招。
洪咨夔被称为是“南渡后之大手笔”,深研经史,尤工诗词。因以才艺自傲,故为人耿介直言,得罪了朝中权贵史弥远而被罢官。在朝则忧君之忧,在野则乐民之乐。罢官七年,洪咨夔居家潜心读书,一心钻研学问,甚少过问政事。史弥远去世后,宋理宗立刻重新启用了洪咨夔,委之以重任。洪咨夔流传下来的900多首诗词中,有很多是描写农民贫苦、权贵腐化、讥讽官吏的现实之作,足见他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民间疾苦、贫富分化的社会现实给了他对抗如史弥远此类权臣的孤勇之气,但洪咨夔也是懂得全身之术的精明人,以卵击石虽然勇气可嘉,但往往只能换来玉石俱焚的悲惨收场,并不能达到为国为民的最终理想。这首《晚径》或许是洪咨夔的蛰居之作。全诗构思精巧,对偶齐整,仅用几个意象就描绘出独步晚径时闲云野鹤的悠然与安然。诗中无一句写心情,但句句都在说心情。“促织”与“凌霄”互为对偶,一个是动物(昆虫),一个是植物。促织善于鸣叫,声音高亢喧闹;凌霄静静地张扬着自己的美,努力向上开花。促织的叫声从“竹里”传来,是低姿态;凌霄的花朵开在“松梢”,是高姿态。一动一静、一高一低,“促织”“竹里”“凌霄”“松梢”四个意象密集运用,却不觉累赘。傍晚的小径暑热渐消,独属于夏夜里大地静悄中,万物万物悉悉簌簌,依旧不愿睡去,频频出没在月光下的画面一下子扑面而来,幽静中又有着细碎的、分散的热闹。后两句用了“清泉”“白石”“野鹤”“孤云”四个意象。清澈见底的流泉和洁白如雪的山石既是诗人眼里清而白的山与水,也是诗人以此自比的高洁之心;野鹤孤云则是诗人向往隐逸出世的高标孤立气节。后两句唯一带有明显动作的词是“招”,这就使整首诗的后半部分呈现出沉静下来的气息,与前半部分形成鲜明对比。“招”说明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安逸适然有一种向往,此刻却并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在这首诗里,凌霄花作为与“清泉”“白石”“野鹤”“孤云”一同出现的意象,带有强烈的隐逸意味,令人眼前一亮。
在开拓凌霄花意象这条道路上,南宋诗人功不可没。或许是凌霄花常见于幽谷或院寺,浓烈热情的一树繁花与所生长的环境形成了一种既风骚艳丽又清逸静寂的奇异对比,所以南宋文人常在诗里将凌霄花作为景物背景点缀其中。赵汝回在《凌霄花为复上人作》中写道:“袅袅枯藤浅绛葩,夤缘直上照残霞。老僧不作依棲想,将为青松自有花。”我第一次见到用“袅袅”来形容枯藤的姿态,可谓别出心裁。这株凌霄花显然是攀长在寺院附近的一棵青松上,至于僧人对世人眼中凌霄攀附形象的认定,佛家自有一番说辞:无谓攀附或不攀附,青松自会开花。凌霄不需借助青松的苍古,青松也不需要凌霄明丽的花姿来增色。赵藩《咏智门佛殿前凌霄花与斯远同作》中对凌霄花的喜爱溢于言表:“桂栽初得地,藤附亦凌霄。层叶圆如葆,高花艳若烧。故能开续续,殊愈落飘飘。有木方思种,从僧会乞苗。”这株种在佛殿前的凌霄花惹得诗人如痴如醉,禁不住要向僧人讨来苗木种在自己的庭院里。陆游这个人理想高,难免心事重,他心目中的凌霄花成了怀才不遇的象征:“庭中青松四无邻,陵(凌)霄百尺依松身。高花风堕赤玉盏,老蔓烟湿苍龙鳞。古来豪杰人少知,昂霄耸壑宁自期?抱才委地固多矣,今我抚事心伤悲!”玉盏龙鳞的凌霄花自视甚高,对自己的期许也就很高,可惜偏偏是一厢情愿,空怀昂霄耸壑之志,却是委地屈就的荆棘坎途。翻遍吟咏凌霄花的诗词,陆游笔下的这一株让人心情最沉重。
一年又一年,热热闹闹的凌霄花在世人艳羡与厌恶的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不断地零落,不断地复归。它投射出人间的爱与憎,无论赞美贬抑,都不过是红尘纷纷扰扰的喧嚣。爱过、恨过、痛过、哭过、笑过、闹过,这一段人世风光的百般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花一世界。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悲喜红尘,心头开着什么样的花,世界就是什么样子。在驳杂万象中开出自己的风光明媚,无论他人或诽或谤,心安即是海阔天空的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