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这是一座把世间繁华看遍的古老的城。
这座城到底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谁也说不上来。地上气势恢宏的建筑群落起了又塌了,一茬接一茬地在城里新旧主人的喜好中不停更换着砖瓦的形制和色彩,乐此不疲,从不负责完整地记录这片土地上的沧桑世事;埋在地下的亡灵孤魂让肉体随着自然的节奏腐化出回馈大地的营养物,祭献给生前的踏足之地,而灵魂早已或飞升或沉沦,偶以托梦还魂的形式想要给忙碌奔波的后世子孙一点历史风云际会的蛛丝马迹,却因阴阳相隔而显得荒诞不经。于是,人人都说这座城悠远古老,可是人人都只认得它当下的模样,想象不出它年轻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飞扬俊容。时间把人类创造的一切有形的语言都消解于无形之中,所有解释都成了合理的猜测,却始终无法还原往事的真相。唯有树逃过了时间的囚禁,用苍老的身躯刻记下一个个完整的故事,试图以一己之身为世间留下唯一的真相。
孔庙古槐
碑石还没有像如今这样林立成阵的时候,那三棵古槐已经扎根于此了。
人间四月,阳光重现难得的儒雅敦厚的气质。四射的光芒想要喷薄而出,却被碧蓝的天空稀释了它的满腔热情,只好散成碎星般点点金色,透过古槐新生的绿叶,布洒在一方方穿越千年尘埃的碑石上。青石上密麻如蚁的文字沉寂了一整个冬天,死一般森然静默,春风拂面的那一瞬,它们灵光顿悟般跳跃起来,和光同尘,轻舞在四月的微风里。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死寂的文字不知何时拥有了生命周而复始的能力,仿佛身边日日相见的千年古槐,干枯苍老的躯干一夜之间就能绿叶重生,复苏如昔。
一千多年,白云苍狗。这三棵古槐在孔庙门前不徐不疾地由一株柔弱的幼苗逐渐长成参天大树,世上的无数风云过客般在它们面前鱼贯而过,眨眼间停留,倏忽间消逝。古槐总是沉默地看着一千多年人世间的来来往往,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成了那些刻着一个个方块字的碑石的守护者。
它们确实是碑石的守护者。
唐末五代时期,这片古老的土地和建在它身体上的那个盛世帝国又陷入了合久必分的历史迷局。动用了无数人力和财力,花了数年时间和心血修建的长安城经不起炮火的摧残和人心的贪婪,顷刻间被人类那失去了缰绳牵控的野蛮夷为平地。这座曾让无数文人士子和商旅异族欣羡的城市,仿佛黄粱一梦般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梦醒后的哀鸿遍野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主角。动荡中,佑国军节度使韩建到任长安,成为这座古城新一轮的主人。他没有企图恢复唐帝国版图和样貌的野心,而是务实地选择了缩建长安城。重修长安城的过程中,韩建将原本在务本坊的国子监以及《石台孝经》《开成石经》等经石迁于新城内。两年后,韩建匆匆离开,奔赴青州,留下一个日薄西山的长安城和一堆曝露于野的唐代经石。继任者刘鄩无意继承韩建的意志:如果不是考虑到一旦敌人入侵,这些碑石可以碎为矢石,成为攻城利器,早就弃之如履,任由岁月蚀空它们的身体和灵魂。几度浮沉,人类以恒久的残酷和冷漠换来数次短暂的和平,碑石的命运也随人事变幻时沉时浮。这一切,从古槐刚刚破土而出的时候就看在眼里了。这三棵国槐的种子种进泥土的年代大概与韩建重修后的长安城年代吻合,而它们身后一方方高大沉默的碑石,也是在五代十国以后的历朝历代,陆陆续续收集并移至这里。古树保留了碑林最完整的历史,虽然它们一声不吭。
走出那座把所有秘密深深地刻进青石上的碑林,站在三株国槐面前,抬头仰望。古槐的身躯因饱经风霜显得苍老斑驳,然而新生的枝杈间绿叶招摇,从四面八方一路向上,向着蔚蓝的天空不停地生长,渐渐地在孔庙的墙体上方汇成一片遮荫如盖的绿伞。金色的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落向大地,仿佛熠熠星光洒入大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株国槐以无比沉默的耐心和坚韧的毅力,将这座城一千多年间发生的无数故事密密地织进繁茂的枝叶里。它们不停歇地生长着,也就不停歇地编织着故事。日久年深,故事里大大小小的人物无论曾经多么重要,换来的都只是历史漫不经心的一瞥,徒留化成尘埃的那颗灵魂在时间永恒而宏伟的殿堂里暗自嘲笑当初的轻薄无知;无数惊心动魄的往事回身相看,不过是人类虚妄的骄傲与自恋。林立如阵的碑石刻着一个文明全部的秘密,展示着人类无往不利的伟大成就,而那三株仿佛一千年前不经意落在这里的古槐则看透了时间里的一切虚妄。在枯荣相生的岁月循环里,古槐把伟大留下的痕迹织成血管一样的叶脉,袒露在世人眼前,毫无顾忌地展示着文明的野心。至于无数被称之为伟大的故事背后那些寂寂无名的面孔,还有这座城湮没无闻的细碎心事,成了这三株老树大浪淘沙后精心珍藏的宝石。
这座城市辉煌无比时,它们尚未出世,便也无从记住那些传说中令人神往的人世繁华。它们亲历的,是此后一千多年的沉寂与落寞。它们是长安失去了帝都景象后同时代的见证者。时间的魔法在这座城里仿佛失效,又像是被施了诡异的咒语一样,一千多年的风尘往事停滞在空气中,沉默得可怖。狂风暴雨是解除咒语的威力,它让这座古城消失了一千年后,从古代一步跨入当下。生活于此的人们神情恍惚,不知道该继续沉湎于过去,还是拥抱一个新的自己。古树没有这样的疑惑,一千年间,它们在城市的静止中拥有了从容生长的时间。当历史对这座古城的眷顾,此后仅限于一次次深情的回望、一次次现实的权衡时,这三棵见惯了波谲云诡的古槐,用沧桑的躯体深深记下了这座古城千年的黯然。它与它们,都成了被岁月遗忘的故事,但也因此获得了在遗忘中反省永恒,在遗忘中从容向上的睿智。
新芽初嫩,暗示着生命的循环重新开启。青石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载着沉重的秘密,在春的季节轻灵起舞;四月的阳光里,孔庙的古槐又看遍了一个年头的繁华,不动声色地在身躯上刻记下新的故事,枝干愈发苍老斑驳;而整座长安城,依然静静地生长着,并且不断包容着一切可笑的、可叹的、可伤的世间人事,即便盛世传说不在,它依然是无数普通人心目中那座神圣的精神原乡。
秦时明月汉时榆
不断东迁似乎是一条隐秘不显的河流,左右着历史走向。尽管各朝代首都的迁移定都曲曲折折,但向东、向东似乎是这曲折中某种预言般的宿命。哪怕都定都于长安的汉与唐,在宫殿群落的选址中,也呈现出自西向东的倾向。
长安城北的龙首原上坐落着许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宫殿遗址。李唐王朝在龙首原东面建造了太极宫和大明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着墨淡然的王维赞叹的大明宫盛况,惊心动魄的“玄武门之变”则发生在偏西的太极宫;再往西,是西汉的长乐宫,除吕雉外,西汉太后大多在此或颐养天年,或呼风唤雨;接着向西,龙首原西南角高地上留下的是未央宫苍黄广大的恢宏遗址。它是萧何的杰作,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是无数无名的女子走上和亲之路后再也回不来的故乡。
汉长安城城墙东南角遗址附近,一株两千多年前的黄榆古树布满伤痕,生长在天地间。
彼时王莽乱汉,瘟疫横行,边疆动荡,赤眉起事。混乱中,一粒小小的黄榆种子静悄悄地落入地面,在人间末世里挣扎生长。它的母亲可能是宫城里的一株榆树,在乱世里将它匆忙地托付给途经未央宫的瑟瑟秋风,然后带着不舍与哀痛眼看着它离开自己,离开这即将被付之一炬的宏伟宫殿。然而风的漫不经心和种子的弱小不足以让它离开未央宫太远,又或许它舍不得临别时母亲的婆娑泪眼,飘流不久,毅然落在城墙附近。不久,赤眉军来了。“赤眉遂烧长安宫室市里,害更始。民饥饿相食,死者数十万,长安为墟,城中无行人。”老榆树连同整座未央宫一起化为焦土,尸身不存。小黄榆躲过了灭顶之灾,却眼见着一座辉煌的宫殿在天地间顷刻荡然无存,草木燃烧焚尽,大火数日不息。
这是一株古树最早的童年记忆。生于末世,最惨烈的不幸过早地嵌入生命里,迫使它因早熟而对世事的见解无比通透。黄榆眼看着一个个短暂的政权凭着手里的刀枪,仓促地上演着荒诞的故事,又在互相攻伐中狼狈谢幕。一轮轮厮杀过后,新的王朝在战火频仍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它没有选择在毁于战火中的长安安城身立命,而是在东边的殷商故地落下脚跟。未央宫被修葺一新的时候,黄榆树正当盛年。虽然政治中心东移,但重建后的未央宫依然立威四方,声播远域。两百多年间,黄榆树一天天粗壮起来。即将远赴西域作战的大汉军队曾在它的绿阴下歇脚饮水,士兵们把对命途的担忧悄悄地踩进脚下的泥土,然而毅然地开拔奔赴前线。在长安夕阳的余晖下,那片泥土里的忧愁化成了黄榆的无数根须,紧紧地扒住故乡的土地,至死不渝。盛装远嫁的大汉公主坐在黄榆身旁,空气里清淡的芬芳挥不去少女的心头的惨淡愁云。黄榆树一遍遍地听着不同的女子幽怨地拨弄着同一首琵琶曲,听她们把一寸寸的离愁别恨缠进新生的年轮里,却再也不见袅娜的身影重返长安。从洛阳而来的浩浩荡荡的祭祖队伍鱼龙而过时,黄榆默默地看着刘氏子孙严肃的面孔,想起母亲托风带走它时,未央宫里那个叫王莽的人曾是断送了刘姓江山的刽子手。还有无数高鼻深目的使团前往洛阳朝觐时曾在它身下短暂逗留,那些人说着它听不懂的人类语言,脸上的表情既疲惫又兴奋。
黄榆那时还很年轻,但已饱经沧桑。
再后来,董卓的一把火又将未央宫付之一炬,长安再次陷入人间炼狱的末日之象,浮尸千里。许多身穿胡服的民族战乱中轮番踏足未央长乐故地,他们的智慧与野性通通汇入这片汉家土地,最终脱胎出一个包容海纳的崭新帝国。而乱世出生的黄榆树见惯了人类历史的兴衰更演,不过是轻叹一声,希望在又一个飘离动荡中保全己身。三百多年生生死死,时乱时兴,无数老树新草都化为焦烟,随风而逝。苍茫斜阳里,大地上似乎有数不尽的生灵,又似乎空空如也。只有一株老树形单影只地矗立在天地间,枝头漆黑的乌鸦偶尔嘶哑无力地叫唤几声,为这空旷的大地致哀。
黄榆树终究挺了过来,在不见天日的漠漠风沙中,在刀枪剑戟的冰冷威胁下,愈久弥新。
当大明宫落成以后,曾孕育了黄榆生命的未央宫也即将进入自己命运的终点——在无数次兴师动众的修了毁、毁了再建后,这座历史上使用朝代最多、年代最久的宫殿终于完成了疲惫不堪的轮回。又是一场大火后,它带着无数残忍的、凄冷的、绝望的故事,长眠于大地深处,一去不返。黄榆树成了唐宫城禁苑里的一株老树;恍恍惚惚三百年,又成了一株被排斥在长安城外的无人问津的朽木。寒来暑往,没有人关注过它——其实它也从未被关注过。然而黄榆看遍了这座城的兴衰荣辱。它在末世出生;它见过未央宫无数次的浴火重生;它见到过亡,更参透了兴。黄榆树比孔庙前的那三株国槐更知晓世上的一切秘密。树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对抗时间的流逝和孤独的侵蚀,也因而能在兴与亡的反复交替中,将世事看透。黄榆渐渐从孤单寂寥的自我舔舐中走出来,变得苍凉而沉静。又是一个千年过去了,未央宫早就化成黄土废墟,一个个坑坑凹凹的遗址仿佛烧伤后遗留下的疤痕,再好的整形医生都去不掉那些深痛的伤疤。黄榆树依然活在原地,活成了世人心目中的“神树”,枝杈上挂满了无数人间心愿,面前,一顶硕大的铜制香炉里,一切卑微的祈求正化作青烟,在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徐徐上升,直到消失在岁月深处。
千年银杏的生命之惑
终南山下的这棵银杏已经两千六百多岁了。
其实,秦岭深处,莽莽苍苍,云翻雾罩,到处都有人迹不得擅入的尽途绝岭,在那里,许多老树无人打扰,尽可兀自生长,长到忘记时间,长到自己成了时间的化身。它们很多都是楼观台里这株银杏的同龄人,甚至还有比它还苍老的古树,动不动就四五千年,硬生生把人的渺小袒露在天地之间。它们安静极了,仿佛世界还没有经过开天辟地的生疼分离,万物仍然在混沌中安稳孕育,不分你我。
老银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成了古树里的“明星”。大概是测算了它的树龄后,根据人类的历史纪年推断说它是一个叫老子的人亲手种下的。其实,银杏自己都忘记了来历出身。仿佛一夜之间它就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空空如也的树干里,无数微虫渺蚁据此为家,把短暂的生命凝聚成春生秋死的碌碌奔波;大地深处的根系是数以亿计的微生物的天堂,这里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以腐化为媒介,进行着结束与新生的循环。这桩在地底下秘密进行的生死交替,永永远远,生生不息,最终滋养出一棵繁茂千年而不衰的银杏。然而银杏如同秦岭里一切古树一样,无所谓时间的浩茫,无所谓地域的广旷,从一开始站在那里,就一直站在那里,无知无识,无生无死。在古树的眼里,世界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天地永远不分彼此。
银杏,以及同它一样古老的树木,是时间的一部分,又或许,它们本身就是时间足证自己存在的方式。
人类在它身上比比划划,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精确计算着它的年龄,然后郑重地立碑以示。碑石,在人的眼里看来,拥有与树同样万年长生的定力。往来者无不惊叹它的坚韧——纵使烈火焚身,老树依然枝头繁盛如初。银杏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它是时间的本身。因此它有时间永恒坚韧的气质,有时间循环往复的力量,有时间不住不灭的超脱。人类测算它、感叹它,在它面前顶礼膜拜,无非是由于被封印在时间的结界里,无法冲破咒语的束缚,只好屈从于柔若流水一样的时间的桎梏。那个叫老子的人,锐利的一双眼睛看透了银杏的面目。他的睿智使他看到了银杏的混沌与永恒,也看到了人的困顿与欲望。是困在时间里的窘迫,也是渴望挣脱时间的欲望。无论是不是老子手植了银杏,他与银杏,都完成了互相成全。他把对时间的顿悟用世界上最简单的语言说出来,而银杏则用永恒的沉默回答了老子的生命之惑。老子走了以后的数千年间,再也没有人在银杏身上参透世间真谛。银杏依然站在终南山脚下,依然无知无识,不生不灭。有人说,老子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超脱了时间结界的人,所以他骑着青牛,归隐深山去了。秦岭山深林茂,那些像终南山下银杏一样的古树苍苍郁郁,等待着老子的到来。而著完《道德经》后归隐秦岭,似乎是老子对在这座巨大山体里生长的数不清的古树一次生命的感恩:他最终化成山体的一部分,像地下无数秘密腐化的生物一样,用身体滋养古树万古长青,回报它们给予他的智慧和了悟。
许多年过去了,无数人在这株两千多年的银杏下来来往往,但再也没有人能够悟出时间的所有秘密。而银杏也用焚烧过的躯体斩断了与人类的交流,把所有不能说的秘密守口如瓶,拒绝那颗渴望冲破时间禁锢的欲望之心。